一看到這兩人出現,萬安與萬通的臉色俱是齊齊一變。
萬通奪人先聲,陰惻惻道:「唐閣老好大的威風,誰是包藏禍心者呢?這份手札乃陛下親口所說,令閣臣傳閱,我不過奉旨而來,你敢說包藏禍心!無視帝命,才是真正的包藏禍心!誰想做這亂臣賊子,我手中的繡春刀可不相饒!」
說罷錚的一聲,抽刀出鞘!
似乎為了應和首領,其餘錦衣衛也齊刷刷抽出隨身佩刀,屋裡登時又冷了幾分,森森殺氣撲面而來,閣臣們平日雖然居廟堂之高,決策帝國運作,卻從未見過這等場面,神情皆變幻不定,說心中不忐忑那是假的。
要說劉吉也不是初出茅廬的雛兒,方纔他會稀里糊塗簽下自己的名字,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被現場這種壓力所懾。
不過這也是因為他心中原本就已經搖擺不定,一受外力逼迫就自然而然遵循本能的緣故。
徐溥方才拒絕署名的時候,同樣頂著不小的壓力,他又不善於跟人爭辯,如果唐泛他們再不來,說不定他最後就真的只能被半脅迫著簽上自己的名字了。
所以在看到唐泛他們出現的那一瞬間,徐溥終於鬆了口氣。
面對萬通的咄咄逼人,唐泛表現出毫不退讓的平靜:「機密重地,一應官員閒雜人等,不許擅入,違者治罪不饒。萬指揮使莫非是看不懂掛在外面的字?」
萬通冷笑:「那又如何!我是奉帝命而來,誰能阻攔我?」
唐泛語氣淡淡:「自正統七年之後,文淵閣成為閣臣辦事之所,連陛下到來都要事先遣人通知,是什麼人或事給了你錯覺,讓你覺得自己已經足以凌駕天子之上了?」
萬通怒道:「唐泛,你少胡攪蠻纏,我來這裡自是經過陛下首肯!」
唐泛厲聲道:「你經過陛下首肯,難道你這些手下也經過陛下首肯麼!別說你連這點規矩都不懂,還不讓這些人退出去!」
自從姐姐成為貴妃,萬通幾時被人這麼當面呼喝過?
他懵了一下,臉色隨即青紅交加,握住刀柄的手也緊了緊,似乎想要抬起來給唐泛一下。
但這一刀要是下去,唐泛死沒死不好說,萬通敢在文淵閣對宰輔動手,估計他的姐姐也保不住他。
萬安見勢不妙,連忙出聲道:「有話好說……」
不過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唐泛打斷了,後者看向被萬通帶進來的其中一名錦衣衛:「襲波,你今日本不該當值,緣何會出現在這裡?」
對方明明是文官,手上也沒有兵器,可被那銳利如刀劍的目光一掃,襲波就不由往後退了一步,然後才反應過來,尷尬道:「屬下,屬下……」他還沒能掰出一個理由,唐泛已經看向另外一個人,微微瞇起眼,叫出對方的名字:「夏銳。」
夏銳下意識道:「屬下今日當值!」
唐泛冷笑:「我沒說你不當值!你是南鎮撫司的人罷?南鎮撫司什麼時候也開始插手禁內防務了?」
夏銳登時語塞。
入閣之前,唐泛沒少出入錦衣衛都指揮使司,自然認得其中大部分面孔,隨即又叫出好幾個人的名字,詰問他們為何會出現在此地。
隋州在錦衣衛的威望很高,若非有萬通壓在上頭,現在他早就是名正言順的指揮使了,饒是如此,這些人也知道唐泛與隋州交情匪淺,一看見唐泛質問,就想起隋州的手段,心下不由怵了幾分。
萬通快要氣死了,他才是錦衣衛指揮使,怎麼在唐泛嘴裡,自己的話反倒還不如一個鎮撫使管用了?
再看這些錦衣衛的反應,也真真是丟了他的老臉!
被唐泛這麼一攪和,現場劍拔弩張的氛圍已經消散了幾分,萬通自然不能再讓他說下去。
他當下便上前一步,憑借高大身形和手中長刀的壓迫,盯住唐泛冷笑不已,想借此令對方膽怯。
「唐閣老廢話忒多,咱們這是在討論正事,不是來讓你跟錦衣衛敘舊的!陛下既然讓你們傳閱手札,唐閣老就得好好領會陛下之意才是!」
說罷伸手就要去抓唐泛的肩膀。
萬通倒沒有傷害唐泛的意思,他又不蠢,知道自己對閣臣動手的後果,但今天的事態既然已經發展到這個地步,就得趁著己方聲勢佔上風之際趕緊將聯名上疏的事情辦成才行,不然今天做的一切就功虧一簣了。
唐泛反應也不慢,他在對方剛伸出手的時候就已經後退一步,一手抄起桌上那份手札。
「萬通,你敢與我一併去陛下面前對質麼!陛下讓你送手札過來,是讓你帶著一大幫錦衣衛過來威脅閣臣麼!我倒要看看,是誰給了你這樣天大的膽子!」
他聲色俱厲,臉上褪去了平時經常掛著的笑容,卻別有一種令人膽寒的魄力。
劉健也大聲道:「不錯,萬通,就算陛下讓你送手札過來,也絕不可能讓你帶這麼多人進來!還不快快退下!」
說時遲那時快,劉吉趁眾人不注意之際,起身抄過原本放在徐溥面前的那份奏疏,然後嘶啦一聲,撕成兩半!
這下子,所有人的目光都從唐泛和萬通身上移到他這裡來,目瞪口呆地看著劉吉手中一分為二的奏疏。
萬安更是氣急敗壞,連劉吉的外號都喊出來了:「劉棉花,你作死嗎!」
劉吉若無其事道:「我撕的又不是陛下的手札,只是一份奏疏而已,不小心手滑了,恐怕元翁得重寫一份了。」
說罷順手將那份署有自己名字的奏疏塞進懷裡。
萬安簡直要被這人的無恥驚呆了!
明明前一刻,對方還在上面寫下自己的名字,結果被唐泛這麼一鬧,他居然就出爾反爾了!
反悔也就算了,堂堂閣老,竟然還有臉做出當眾撕毀奏疏這種事!
不光是萬安,其他人都也愣愣地看著劉吉,完全沒有反應過來。
劉棉花這個外號不是白叫的,能夠被言官們連續多年的口誅筆伐下安然無恙的人一定不是普通人。
論臉皮之厚,劉次輔稱第二,大明是沒人敢自稱第一的。
他這一撕,萬安就知道大勢已去了。
像劉吉,方纔之所以會上當,一來是萬安他們先下手為強,二來是錦衣衛在旁邊造成的壓力,這種事情可一不可再,一旦他醒過神來,是絕不可能再干第二回的,更何況劉吉把才纔聯名的奏疏都給撕毀了,這就是打算徹底不認賬了。
至於徐溥,唐泛劉健都來了,他就更加不可能屈服了。
萬黨今天費盡心思營造的所有優勢算是付諸東流,蕩然無存了。
萬安的心情一時有些灰惡,他直接就一屁股坐了下來,甚至連話都不想說了。
萬通也是同樣的心情,他將刀柄捏得緊緊的,恨不得撲上去將劉吉和唐泛這些人砍成十段八段。
可理智又告訴他不能這樣做,所以他忍得萬分辛苦,臉上的贅肉抖了又抖,最後只能從鼻孔中噴出粗氣,轉身走人。
頭兒都走了,他帶來的人自然也趕緊跟在後邊。
「且慢!」唐泛道,「萬指揮使可是忘了什麼事?」
萬通一口惡氣憋在胸口欲出不出,聽了這話就回過身,惡聲惡氣道:「我忘了什麼!」
唐泛揚了揚手札,冷冷道:「擅闖文淵閣,論理當杖責,更何況還是帶著錦衣衛衝進來的,若內閣也能如此任人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祖宗成法何在?朝廷法度何在?!」
萬通盯著唐泛,雙目流露出濃濃殺機。
那一瞬間,所有人都毫不懷疑,如果有可能的話,估計他直接就一刀把唐泛給了斷了。
劉健甚至已經往前一步,打算一有突發狀況就上前阻攔。
但是萬通最終還是沒有動手,他雖然其貌不揚,又是倚仗姐姐才有如今的身份地位,但並非毫無心機城府的傻子。
「那你想怎樣?」他怒極反笑。
唐泛淡淡道:「與我一道去陛下面前對質,還是給在場諸位閣老請罪,你自己選。」
萬通一字一頓:「唐閣老,您這是鐵了心要跟我萬通作對,是嗎?」
唐泛搖搖頭:「我無緣無故,為何要與你作對?在其位,謀其政,我只不過是為了維護朝廷和內閣的臉面罷了,若今日之事傳出去,以後人人效仿,萬指揮使又該當何罪?」
萬通無言以對,因為唐泛字字戳中他的弱點。
這事一開始就是萬黨計劃好的,先借天象來造聲勢,而後讓繼曉與李孜省等人暗示皇帝廢太子,然後萬通再提出讓內閣來牽頭這件事的提議,皇帝為了減少廢太子引發的物議,肯定會答應,這是萬通早就與萬安他們商議好的了,當萬通得到皇帝的首肯之後,就會拿著那份手札過來,只不過為了威逼其他非萬黨的閣臣答應,他會帶一隊錦衣衛過來。
而唐泛正是揪住這一點不放,到時候就算鬧到皇帝跟前,也是萬通理虧。
議事廳裡靜謐一片,所有人都看著他們兩個,尤其是萬通。
後者盯著唐泛,灼熱的目光彷彿要從他身上盯出個窟窿來,沒奈何唐泛卻跟沒事人似的,氣勢上絲毫不落下風,讓萬通很有種一拳打在棉花上的無力感。
僵持許久,萬通最終只能道:「下官知錯,還請諸位閣老見諒!」
他認錯的態度跟要債也差不了多少了,不過能夠逼得萬通低頭,這可是破天荒的頭一遭。
那一瞬間,所有人都升起一絲微妙的感覺。
不是對萬通,而是對唐泛。
要知道內閣之中,隨便拎出一個閣臣的資歷都要高於唐泛,可關鍵時刻,卻是由他來維護內閣的威嚴。
萬通說完便走,只是臨走之前狠狠瞪了唐泛一眼,那眼神裡流露出的怨毒,足以令人觸目驚心。
唐泛這回沒有再喊住他,而是任由一干錦衣衛離開,然後才與劉健一道,因為今早遲到的事情向首輔告罪。
大家的心神猶自沉浸在方纔的事情上,誰會去關心唐泛和劉健到底是不是遲到了。
萬安本該深恨劉唐二人壞了萬黨的好事,但現在說再多又有什麼意思,時機轉瞬即逝,錯過便是錯過了。
如此,一場原本可能掀起軒然大波的巨變,就這樣被消弭於無形,等其他朝臣知道今天早上內閣發生了什麼時,風波也早就結束了。
許多人都覺得事情不會就此了結,心中難免惴惴,朝野議論紛紛,彷彿山雨欲來。
下一場惡戰已經在醞釀之中。
萬通離開內閣之後,內閣會議也開不下去了,隨後唐泛劉健等人便拿著那份手札入宮向皇帝狠狠告了萬通一狀。
因著萬通這事實在做得不妥當,且不說廢立太子之事,單是帶著錦衣衛衝入文淵閣,就很容易落人口實,皇帝也沒法為萬通開脫,只得反過來勸慰了幾名閣臣,連帶訓斥了萬通一頓,手札的事情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出了這種事情,隋州當然也沒閒著。
錦衣衛現在並不全歸他控制,有相當一部分人還是忠於萬通的,等於是隋州與萬通兩人現在在錦衣衛中各有一半影響力,隋州要略佔上風一些。
但錦衣衛畢竟不是隋州的一言堂,因為萬通才是名副其實的指揮使,所以他早上才能調動親信人手入宮。
在皇帝訓斥萬通之後,隋州趁機對錦衣衛又進行了一番整頓,每日早出晚歸,十分忙碌。
這一日傍晚回到家,卻早有人在門口候著,唐泛攏袖站在那裡,似乎在等他回來。
隋州不由一笑。
「你還沒吃飯罷?」唐泛自然而然接過他手裡的燈籠。
「我不餓。」隋州搖頭。
唐泛笑道:「不餓也要吃,城北那家餛飩好久沒去了,走罷,我也想去吃上一碗!」
隋州:「你不是吃過了麼?」
唐泛被戳穿,臉不紅心不跳道:「其實剛才也沒怎麼吃飽,我可以再吃點蔥油餅的。」
隋州無言以對。
城北那家餛飩攤子果然還在,因為天色漸晚,客人也逐漸少了下來,唐泛已經好一陣子沒有過來了,不過攤主依舊一眼就將他認了出來,熱情地招呼兩人坐下,順口還問:「大人,您那位面白無鬚的朋友好像也許久不來了?」
唐泛笑道:「你還記得他啊?」
攤主也笑:「自然是記得的,上回他還在小的這裡跟東廠的人打了一架,可威風了,想忘記都難哩!東廠向來囂張,他那一架打得可真是大快人心啊!」
唐泛道:「如今東廠早就換了一位主事的,行事低調得很,不囂張了。」
攤主疑惑:「是嗎,難怪許久沒見他們的人過來了!」
他一拍額頭:「瞧我這記性,一說起來就沒完沒了,二位想吃點什麼,小的這就去做!」
唐泛道:「來兩碗餛飩,一個蔥油餅……」
隋州:「一碗。」
唐泛:「……那一碗半。」
隋州:「一碗。」
攤主:「……」
最後還是唐泛敗下陣:「一碗就一碗罷,聽他的,但我要兩個蔥油餅。」
只聽得攤主陪笑道:「不好意思啊,唐大人,蔥油餅賣完了。」
唐泛:「……」
隋州看著他整個人彷彿耷拉下來無精打采的模樣,眼底也帶上笑意,輕輕拍了拍唐泛的手:「晚飯不宜吃得過多,等會我那碗分你一個。」
唐閣老充分發揮討價還價的精神:「兩個。」
隋州不理他了。
攤主捧了兩杯茶過來:「二位先喝著,餛飩已經下鍋了,很快就好!」
茶是品質很一般的野茶,肯定跟他們平時喝的沒法比,但隋州卻不以為意,端起來便啜了一口,他在外面奔波時,再惡劣的環境也經歷過,更勿論一杯粗茶了。
「懷恩可能要去南京了。」隋州道。
唐泛一愣,原本去拿茶杯的動作也順勢一停。「怎麼回事?」
隋州:「他勸諫陛下不要聽信天象之說,又為太子說話,陛下惱怒,就發配他去明孝陵司香了。」
所謂司香,其實就是守陵的職位之一,每日負責給牌位上香。
堂堂司禮監大太監,被發配到南京去守陵,這待遇不啻天差地別。
更重要的是,人人皆知懷恩對太子十分維護,這一來勢必對親太子的勢力造成沉重打擊。
懷恩之後,還有誰敢為太子說話?
唐泛蹙眉:「那汪直呢,他沒事罷?」
隋州搖頭:「暫時沒事,不過現在的形勢不太好,你要多加小心。」
唐泛點點頭:「我知道了,你也是。」
說話間,熱騰騰的餛飩就被端了上來,唐泛的表情立馬從正經嚴肅變成垂涎三尺,他眼巴巴地看著隋州低頭舀湯,目光之熾熱完全令人無法忽視。
隋州不得不將盛著一顆餛飩的湯匙遞到他嘴邊。
唐大人還在矯情:「你放著,我自己吃罷。」
隋州直接將湯匙轉個彎,往自己嘴裡送去。
這下唐泛也顧不得邊上是不是有人在看了,直接握住對方的手腕就將湯匙往自己這邊送,終於將那顆飽經曲折的餛飩送入口。
雞汁餛飩的鮮味頓時充斥味覺,唐大人終於心滿意足,又對隋州討好道:「再給一個罷?」
後者懶得搭理他,直接低頭開吃。
不同於唐泛的安之若素,皇帝此刻的心情卻非常不好。
他剛剛睡了一覺起來,並且做了噩夢。
夢中的景象令他難以釋懷,以至於身體虛弱的皇帝竟不顧天寒地凍,直接離開布著暖炕地龍的寢宮,沿著白玉石階而下,漫無目的地在長長的宮道上走著。
白天巍峨的宮殿俱都化作高低起伏的黑色巨獸,藉著夜色掩護,在黑暗中潛藏。
偌大紫禁城,若是每一處都點上燭火,無疑是一筆巨大的開銷,為了節省費用,宮人們不得不減少蠟燭的數量,遠遠望去,宮殿星星點點的火光,使得氛圍更加神秘深邃。
懷恩不在,沒有人再敢上前勸他,幾個小黃門只能跟著皇帝四處亂轉,有眼色的已經飛快地掉轉頭去通知貴妃。
皇帝的動靜無疑很不尋常,但自從他迷信神仙方術以來,這樣不尋常的情景已經不是頭一回見了。
「陛下……」見他越走越遠,小黃門戰戰兢兢,忍不住開口想勸,卻被皇帝一個回頭堵住了話語。
後者的眼色異常嚴厲,根本不像是一個病中的人。
「噤聲!」皇帝道,「朕聽見好像聽見有人在喊朕……」
哪裡有人會喊皇帝的名諱,又哪裡會有人在大半夜裡喊皇帝?
小黃門果然被嚇住了,不敢再吱聲。
卻見皇帝七彎八拐,兜兜轉轉,不知走了多遠,小黃門還真就聽見前方拐角處似乎有人在喁喁私語。
他不由放輕了腳步,屏住了氣息,等到聽清那話語的內容時,不由變了臉色。
夜晚的皇宮萬籟俱寂,別說蟲鳴鳥叫,連遠遠傳來的腳步聲,本也該因為重重回音而大老遠就能讓人聽見的。
不過今晚下了雪,地上積了不薄的一層白雪,燭火微光藉著雪地的映襯能夠照出周圍一片不小的範圍,千層底緞面黑靴踩上去悄然無聲,偶爾傳來的寒風正好將前方的話語送入皇帝的耳朵。
「太子的命也太硬了,聽說出生的時候是帶著胎毒的,最後也還能活下來……」
「這算什麼,你是不知道,他冊封太子當年,生母就死了……」
「生母?」
「就是紀妃!」
「啊,連生母都剋死了……難道陛下這回真的要廢太子了嗎?」
「現在不都說那幾次天現異象,其實是與太子有關麼?」
「噓……」
「怕什麼,現在外頭都傳遍了,又不是咱們先說的,他們個個都這麼說,你想啊,如今陛下龍體欠安,會不會也與太子有關,因為命硬,剋死了母親,還要……」
聽到這裡,跟在皇帝身後的小黃門臉色一變,當即就要上前去制止他們繼續說出大逆不道的話。
但他剛跑出幾步,胳膊就被拽出了!
小黃門轉頭一看,發現居然是皇帝拉住他。
不僅如此,皇帝還用嚴厲的眼神制止了他發出聲音。
小黃門有些惶恐,他不知道皇帝在想什麼,從小在宮廷裡長大的他知道自己今晚聽到的這些話,本來不應該讓自己聽到的,而他就算聽到了,也要通通忘記。
尋常情況下,前面那兩個說話的人若是被捉住,必然是要杖責到死的。
但現在皇帝居然什麼也沒說,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裡聽了好一會兒。
直到那兩個人聊起別的話題,他才轉過身,往來路走,竟也不去追究那兩人的罪責了。
他連忙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後面,皇帝的步伐出乎意料地快,幾乎不像仍在病中的人。
「陛下……」小黃門忍不住出聲。
皇帝卻好像沒聽到似的,越走越快。
一直走到乾清宮的台階下面,他才停了下來。
台階上站著一個人,與他遙遙相望。
看到對方的時候,皇帝臉上的表情驀地就放鬆下來,甚至露出在親生母親面前都不曾展露過的柔情。
他並作幾步上了台階,嚇得身後的小黃門緊緊跟著,又不敢伸手去扶,就怕皇帝一個踩空忽然滾落下去。
幸好這樣的事情並沒有發生,迎接他的人站在宮門前,朝皇帝伸出雙手,將後者的手穩穩接住。
「陛下為何深夜出去閒逛,還穿得這麼少,若是病上加病如何是好?」那人沉下臉色,她對皇帝說話的語調甚至有些放肆,但皇帝並不在意,反而露出依賴的笑容。
「萬姐姐,你晚上還是過來陪朕睡罷,沒有你,朕晚上睡不著。」四十歲的老男人了,還帶著撒嬌的語氣,若這樣的話是由一個皇帝說出來的,就更令人驚悚了。
不過對方顯然已經習慣了皇帝這樣說話,也並沒有因為這些話就放軟語調或身段,依舊硬邦邦道:「陛下後宮佳麗甚多,只要您願意,夜夜都會有新人陪伴,怎麼還需要我這樣的老太婆?」
皇帝笑道:「萬姐姐不老,在朕心目中,萬姐姐永遠也不老。」
二人手牽著手,依偎著進了乾清宮後面的寢殿。
小黃門在後面悄悄地抹了把汗,看向那個挽著皇帝的手的高大女人,心中莫名有些敬畏。
這個女人並不漂亮,她與皇帝相處時不需要像其他嬪妃那樣小心翼翼地討好,而是想笑就笑,想怒便怒,生起氣來甚至咒罵撒潑,帝王的面子也不給。
可皇帝偏偏就吃她這一套,就算皇子皇女一個接一個地出生,後宮依舊沒有人能夠取代她的地位。
就算這個女人比當今太后還要大上一歲,以至於太后死活不肯讓她當皇后,但是除了這個名分之外,她的一切用度,早就超越了現在的皇后,在皇帝的堅持下,內宮外朝,沒有人能夠改變這一點。
即使沒有綺年玉貌,她在皇帝心中,也永遠是獨一無二的。
聯繫到方才皇帝聽了那些大逆不道的話也沒有絲毫反應的情景,小黃門心頭咯登一聲,禁不住偷偷地想,難道這一次,太子真的要被廢了麼?大多數人並不知道那一夜在宮裡發生了什麼,更不知道皇帝聽見了什麼,又萌生了什麼想法。
成化二十二年十二月底,這注定是一個並不平靜的年份和月份。
不過,不管局勢如何內緊外松,該過的日子還是要過的。
這一日,唐泛像往常那樣去內閣當值。
此時人已陸續到齊,唯獨首輔萬安,在大家等了將近一刻鐘之後,才姍姍來遲。
「方纔陛下召見,故而來遲。」萬安道,「今日會議暫且往後推一推,諸位先隨我一道去見陛下罷。」
眾人面面相覷,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皇帝要召見,怎麼之前也沒個通知?
不過既然皇帝有命,大家自然沒有二話,便都陸續步出文淵閣,朝乾清宮走去。
劉健特意落後幾步,拉住唐泛小聲問:「你知不知道陛下為何召見我們?」
唐泛搖搖頭,小聲道:「沒聽說什麼風聲啊!」
徐溥也湊過來悄然道:「我倒是聽說了一點謠言。」
唐泛劉健便都住了嘴,等他的下文。
徐溥卻不再說話,而是伸出自己的手,在掌心上寫了個「太」字。
與太子有關?
難道陛下這回要動真格了?
唐劉二人悚然相望,都有些忐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