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乾清宮,所有人都被帶到偏殿。
皇帝跟前的小黃門道:「各位大人且稍坐片刻,陛下想請次輔入內說話。」
照理說,內閣一體,本不該出現這種單獨叫某個閣臣進去說話的情況,但如今,皇帝還真就這麼做了,很可能是因為知道某件事上大家意見不合,所以打算分而理之,逐個擊破。
堂堂九五之尊,對臣下用上這種辦法,未免令人有好笑又好氣。
但如果真的與太子有關,皇帝這樣做,就可以理解了。
再看看萬安等人安之若素的模樣,唐泛隱隱有些不安起來。
他們沒有等太久,一炷香後,劉吉出來了。
他的臉色很奇怪,令人無法形容,不過有萬安等人在場,唐泛他們也沒法上前詢問。
劉吉坐下之後也不看任何人,就跟老僧入定似的,眉眼微垂,一動不動。
劉吉之後,又是彭華與尹直相繼入內。
他們進去的時間不長,起碼沒有劉吉長,約莫片刻就出來了,面色雖然平靜,卻有透著一股志得意滿。
小黃門上前:「陛下請劉閣老敘話。」
劉健起身整整衣裳,向唐泛他們遞了個眼神,便跟著小黃門走了。
此時萬安卻開口了:「潤青,聽說你昨夜抓到了白蓮教餘孽?」
唐泛道:「不過是懷疑而已,我已報知錦衣衛知曉,此事尚待他們查證。」
尹直哂笑:「唐泛,你身為閣老,卻與錦衣衛這等天子親軍過從甚密,難不成是奉了誰的命令,別有所圖?」
唐泛面色不變:「尹兄言重了,錦衣衛負責偵緝捉拿朝廷欽犯,莫說是我,便是尹兄你,發現了白蓮教餘孽的痕跡,難道還要隱匿不報嗎?」
尹直冷笑:「只怕是有人急於公報私仇罷?」
唐泛:「這私仇不知從何說起,還請尹兄解惑。」
兩人唇槍舌劍往來一回合,便見劉健跟著小黃門回來了。
如果說劉吉回來時,表情只是古怪而已,那劉健的臉色就稱得上難看了。
陛下和他說了什麼?
唐泛與徐溥對望一樣,都有些奇怪。
但劉健並沒有與他們進行眼神交流,他甚至沒有看其他人一眼,逕自坐下來,胸膛微微起伏,好像剛剛經歷了一場精疲力盡的爭吵。
看到這種情形,徐溥有些不安起來,但他只能跟著前來傳話的內侍一併去見皇帝。
到了這種時候,唐泛反而冷靜下來,他也不再試圖與任何人進行言語或眼神上的交流,開始閉目養神。
很快,徐溥也回來了。
他的臉色比劉健還要難看,臉色甚至微微發白,腳步也有點踉蹌。
唐泛睜開眼睛,看見他這副不太妙的樣子,不由上前攙扶了他一把。
誰知徐溥抓住他的袖子就嚎啕大哭起來:「潤青,你一定要勸住陛下啊!」
所有人都被徐溥這一下驚得有點反應不過來,連原本想請唐泛去見皇帝的內侍都懵住了。
在大家的印象裡,徐溥向來是個拙於言辭的老好人,他也許是維護太子的,但他不善與人爭辯,而且很容易心軟,平日一直是在默默做事,比唐泛這個排行末尾的老還沒有存在感,這也是當初萬黨同意他入閣的原因——這樣的人,不會對他們造成什麼威脅。
但誰也沒想到,老好人被逼到走投無路的時候也是會爆發的。
面對徐溥的情緒失控,唐泛不知道說什麼好:「謙齋公……」
劉健扶過徐溥,對唐泛道:「潤青,你去罷,這裡有我。」
唐泛朝他點了點頭,便匆匆跟著前來遞話的內侍走了。
皇帝距離上次見到的時候,也就是幾天前,好像又瘦了一點。
雖然如今每天都有常朝,但他最近生病,以身體為由不上朝會是一個再好不過的借口了。
「臣見過陛下,陛下龍體聖安。」唐泛拱手躬身行禮。
除非大朝會或典禮,一般這種召見,閣臣是不需要跪拜的。
「唐卿免禮,坐。」皇帝道,聲音有些嘶啞,伴隨著一兩聲咳嗽。
「謝陛下。」唐泛道。
其實在眾多閣臣裡邊,皇帝與唐泛的關係並不算特別親近,只不過唐泛入閣是經過廷推,也就是六部九卿投票,皇帝沒有阻攔而已,入閣之後唐泛能單獨見到皇帝的機會也不多,大多時候也是與其他閣員一道覲見。
皇帝對唐泛的印象談不上好與不好,他覺得這人或許很能幹,但不太懂得為人臣子之道,若不是今日需要單獨與他們一一對話,皇帝都不會想到要單獨召見唐泛。
難得的,皇帝面容和藹,跟唐泛聊了半天無關痛癢的話題,又關心他入閣之後習慣與否,不知內情的,估計會為皇帝的體貼而感激涕零。
但唐泛表情嚴肅,回答中規中矩,完全沒有年輕臣子的朝氣,令皇帝頗感無趣。
這樣枯燥乏味的對話,對君臣二人來說都是折磨。
「今日異象頻現,想必唐卿也聽說了?」
所以謝天謝地,皇帝終於忍耐不住,進入正題。
來了!
唐泛不由挺直了背脊。
「是,臣聽說了,也看過陛下命內閣傳閱的那份手札了。」
皇帝的身體微微往前傾,這是迫不及待的表現:「那你有何看法?」
唐泛抿了抿唇:「恕臣魯鈍,臣不知陛下所指何意。」
皇帝:「欽天監告訴朕,這些天象都應在東宮。」
唐泛:「陛下的意思是,東宮……?」
皇帝懶得再與他兜圈子了:「上天示警,必有所昭,朕欲下罪己詔,重立東宮,卿以為如何?」
話已至此,唐泛不能繼續裝傻了,他斂容起身,肅然拱手:「敢問陛下,太子有何失德之處?」
皇帝有些不耐煩,這個問題,在唐泛之前,其實劉健與徐溥,都已經跟皇帝提過了,這種車轱轆似的對話令皇帝心生厭煩,但他為了爭取閣臣們不在廢太子的事情上拖後腿,又不能不耐著性子企圖一個個去說服他們。
本朝大臣在嫡長的正統維護上,遠遠超過了以前所有朝代,要知道當年朱棣何等強勢,最終也沒能廢掉太子,改立他所喜歡的漢王,現在即便萬黨權勢遠超當年永樂時期,但同樣皇帝也沒有永樂天子的強勢,他甚至需要先徵詢內閣的意見。
「太子立為東宮至今已有十餘載,未嘗有過任何建樹,也從未傳出仁德名聲,這難道不是失德之處?如今天象示警,正是要讓朕及時改過的緣故。」皇帝道。
唐泛道:「太子雖為儲君,但說到底還是陛下的臣子,既為臣子,便當安分守己,不得逾越君臣之別。正因如此,太子未有建樹,才恰恰是儲君本分,陛下何以不樂?」
他的意思是:太子沒有什麼作為,那才是對的,否則要是太子處處高調張揚,外面的人只知道有太子,不知道有皇帝,難道你就高興了?
這句話毫不留情地直指皇帝內心,而且旗幟鮮明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場:我是反對廢太子。
皇帝有些惱怒:「唐泛,你既知本分二字,就該知道君為臣綱,你處處為太子說話,難道這反是為人臣的本分嗎!」
唐泛絲毫不懼,起身拜倒道:「陛下恕罪,臣自幼讀聖賢書,雖談不上學富五車,但天地君親師的道理還是懂的,子不語怪力亂神,正是因為至聖先師認為以凡人之力無法窺透天意鬼神,不如直接不說。天象頻現固然有示警之意,可難道單憑欽天監的隻言片語就能作準麼,只怕其中另有因由。天下人皆知太子並無過錯,臣懇請陛下三思!」
皇帝閉了閉眼。
唐泛說的這些話,何嘗不是他之前再三猶豫的來源,只是他如今已經下定決心,所以對方的懇求也無法令他動搖了。
中殿寂靜無聲,連旁邊的小黃門也竭力放輕自己的呼吸,恨不得將身形隱入後面的帷幕之中。
皇帝如今身體不好,所以需要有人時時刻刻從旁服侍,小黃門自幼便被選入宮,忠心毋庸置疑,但卻並不代表他願意聽到這些話,宮中代代相傳,知道得越多,就越沒有好下場。
先前的懷恩公公,不也是因為插手朝政過深,才被陛下放逐到南京去的?
過了一會兒,他聽見皇帝慢慢道:「朕意欲另立東宮,你可願代朕草擬詔書?」
小黃門的心不由高高懸起。
他在想,唐閣老要如何回答。
他在想,如果自己是唐閣老,又要如何回答。
如果唐閣老的回答激怒了帝王——即使這是一位比起歷代先帝脾氣更好一些的帝王,結果也許不會壞到哪裡去,但很可能他卻無法繼續待在內閣了,而且以後也不會再有機會入閣。
小黃門想,如果他是唐閣老的話,他可能會選擇退而求其次,不幫陛下草擬詔書,但是也不會再反對陛下廢太子吧?
胡思亂想之際,他聽見唐泛道:「陛下恕罪,請陛下三思。」
不好,陛下肯定要生氣了!
小黃門很緊張,他聽說唐閣老素來圓滑,不是劉閣老那樣的急性子,怎麼就選擇了最糟糕的回答呢?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這句話不錯。
君子當趨吉避凶,這句話也沒錯。
但他不明白,這世上總有些事,明知不可為,而不得不為之。
皇帝明顯是被激怒了,連聲音都變了:「唐泛,你別以為你跟隋州交情不錯,朕就會照顧他的面子不動你!劉健也這樣,你也這樣,連徐溥都這樣!你們一個個爭相效忠太子,難道是盼著朕早日歸西,好掙個從龍之功麼!」
唐泛平靜道:「陛下冤枉臣了,臣等自始至終,效忠的只有陛下,正因如此,才要盡人臣本分,及時勸諫,以免陛下做下後悔莫及的事情。想當年,太子也是由陛下親自選定的,後宮子嗣稀薄,陛下看到太子出現時,心中想必也是十分歡喜的,如今太子生母早逝,太子所能倚仗的,也只有陛下您了,若連陛下都放棄太子,您讓太子如何自處呢?」
皇帝:「你下去罷。」
唐泛提高了聲音:「陛下!」
皇帝:「退下!」
小黃門不得不上前,小聲道:「唐閣老,請罷!」
唐泛抬起頭,看了皇帝一眼。
後者神情倦怠,眼角帶著深深的紋路,根本不像一個養尊處優的四十歲中年人,更像是與萬貴妃同歲。
快速衰老的帝王令人心頭泛起隱隱不安。
唐泛沒有賴著不走,他收回目光,起身行禮,然後跟在內侍後面離開這裡。
劉健和徐溥等人正在偏殿焦急不安地等待,看見唐泛的身影,都情不自禁站了起來,投以殷殷期盼的眼神。
不用說話,唐泛也知道他們要問什麼。
他微微搖了搖頭。
劉徐二人霎時露出失望的神色。
回去的路上,眾人心思各異,表現出來的情緒也不一樣,萬安彭華等人自然是步履輕盈,談笑自如,劉健徐溥等人卻像死了爹娘一樣面容沉重沮喪,唐泛雖然不至於像徐溥剛才那樣嚎啕大哭,但他的心情也沒好到哪裡去。
因為他很清楚,大勢已去,皇帝要廢太子的決心不可動搖。
內閣裡頭,只有劉健,徐溥和唐泛三個人,是堅決反對廢太子的。
但他們在內閣的資歷最淺,一旦次輔劉吉也同意廢太子,就會出現一邊倒的局面。
而從今天的表現看來,劉吉很可能沒有明確同意,但也沒有表示反對,以他的個性,估計會像李績回答唐高宗廢王立武的事情一樣,對皇帝說「此為陛下家事,何必更問外人」之類的話。
所以單憑唐泛他們三個人,根本無法左右大局。
如無意外,太子被廢定了。
沒想到連永樂帝都完成不了的事情,竟會在當今天子手中實現,唐泛暗歎一聲,也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
其他人可沒有他這種苦中作樂的心情,劉健和徐溥一整天都魂不守舍,下午散值時間一到,他們就拉上唐泛匆匆走人了,萬安也沒有留住他們,反正太子被廢已成大局,任憑劉健他們如何掙扎都是枉然。
而且萬黨在言官中也不是沒有勢力的,到時候如果有人上疏反對,萬安同樣可以發動言官來支持。
「難道此事就當真沒有挽回的餘地麼?」徐溥唉聲歎氣。
「我現在去見太子!」劉健則頓足道,轉身欲走。
唐泛和徐溥連忙拉住他:「你去了能作甚?難道要太子自己去跟陛下求情麼,這只會更讓人覺得太子私交大臣意圖不軌罷了!」
劉健怒道:「什麼覺得,只有萬黨那幫人才會如此顛倒黑白罷了!」
徐溥道:「那你就更不能去了!」
唐泛也道:「謙齋公說得是,我們已經盡力了。」
「難道盡力二字,就足以掩蓋一切麼!」劉健的聲音既憤怒又悲哀,但他不是針對唐泛或徐溥。
徐溥和唐泛歎了口氣,無言以對。
如今朝野上下,雖然大部分人對皇帝的意向早有預感,但他們還不知道皇帝已經下定了決心,皇帝單獨召見內閣的事情可能還需要明天才會傳出去。
這時候內閣宰輔的重要性就體現出來了,因為他們身處帝國權力中樞,沒有人能比他們更快地得知消息,掌握消息,但唐泛卻並未感到一丁點的高興。
他連晚飯也沒吃,就把自己關在書房裡,一個人對著書案發怔。
直到敲門聲響起。
「進來。」
推開門的是隋州,他手上端著湯麵,身後則站著汪直。
汪直迫不及待地開口:「到底怎麼回事?今早陛下……」
隋州打斷他的話,顯而易見的不悅:「你過來時答應過我什麼?」
汪直很不情願地閉上嘴。
說罷他將湯麵放到唐泛面前:「先吃,再說。」
「我不餓。」唐泛苦著臉,難得他也有說出這句話的時候。
「我餵你?」隋州彷彿沒有聽見他的話。
「……我自己來。」唐泛只得接過筷子。
從湯麵的香味上能判斷出烹調人的心意,唐泛不忍拂逆這樣的心意。
隋州從來不說多餘的廢話,因為他往往都是直接付諸行動。
汪直耐著性子看唐泛吃麵,好不容易等到那碗麵已經沒了大半,他實在忍不住了:「我聽說今天早上,陛下單獨召見閣臣說話了?」
以汪直的性格,能夠忍到現在才說話,已經是難能可貴了。
「不錯。」唐泛道。
「與太子有關?」汪直單刀直入。「結果如何?」
「你都知道答案了,何必還問我?」唐泛搖搖頭,放下碗。
「你為何不阻止!」汪直興師問罪道。
唐泛面色平靜:「我盡力了,劉健和徐溥也盡力了。興許萬安答應了劉吉什麼條件,使得劉吉在此事上也沒有提出反對,既然首輔和次輔都達成一致,我們三人的反對又有何用?」
汪直起身來回走動,難掩焦躁:「那現在應該怎麼辦!」
唐泛看著他,心想不知道對方有沒有後悔當初聽了自己的勸告,倒向太子這一邊。
他歎了口氣,「當日我曾勸你與萬黨劃清界線,沒想到卻害了你……」
汪直有些粗暴地揮揮手,打斷他的話:「這些話就不必說了,我更想知道你的辦法!」
唐泛慢慢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他的所有焦慮和沉重似乎都伴隨著那碗湯麵而消失,唐泛接過隋州遞來的帕子,抹了抹嘴,道:「我與謙齋公他們已經商量好了,若是陛下一意孤行,我們就上疏請辭。」
汪直一愣:「那又有什麼用,你們走了,內閣不更加成了萬安的一言堂麼?」
唐泛歎道:「這是我們所能做的極限了,不然你還有更好的辦法嗎?」
汪直本是抱著一絲希望來找唐泛的。
在他看來,唐泛總會有無窮無盡的辦法,事實上他也的確每每出人意表,讓人驚喜,但凡事終究有例外。
唐泛畢竟是人,不是神,他也有無能為力的時候。
汪直徹底失望了。
太子身邊的人越來越少了。
懷恩已經不在京城了,如果劉健唐泛等人也被逼離開內閣,餘者根本不足以構成威脅。
至於汪直自己,他可以暗中幫太子奔走,卻絕對不會像唐泛等人那樣站在明面上跟萬黨作對。
隋州的身份也限制了他必須忠於天子,太子雖然是儲君,可畢竟還不是皇帝。
難道就沒有人能阻止太子被廢的命運嗎?
汪直最終失意地離開了唐家。
送走他,唐泛對邊上的隋州自嘲道:「若非我當初慫恿他親近太子,估計現在他正春風得意呢,也不需要如此擔心了!」
隋州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你方才也說了,成事在天,天威難測,又豈是一兩個凡人就可以隨意曲解的?」
就在這番對話之後的當晚下半夜,唐泛還沉浸在夢鄉中的時候,就被隋州搖醒,並得知了一個消息。
山東地震。
而且就發生在泰山。
「地震?」唐泛的神智還沒清醒,這時候的他完全不復平日的精明冷靜,黝黑的眸子甚至蒙上一層薄薄的霧氣,表情茫然無辜。
「山東泰安。」隋州強調了地點。
脖子因為接觸到冰冷的空氣而戰慄起來,唐泛一個激靈,終於有些清醒了。
「你怎麼知道的?」
「消息現在已經傳入宮中了,汪直派了人過來轉告的。」
方纔的敲門聲雖然不大,在半夜裡卻格外刺耳,唐泛睡得沉沒聽見,隋州卻不同。
地震意味著災難,如果發生在泰山,意義又格外不同。
王者受命,易姓而起,必升封泰山。
為何?
因為自古東方為吉兆之地,泰山不僅位處東方,而且被視為神降靈聚之所,履而泰,然後安,故曰泰山,秦漢以前就已經有君王屢屢到泰山封禪,自秦始皇之後,這種傳統更被延續下來,歷朝歷代的帝王無不以到泰山封禪為榮。
跟慧入北斗可能出現各種猜測版本不同,如果當泰山出事,所有人唯一會想到的,就是上天給予皇帝的懲戒。
皇帝做了什麼錯事嗎?
那可就多了。
就算沒有,大臣們素來也樂意將此事聯繫起來,給皇帝挑點毛病進行勸諫,什麼不宜大興土木,要勤政愛民等等,更何況眼下就有一樁大事擺在面前。
皇帝想廢太子。
瞧瞧,皇帝剛有了廢太子的念頭,後腳泰山就地震了,這不是上天的預警又是什麼?
若果皇帝一意孤行,到時候很可能就不止是地震這麼簡單了。
唐泛自然不會像尋常百姓那樣真的認為廢太子與地震有關,但毫無疑問,皇帝在知道這件事之後,原先再堅定的想法肯定也會有所動搖。
而這正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如果不是汪直派人送消息出來,唐泛他們起碼也要明天去內閣的時候才會得知,這樣一來就很容易失了先機。
唐泛二話不說,直接起身穿衣,準備連夜去拜訪劉健和徐溥等人,然後各自上一封奏疏,內容自然是將災難誇大其詞,有多可怕就說多可怕,最好能嚇得皇帝從此打消廢太子的主意。
幾乎是他一有動作,隋州就已經知道對方想要做什麼。
「我送你去。」
「好,」唐泛也沒有拒絕,想了想,對他道:「你身份敏感,又素來得陛下信任,此事是文官的事,你不要摻合。
隋州一本正經說著冷笑話:「我明白,若你不幸觸怒陛下,我還要去給你說情的,怎麼會去摻合?」
唐泛哭笑不得:「你能不能給點好話?」
第二日,當大部分人剛剛才得知皇帝明確提出廢太子的想法並且已經為此找過內閣的時候,就又聽說了泰山地震的消息。
朝野上下頓時沸騰起來,不過還沒等他們作出反應,劉健徐溥唐泛三人的奏疏就已經分別遞上去了,奏疏中將地震與皇帝想要廢太子的事情聯繫起來,措辭嚴厲地勸誡皇帝,說太子當年也是您自己定下的儲君,而且代您祭過天壇的,也就是得到了上天的承認,現在他沒有失德之處,您卻想要廢黜他,所以現在泰山地震,就是對您的警告,為了您的個人喜好而使國家社稷發生動盪,難道這是您所樂意見到的嗎,只怕太祖皇帝泉下有知,也會感到不安。奏疏雖然有三份,措辭也各不一樣,但說的卻是同一個意思,皇帝看完之後就留中不發了,但是京城官場沒有秘密,奏疏的內容依舊經由通政司悄悄流傳了出來。
能夠當官,且在千軍萬馬的廝殺中脫穎而出,當上六部九卿的官員們都不會是省油的燈,從劉健他們的奏疏中,這些官員窺見了不少問題。
問題一,內閣本有七人,如今上疏的卻只有劉健徐溥唐泛三個,可見內閣裡面意見不一,其他人很可能是支持皇帝廢太子的,最起碼也不反對。
問題二,劉健等人選擇直接上疏,而非先找皇帝當面溝通,可見他們在那之前很可能就已經與皇帝談崩了。
就像天現異象往往有不同解釋一樣,泰山地震其實也是見仁見智,並非一定就是與廢太子有關,也可以用皇帝怠於朝政來解釋,端看別人想要怎麼說。
也就是說,現在擺在朝廷百官面前的,其實就是幾個選擇。
他們到底要不要跟著劉健他們上疏,還是裝作不知情?
如果要上疏的話,又該支持哪邊?
將地震跟廢太子聯繫在一起,那無疑就是站在萬黨的對立面,萬一最後陛下固執己見,太子當真被廢呢?
那現在上疏的這些人,以後通通會得罪新太子。
沒有人能預知未來的走向。
就像一輩子待在欽天監,天天跟星辰打交道的人一樣,他們終其一生別說窺透天機了,可能連自己的命運都未能看透。
可是命運的車輪不會因為個人的惶惑就停止往前,即使帝王的意志也無法扭轉。
所謂人定勝天,其實是無畏無知且可笑的論調。
皇帝終於害怕了。
他看著擺在自己面前的三封奏疏,好不容易下定的決心,被一場地震徹底擊潰。
無論萬安等人如何努力說服也沒有用,皇帝自己也有思考能力,他不是傀儡或傻子,地震的事情就像一道警鐘,一下子將他給震醒了。
他何嘗不知道萬安等人之所以費心擁立興王為太子,只不過是為了一己之私而已。
但從頭到尾,皇帝想要廢太子,既不是為了萬黨,也不是因為討厭太子,雖然那只是原因之一。
真正的原因,是他不想讓萬貴妃失望。
當年萬氏的兒子夭折,讓兩人大為傷心,而且在那之後,萬氏再也沒有所出,這江山傳承,將來終究不會由他們倆的兒子來肩負。
既然萬氏喜歡興王,討厭太子,希望興王能夠繼承皇位,皇帝也願意達成她的願望。
反正兩個都是自己的親生兒子,誰來當儲君,對皇帝而言都沒什麼區別。
只是這一次,皇帝猶豫了,不是來自大臣的反對,而是來自上天的預警。
難道連上天也不願意讓我和萬氏如願嗎?
難道上天也認為朱佑杬無法取代朱佑樘嗎?
成化帝終究不是一個毫無責任心的人。
他雖然對朝政提不起什麼興趣,更樂意養鳥種花作畫,不過自幼被立為太子所受到的東宮教育早已深深地銘刻在他的腦海,關鍵時刻,心愛女人的願望與朱明江山的擔子在他心中權衡搖擺許久,最終還是選擇了後者。
「萬姐姐,是朕對不住你!不是朕不願意立朱佑杬,而是朕不能不向列祖列宗交代!」皇帝握著萬氏的手,略帶痛苦地對她如是道。
「陛下何必說這種話,是我福薄,上天不想讓我的兒子當太子,不想讓我當皇后,如今更不想讓我看中的孩子如願以償,只怕我這輩子,也沒有這樣的命了。」萬貴妃同樣歎息,她雖然脾氣暴躁,可並不是會一味發脾氣的人,若是那樣的話,也不可能在皇帝幼年時期給予他無盡的溫柔與撫慰了。聽了她的話,皇帝只會更加內疚痛苦,他是真心深愛這個女人,他這輩子得到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可哪怕是失去帝位,他也不願意失去眼前這個女人,但他現在的確還在朱家的帝位上,他的性格也讓他無法罔顧所有反對聲音執意去幹一件瘋狂的事。
「不會的,你沒有福氣,朕就把福氣分給你。等朕百年之後,就立遺詔,讓他們遵你為皇太后,朕知道你不喜歡太子,但他是個孝順孩子,一定不會違逆朕的意思,他會代朕好好待你,侍奉你安享天年的。」
萬氏不能不感動,這個整整小了她十九歲的男人的確對她足夠好了。
她也曾為了皇帝後宮層出不窮的嬪妃和子嗣跟皇帝大肆吵鬧,甚至對那些女人和孩子下盡毒手,而皇帝明明知道,卻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有時候她也會想,這是不是上天的報應,因為她殺了那麼多條人命,所以注定她生不出兒子,也不能當皇后。
但是有時候,她心中又會湧起一股不甘心,覺得憑什麼我費盡心力將你撫養長大,在你落魄的時候,連你生母都不敢來探望你,若不是我,你現在早就死在深宮之中無人知道,可是到頭來你竟因為你母親的反對,就不敢立我為皇后!
這種矛盾的心思導致萬氏對皇帝的感情一直都是愛恨交織,說不清到底是恨多一些,還是愛多一些。
「既然陛下心意已決,就不必多說了,就當我沒有這個福分罷。」她反手握住皇帝的手,拍了拍對方的手背,露出一個安慰的笑容。「只是另外有件事。」
皇帝現在愧疚得恨不得將天下間最好的事物都捧到她面前,聞言便道:「你說。」
萬貴妃道:「眼看崇真萬壽宮即將落成,從前你要親自出宮祭祀,那幫大臣們囉囉嗦嗦不讓你去,如今不如由太子代你去罷,這樣他們也就不能說什麼了,你身體不好,我想讓太子去為你祈祈福。」
皇帝有些感動:「萬姐姐,只有你會這樣為我著想。」
萬貴妃抿唇一笑,手緩緩撫過他的頭髮:「你是我一手帶大的,我自然要為你著想。」
幾乎是帝妃對話的同一時間,萬府之內卻是另一番景象。
砰的一聲脆響,茶盞被掃落在地,碎片迸裂四濺,個別直接砸在旁邊侍女的腿上又掉落下來,幸而碎片太小,又有衣裳擋著,也構不成什麼傷害。
饒是如此,滿廳的侍女依舊露出畏懼的神色,連呼吸都下意識放輕了,唯恐觸怒此間主人。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怎麼就地震了!再說地震又怎麼了,難道所有天災都能算到廢立太子頭上麼?!」萬通氣得渾身發抖。
此事不由得他不氣,原本萬事俱備,連皇帝的詔書都擬好了,結果忽然來上這麼一出,據說皇帝連夜將原本已經下發通政司的詔書又追了回去,再也不提廢太子的事情。
萬安和彭華尹直等人相視一眼,俱都暗暗歎了口氣。
天災每年都有,但皇帝前腳要廢太子,後腳就地震的,的確比較少見,更何況地震的地點就在泰山,這才是問題的關鍵,換了是別處地震,任憑劉健那幫人如何天花亂墜,皇帝也不至於改變主意。
但現在說什麼都晚了,像皇帝那種優柔寡斷的性子,一旦縮回殼子裡,要再讓他下定決心可就難了。
他們之前所做的一切,前功盡棄。
萬通還能在這裡發發脾氣,但萬安今天在內閣的經歷比他還糟心。
且不提劉健徐溥唐泛那三人在他面前是如何春風滿面談笑風生的,就連先前原本已經與自己私底下達成協議的劉吉,也同樣對他視而不見,明明需要面對面商議的公事,劉吉卻直接找了個借口避開,連公文也是派司直郎送過來的。
萬安自當上首輔以來,何曾碰過這樣的事情,當即就氣得鼻子都歪了。
可又有什麼辦法呢?
其實萬安心中未嘗就不惶恐,太子的命究竟是有多硬?幼年時受盡磨難也沒有像悼恭太子那樣早逝,還平平安安地長大成人,他們甚至連天象都抬出來了,還是堪堪又讓對方避過一回。
難道太子果然注定是真龍天子的命?
那他們這些與上天作對的人又算什麼?
這些惶惑都深埋在心裡,萬安對誰都沒有講起過。
但他覺得彭華和尹直等人很有可能也是像自己這樣想的,只是大家誰也不敢說。
萬通見三人都沉默不言,心中那一股火不由燒得更旺,陰惻惻道:「元翁,如今是怎麼個說法,還請您拿出個章程才是啊!」
萬安苦笑:「事已至此,我們該做的都做了,還能有什麼法子,我實在無能為力了。」
萬通陰著臉:「諸位別忘了,先前慫恿陛下廢太子時,諸位早已表明態度,若是不趕緊想想辦法,真等到太子登基,這頭頂上換了個天,到時候別說榮華富貴了,連生死都由不得我們作主!」
尹直輕咳一聲:「太子性情柔和,肖似其父,事情也未必會到那一步。」
萬通大怒:「這麼說你們都決定將性命前程交予他人之手了?!」
萬通之所以會這麼緊張,是因為他是外戚,外戚跟文臣在本質上是不一樣的,萬安他們站錯了隊,跟錯了人,充其量也就被罷職歸田,但如果皇帝駕崩,萬貴妃沒了靠山,他們很有可能會面臨更加悲慘的結局。
就像他自己說的,性命前程都只能取決於新君的一念之間。
尹直乾笑一聲:「話也不是這麼說……」
萬通哼道:「你莫忘了,你兒子如今還在錦衣衛裡關著呢,我去要人,隋廣川也不給,說是還未審訊完畢,隋廣川狗仗人勢,還不是因為他與那幫文官走得近麼!如今我姐姐還在,他就敢這樣,若是等將來……你看你兒子還有幾條命好折騰!」
被他這一說,尹直也閉上了嘴。
彭華看了看兩人的臉色,正想說點什麼來轉圜氣氛,便見外頭有人匆匆進來,向萬通稟報:「老爺,宮裡來了人,說要見您。」
萬通問:「誰?」
對方道:「是小劉。」
萬通顯然是認識此人的,還頗為熟稔:「讓他進來。」
來人是個青衣小帽,打扮成尋常百姓模樣的年輕內侍。
他一進屋,萬通就問:「小劉,是梁公讓你過來的,還是我姐姐讓你過來的?」
這被稱為小劉的內侍,如今幹的就是當初汪直在昭德宮的活計,侍奉萬貴妃,但他又是司禮監掌印梁芳的徒弟,故而萬通有此一問。
小劉道:「小的奉梁公之命,有事與各位大人相商。」
萬通有些失望,他原本以為小劉是自己姐姐派過來的,不過他仍舊揮了揮手,屏退左右,有些不耐地道:「梁公是讓你過來說陛下不肯廢太子麼,此事我們早就知道了!」
小劉:「大人誤會了,梁公知道各位大人已經知曉,小的前來,是另有要事。」
萬通:「別賣關子了!」
小劉微微一笑,將自己奉命需要轉達的話說了一遍。
萬安聽罷,當即臉色大變:「此事萬萬不可為之!」
萬通原本還在思忖,聽了萬安的話頓覺不悅:「何事不可為,我看這個主意挺不錯!」
彭華與尹直神情變幻不定,卻也沒有反駁萬通的話。
萬安連嗓音都變了:「你們瘋了嗎,此事若是敗露,你,我們都要完……」
在座眾人的反應各有不同,萬通狠辣,萬安驚愕,彭華冷靜,尹直猶豫。
小劉盡收眼底,不動聲色。
萬通陰沉著臉:「只要運籌得當,就不會有敗露的危險!」
他望向彭華和尹直:「你們覺得呢?」
彭華反問小劉:「此事你們有幾成把握?」
小劉胸有成竹:「不說八九成,起碼也有七八成罷,梁公早有安排,各位大人請放心。」
尹直道:「那貴妃呢,她也知道此事?」
小劉笑了笑:「是,早在一個月前,娘娘便向梁公提出這個主意了,沒有人比她更瞭解陛下了,她說陛下從來就不是果決剛毅的性子,各位大人以天象來勸說陛下,最後很有可能功敗垂成,但當時娘娘和梁公都還未下定決心,所以便沒有告知各位大人知曉,如今卻是破釜沉舟,不得不為了。」萬通拍了一下桌子:「不錯!說得對,此事已經箭在弦上,不能不發,這種時候誰要是再退縮不前……」
他掃了萬安等三人一眼,惡狠狠道:「那就是與我萬通為敵,與我姐姐為敵!」
萬安嚅動了一下嘴唇,終究沒有發出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