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諸事不宜

唐泛被彈劾的緣由是因為有人親眼看見他出入汪直置於京城的宅子,而且在當天晚上,汪直就去了東宮探望太子。

閣臣與宦官過從甚密,這是大忌。

甭管這兩者之間到底是不是有直接關聯,時間上的湊巧已經足夠讓別有用心的人將其聯繫起來,所以言官彈劾唐泛的名目也很明確,那就是窺伺宮闈,居心叵測。

按照流程,唐泛要在家閉門思過,不能再去內閣辦公,然後上疏為自己辯白。

但也不知道中間出了什麼差錯,他的奏疏並沒能到達皇帝那裡,此事也就被無限期拖延下來,而唐泛沒有得到皇帝的回復,則也要一直待在家裡,歸期不定。

這實在是令人哭笑不得的一件事,劉健和徐溥不是沒有去找過首輔萬安,請他出面幫唐泛說情,萬安表面上答應了下來,實際上有沒有去找皇帝,誰也不曉得,反正皇帝一天沒發話,唐泛就一天不能回內閣。

劉健徐溥等人顯然也看出萬安的敷衍,直接就去找皇帝,想當面問個清楚,結果卻被告知皇帝龍體有恙,誰也不見。

事已至此,唐泛哪裡還不知道己方這邊的一舉一動早就被人在暗中盯著。

不得已,為了避嫌,他與汪直之間的聯繫被迫中斷。

汪直原還寄望於唐泛幫他解開疑惑,卻不料萬黨竟然先下手為強,直接就將他的外援給截斷了。

為了避嫌,唐泛暫時無法再與他聯繫,當然非要聯繫的話也不是不可以,只是這樣一來,無疑很容易再授人以柄,將唐泛徹底捲入險境。

汪直雖然不是以德報怨的聖人,可也做不出連累朋友的事情來。

現在只能靠他自己了。

尚寶監的日子遠比在皇帝左右侍奉來得清閒,但汪直又不能頻繁跑去東宮探望太子,要知道如今他的職責與東宮並無太大關聯,總是出入東宮的話,很容易落入有心人眼裡,惹來麻煩。

他需要從別處尋找突破口。

汪直很希望唐泛傳給他的消息是錯的,太子並無異常。

但這樣一來,萬黨所做的事情就會顯得很奇怪。

因為讓太子代皇帝去祈福是萬貴妃的主意,而現在指使言官彈劾唐泛,背後也隱隱可見萬黨的影子

假如沒有陰謀,萬黨為何要大費周折做這麼多的事情呢?

可要說陰謀,難道天降大雨把太子淋病,這也是萬黨能事先算到的?

如果他們膽大包天到將太子調換,又哪裡來的機會?

他還記得,為了防止在太子親往祭祀祈福的途中發生不測,當時他與唐泛等人曾將這一路上太子很有可能發生的事情都預先推測了一遍。

他們最後發現,最危險的可能性,就是在太子進入崇真萬壽宮的那一炷香的時間內。

因為那會只有太子一個人待在靜室之內,假如有人早已潛伏在裡面,趁機進行暗殺,是所有人都無法防備的。

有鑒於此,在太子出行前夕,隋州早就帶著人將靜室裡裡外外都搜查了一遍,確認那裡不可能藏人,以及沒有任何機關暗室。

除此之外,太子的全程都是有人陪同左右的,眾目睽睽之下,調換太子這種事情根本就不可能發生。

汪直想到這裡的時候,就憶起了唐泛平日常說的一句話。

這世上從來就不會有完美無缺的人或事,所謂的完美,很可能只是我們不曾細心去留意它的破綻。

汪直試圖模仿唐泛的思路,去還原當日發生的一切。

然後他就想到了一個關鍵點。

一個很可能被所有人忽略了的關鍵。

馬車。

是的,馬車。

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最有可能發生的危險和破綻時,另外一個危險性反而就被忽略了。

太子出宮之後,除了在靜室之外,唯一獨處的機會,就是在馬車上了,這甚至比他待在宮觀裡的時間還要長。

車隊浩浩蕩蕩,行進的動靜不小,如果馬車內發生了什麼事,又能夠控制聲響的話,極有可能不會被人發現。

更重要的是,那輛馬車是在太子出宮前夕才模仿天子座駕加以調整,特地趕製出來的,在那之前,並沒有專門供太子出宮乘坐的馬車形制。

想到這裡,汪直就坐不住了,他直接找來自己的親信,對方是直殿監一個小頭目,平日裡干的都是分配灑掃的雜活。

「你去司設監一趟,設法找到當日太子出宮所用的車駕,查看有無異常。」他對對方道。

「老祖宗想查看什麼?」那人不明所以,「太子車駕許久才用上一回,也不知道下回太子什麼時候才出宮,依徒弟看,只怕馬車早就被拆卸下來了。」

汪直倒是沒想到這茬,聞言便是一愣:「那還能找得到部件麼?」

那人賠笑道:「可以是可以,不過那些車輪啊車廂什麼的肯定已經收入司設監的庫房了,老祖宗想查哪個,您給徒弟說說,也好讓徒弟心裡有個底。」

汪直便道:「你去看看那輛馬車有沒有可以藏人的地方或者什麼機關。」

那人傻眼了:「啊?」

汪直道:「茲事體大,不得往外亂說,不然你我都落不到好去,明白嗎?」

那人連連點頭,領命而去。

今天是正月初九,一個很尋常的日子。

黃歷上寫著:諸事不宜。

這是唐泛被彈劾的第四天,他正賦閒在家,以汪直對他的瞭解,此人估計正樂得趁機在家偷懶。

太子的病情依舊纏綿斷續,談不上大壞,也還未完全好起來,太醫的說辭依舊含含糊糊,這是他們一貫的風格。

由於皇帝已經借病不開常朝多日,一切事務均由內閣決議,此時的閣臣們,應該是在各自的值房內忙著批閱從各地送來的公函。

當然,他們也有可能是在開會,不過劉健和彭華尹直他們總會因為意見不合而發生爭執,沒了唐泛在場,劉健他們越發落了下風,劉棉花劉次輔照舊兩邊搖擺不表態。

這看上去與其它日子並無任何區別,也許因為年味還未徹底散去,宮人們臉上的歡喜仍未消退,連衣著彷彿也比往常要鮮亮許多,扎頭髮的頭繩亦是嶄新的,四處洋溢著春天的氣息。

幫他去司設監打探消息的親信還未有回報,但不知為何,汪直總覺得隱隱有些不安。

這種不安來自於他多年來在宮闈浸淫浮沉的直覺。

彷彿有什麼事情即將發生。

是好事,還是壞事?

汪直抬頭看了看天。

天空蔚藍無邊,雲卷雲舒,冬天的寒冷逐漸過去,連雁群也開始出現,從頭頂劃過,留下悠長的雁鳴,縈繞耳邊。

雖然不過二十多歲,回宮也才沒幾年,但他卻覺得自己縱橫大漠的日子已經像上輩子的事情了。

從小生長在宮廷,他卻不習慣宮廷,縱然這裡的宮殿巍峨壯麗,看在汪直眼裡,總不如外邊的風景來得宜人。

如果可以選擇的話,他自然不會願意回來。

汪直正沿著長長的宮道往前走,後邊跟著兩個小黃門。

這是前往仁壽宮的方向,他要去見太后,以便借太后的口找人去見太子。

因為心中那抹細微的不安,他加快了腳步,身後兩個小黃門差點跟不上,都累得大汗淋漓。

忽然間,前面拐角處奔出幾名宮人的身影,他們臉色蒼白地往汪直這邊跑過來,腳步急促,眼看著跟汪直等人錯身而過,竟對他視而不見。

汪直認得他們,這些人都是昭德宮的宮女和內宦,是負責侍奉萬貴妃的。

能夠讓他們這樣驚慌失措,毫無疑問是發生了大事。

他隨手抓住一名從自己身邊跑過去的宮女問道:「發生了何事?」

宮女彷彿這才注意到汪直,她看上去都快哭出來了:「汪,汪公公……」

「到底發生了何事,為何慌張至此?」汪直比她還要不耐煩。

宮女的同伴早已往前奔出老遠,都沒有注意到落下一人,她喘著氣道:「貴妃,貴妃出事了……」

「出了什麼事?」汪直心中大驚,面上卻依舊不露聲色。

宮女結結巴巴:「先前,先前陛下臨幸了昭德宮中的一名宮女,娘娘發現之後大怒,將那宮女招過來訓斥,那宮女出言頂撞,娘娘大怒,親手毆打她,結果,結果自己忽然就昏倒了……」

這的確像是萬貴妃會幹的事情。

汪直待在她身邊數年,沒有人比他更瞭解萬貴妃是個怎樣的人。

她的暴虐性情,有一半是天生的,還有另一半,是被皇帝寵出來的。

萬貴妃如今雖然不再禁止後宮女子生下龍嗣,但如果、被她發現,對方免不了還是要受一頓辱罵斥責,更何況那宮女還當面頂嘴,以萬貴妃那樣一個性格,如何能不勃然大怒?

若是萬貴妃因此氣急攻心而昏倒,也就不難理解了。

先前她的身體其實也不怎麼好,偶爾會犯心疾,有時還會頭暈,不過平日裡不需要像皇帝那樣臥床不起,所以看起來好一些罷了。

如果唐泛在這裡,肯定會關心一下那個觸怒了貴妃的宮女的命運,但汪直對這種事情實在見得太多了,以至於聽過之後完全都不會放在心上,他更關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貴妃到底有沒有大礙?

想及此,他鬆開那個宮女,任由她滿臉淚痕地跑去追自己的同伴——她當然不是在為萬貴妃擔心,而是在為自己的命運而擔憂。

汪直停住腳步,並未繼續往前走,他讓跟在身邊的小黃門直接去昭德宮打探消息,自己則熟門熟路地拐進旁邊一間堆放雜物的宮室裡。

「你不好奇我為何帶你到這裡來?」汪直問跟在身邊的另一個小黃門。

對方叫文勝,入宮多年,比汪直略小幾歲,沉默寡言,先前是在直殿監負責灑掃的雜役內官,後來被汪直調到身邊。

文勝沉默片刻:「汪公做事總是有理由的。」

他的沉默寡言,實際上就是拙於言語,不過在宮中生存最忌多嘴多舌,汪直看中的,正是他這份寡言和忠心。

汪直白了他一眼,正想教訓什麼,那頭被他派去昭德宮打探消息的小黃門文遠已經回來了。

來回一趟,對方的臉色就變得非常難看,快要與方纔那幾名宮人媲美了。

看見他的表情,汪直心下一沉,立時就將要教訓文勝的話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如何?」

「貴妃,貴妃……」對方的舌頭甚至有些打結,好半天的捋順過來。「貴妃薨了!」

文勝臉色大變,他不由看了汪直一眼。

這一眼看過去,文勝立時佩服不已。

因為汪直不僅面色不變,甚至連聲音都很沉穩:「你確定嗎?」

其實在方才聽到那個消息之後,汪直心中已經有所預料和準備,所以倒不至於太過吃驚。

文遠忙道:「應該無誤!現在昭德宮裡哭聲一片,小的不敢近前,怕招眼,只能偷偷找幾個人打聽消息,都說沒有氣息了。」

汪直:「太醫過去了沒有?」

文遠:「還沒呢,不過都這麼久了……」

他沒說下去,但意思很明顯,都過了這麼久了,就算太醫趕過去,估計也搶救不回來了。

汪直聽罷面沉如水,一言不發。

文遠文勝對視一眼,都不敢打擾他的思路。

對汪直而言,萬貴妃於他有知遇提拔之恩,對方突如其來的死訊,他震驚之餘,要是一點傷感都沒有,那是假的。

但傷感轉瞬即逝,汪直所要面對的,卻是更多更嚴峻的問題。

在後宮,一個嬪妃的死很尋常,假如她不是皇后的話,更加掀不起什麼波瀾。

但萬貴妃雖然不是皇后,地位卻更勝皇后,她並沒有直接插手朝政,但萬黨的影響力卻處處都在。

萬黨雖然權傾朝野,但他們並不具備造反的能力和條件,有明以來,就沒有發生過大臣造反的事情。

他們跋扈來自天子的縱容。

而天子之所以縱容他們,說到底,還是愛屋及烏,看在萬貴妃的面子上。

當今天子雖然縱容他們,然而說到底,萬黨的倚仗不過是源自萬貴妃。

沒了萬貴妃,他們囂張的本錢都將不復存在,如同冰雪築城的宮殿,日出即化。

可以想像,伴隨著萬貴妃的死,許多以前被萬黨欺壓而敢怒不敢言的人都會趁機冒出來,有冤抱冤,有仇報仇,樹倒猢猻散,照這個趨勢,萬黨很快也會土崩瓦解。

但萬黨的人又不是蠢貨,誰願意將已經抓在手裡的權力拱手相讓,誰又願意坐以待斃?

他們勢必會反擊,甚至先下手為強。

萬貴妃的死訊一旦傳出去,必將引發內外不安,各方人馬蠢蠢欲動。

這個天,要變了。

汪直在聽到這個消息之後,一刻也未曾停留,當即就往昭德宮相反的方向走去。

「汪公,咱們現在要去哪兒?」文遠問道。

「東宮!」汪直頭也不回。

先前唐泛被彈劾後,汪直覺得再去東宮容易打草驚蛇,但他現在卻改變主意了。

萬貴妃一死,萬黨那邊肯定手忙腳亂,如果太子有異常,這個時候就是揭發真相的最好時機!

東宮那邊甚至還不知道萬貴妃薨逝的消息,太子生病不起,已經連著幾日沒有請師傅過來講學了。

因著主上的病情,小宮人們連說笑也不敢大聲,生怕驚擾了病中的太子。

汪直風風火火的到來,令所有人措手不及。

太子身邊的崔永聽說消息,趕忙迎了出來:「汪公公安好,您這是……?」

汪直沒空與他寒暄,當即就問:「太子殿下呢?」

許是他過於氣勢洶洶,崔永也沒敢瞞著:「殿下在裡面歇息,我先進去給您……」

他話還沒說完,汪直已經推開他,直接闖了進去。

崔永大驚失色,便見汪直逕自大步走到太子榻前,衝著正半躺在床上看書的太子道:「殿下,失禮了!」

便在太子吃驚的神色下抓過他的左手手腕,低頭端詳。

藉著殿外照進來的明亮光線,汪直得以清晰地看到太子左手手掌上的皮膚紋理,包括他小指頭上那道極淡的,不細看根本發現不了的舊傷痕跡。

傷痕是在的!

汪直說不上是該鬆口氣,還是惱怒唐泛的不靠譜。

此時崔永已經搶了上來,他一把推開汪直,以保護的姿態死死護住太子:「汪直,你好大膽子!」

汪直自然沒有讓他給推著,在崔永上手的時候,他自己就主動避開了。

「請殿下恕臣唐突之罪。」汪直拱手道,沒等太子發問,就將唐泛拜託他查的事情說了一遍。

太子聽罷倒沒有生氣,只是好笑:「難道唐閣老懷疑我被人掉包了?」

崔永的神色也鬆弛下來:「汪公公這次開的玩笑也太大了,我成日跟在殿下左右,殿下是不是真的,難道我還察覺不出來?」

汪直搖搖頭,神色凝重:「我倒寧願是在開玩笑,但唐泛素來是個可以托付大事的人,他會這麼說,想必是有所憑證的,若當真出了這種事,後果將不堪設想,所以我才會冒著萬死難贖之罪前來尋找真相。」

話說到這裡,他的目光依舊緊緊盯著對方,似乎不放棄尋找破綻的念頭。

太子面色坦然,並未因為汪直的話而露出絲毫驚慌,反而主動道:「既然如此,汪公公不妨考考我。你我二人認識也有數年了,彼此有些話只有對方才知道,若是假冒的,斷然不可能一一知悉。」

汪直一聽也有道理,便問:「當日懷恩向殿下舉薦臣的時候,說了一番話,殿下可還記得?」

太子想了想,道:「無法一一記得,但懷恩大意是說你武功高強,又與萬貴妃那邊的人有故,我如若不小心得罪了萬貴妃,便可以請汪公公從中代為轉圜。」

汪直不置可否,又問:「當時懷恩還曾用一句話評價了唐泛的為人,殿下可還記得?」

這回太子倒無需思考,張口便道:「雖為文臣,卻有忠肝義膽,兩肩正氣,可擔治世良謀!」

這下汪直再無懷疑了。

因為當日懷恩說這番話的時候,只有太子與他在場,就算有人假冒太子,扮得惟妙惟肖,也斷不可能連這些話都一一學去。

汪直鬆了口氣:「多謝殿下釋疑,是臣魯莽了,請殿下恕罪。」

太子道:「你與唐閣老都是為了我才會費盡心思的,我心中感激尚且不及,如何會怪罪?只是我今日纏綿病榻,剛剛才聽崔永說唐閣老被逐回家的事情,可有此事?我能幫他做些什麼,去向父皇求情可好?」

汪直道:「只怕陛下現在沒空見您了。」

太子一愣:「為何?」

汪直緩緩道:「因為就在剛剛,萬貴妃薨了。」

太子與崔永俱都啊地一聲,驚呆了。

還未等他們反應過來,東宮這邊也有人過來稟報萬貴妃薨逝的消息。

這件事來得太突然,別說太子,即便萬黨,估計也根本沒有心理準備。

在大家得設想裡,假如說有人會因病早逝,那那個人一定是總在生病的皇帝,而不會是看起來更加健康一些的萬貴妃。

萬貴妃之所以費盡心思要廢太子,為的也是在皇帝百年之後,自己能夠當上太后,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結果皇帝還好端端地活著,太子也還好端端地活著,總想把一切都攬到手的那個人反而先走一步。

世事之無常荒謬,莫過於此。

這種時候,宮中必然是多事之秋,汪直沒有空去關心太子的反應,在確認太子並非假冒之後,他就匆匆離開了東宮,回到尚寶監。

奉了他的命令前去司設監打探消息的小黃門也回來了,他告訴了汪直一個很重要的訊息:那輛被太子乘坐前往崇真萬壽宮的車駕的確是有問題的。

問題就在於車駕下面被多造了一個四五尺見方的底槽,足夠容納下一個人蜷縮在裡面。

原本以為唐泛在沒事找事的汪直還沒來得及放下心頭大石,就又被這個消息吊起一顆心。

假如那個凹槽是用來裝人的,那麼毫無疑問,在所有人都將注意力放在崇真萬壽宮的時候,太子的車駕反而偷偷做了手腳。

居心叵測者完全可以藏在裡面,然後伺機在半路上對太子不利。

行刺是最方便快捷的法子。

但那樣一來,太子死在車駕內,那個人也跑不了,從他身上很容易牽連出別人,到時候主謀也跑不了。

還有一種辦法,那就是跟太子調換身份。

但汪直也已經親自跟太子當面對質過了,東宮那位是貨真價實的,而非由誰假冒的。

事實上,太子毫髮無傷,除了淋了雨感染風寒之外,並沒有遇到其它的危險。

但下雨那是老天爺的事情,誰也控制不了,從崇真萬壽宮回來之後,別說太子,許多大臣也都病倒了。

既然如此,馬車上那個凹槽,到底發揮了什麼用處呢?

汪直百思不得其解,他自忖並不愚蠢,但是這件事一團亂麻,令人無論如何也理不出一個頭緒,也許唐泛可以,而且這樁麻煩也是唐泛給他找的,不過唐泛現在在宮外,遠水救不了近火。

最重要的是,萬貴妃現在死了,宮中上下亂成一團,她雖然不是皇帝,但汪直卻可以想像皇帝此時的反應。

「汪公?」他手底下的文勝文遠,連同匯報消息的那個小黃門都望著他。

汪直的焦躁難安也感染了他們,後者三人難免流露出一絲惶然。

「慌什麼,天塌不下來!」汪直沒好氣地說了句,起身走動兩步。

他決定先把車駕的事情放到一邊,既然太子沒事,這件事就暫且沒有必要糾結,眼下是多事之秋,貴妃一死,萬黨肯定比任何人都害怕,狗急跳牆,他們說不定會做出什麼事來。

汪直想了想:「這樣,你們現在分頭去打聽梁芳的動向,小心一些,一有什麼不對就回來稟報我。」

「啊?」文遠有點糊塗,這種時候最應該打探的,不是皇帝那邊的動靜麼?

「蠢貨!」汪直一眼就看出他心中所想,「用你的腦子想想,打聽陛下行蹤是大忌,而且太招眼,很容易被人發現,若是從梁芳身上下手,就會容易許多,你們又同是內官,不會有那麼多人防備的!」

文遠被罵得狗血淋頭,好在他也習慣了,吐著舌頭,趕緊應了下來。

文勝總歸比較有悟性,聞言就道:「汪公是否想知道他與萬通之間有無聯繫?」

「不錯!」汪直讚賞地看了他一眼,「他跟萬黨暗中牽扯甚多,這種事情他不會沒有動靜的,你們仔細盯著罷!」

從資歷上來說,梁芳比汪直還要更高一些,這宮中的宦官,原本只有懷恩才配與他平起平坐,懷恩外放之後,司禮監和御馬監這兩個內宮十二監裡最重要的部門就完全落入梁芳的掌控,隻手遮天,說一不二,內配合萬貴妃,外呼應萬黨眾人,可謂如魚得水,萬貴妃與萬黨之間的溝通,有時候還要依賴梁芳從中傳話,他的權勢可見一斑。

汪直沒有料錯,得知萬貴妃暴斃,梁芳隨即就將消息傳出宮,又利用自己的關係,連夜將萬通放入宮內。

這原本是不合規矩的,而且追究起來是要獲罪的,但此時皇帝正處於極大的悲痛之中,如何有空去管這些閒事?看到萬貴妃的弟弟,也許反而能令他感到一絲慰藉。

「你來了。」

萬貴妃的屍身還停放在她平時睡覺的床榻上,邊上坐著皇帝。

後者雙目通紅,臉色是一貫的蒼白,手還緊緊握著萬貴妃的一隻手。

皇帝對妃子這等深情曠古少見,不過萬通心中非但沒有絲毫動容,反而在暗暗算計自己還能從姐姐的死得到多少好處。

「是,陛下,聽到姐姐的死訊,臣就連夜進宮了,請陛下寬恕臣的魯莽。」他跪下來行禮。

皇帝自然不會去追究這些細節,他揚了揚另外一隻手:「你也過來,見見你姐姐最後一面罷。」

他的聲音難掩哽咽和巨大的悲痛,目光沒有從萬貴妃身上移開半許。

對萬通而言,可能僅僅只是失去了一個能夠繼續庇護他,讓他坐享榮華富貴的姐姐。

但對皇帝而言,他卻是失去了自己半生的支柱。

萬通領命起身,小心翼翼地走過去,在皇帝身邊停下來,跪了下去,看著姐姐緊閉雙目的面容。

萬貴妃是中午突然倒地的,等到太醫確定無力施救,已經是傍晚時分了,各個衙門也已經散值。

不過在那之前,萬貴妃重病的消息就已經像長了翅膀似的飛出宮廷,許多高級官員都得到了消息。

但大家沒有確認萬貴妃是生是死,所以大家都還在觀望,誰也不敢有什麼動靜。

而梁芳正好就搶先一步,趁機將萬通叫進宮來,面見皇帝。

這一步極為重要,如果萬通與皇帝確定了什麼事情,等到第二天再公佈,朝臣們就是要反對也來不及了。

萬黨現在打的就是這個主意。

「陛下節哀,姐姐九泉之下,想必也不願見到陛下為她如此傷心。」萬通勸慰道。

他不說還好,一說這句話,皇帝強忍許久的眼淚就流了下來:「朕還記得,朕幼時被叔叔軟禁,連生母也未能得見一面,心中憂懼交加,經常生病,宮中人情冷暖,攀高踩低,那些宮人見朕落魄,便不願意多事,還是你姐姐連夜去求了太后,又跑去太醫院請來太醫給朕看病,日日陪伴左右,朕才能康復,否則今日朕還不知道在何方!」

萬通默然,他無法理解皇帝這種雛鳥情結,但他知道,自己姐姐實際上不僅是皇帝的妃子,更是皇帝的姐姐,朋友,母親,也正因為如此,自己姐姐在皇帝面前,根本就沒有尋常妃子的小心奉承,而皇帝也甘之如飴。

兩人之間的關係錯綜複雜,非片言隻語所能說清。

但萬通很明白,萬家是罪官之後,若不是沾了萬貴妃的光,他現在還不知道在邊關哪個地方吃沙子,哪裡能夠像現在這樣叱吒風雲?

萬家無論如何也不能失去萬貴妃這張護身符,所以他現在的恐慌不會比皇帝少半分,只是強自壓抑下來而已。

「你姐姐這一去,朕估計也時日無多了!」皇帝哀歎一聲,「既然你來了,就一起商議一下你姐姐的後事罷,雖說有禮部在,但朕總不放心交給其他人,貴妃的謚號還得由朕自己來擬才放心……」

他絮絮叨叨地說著,萬通聽得有些不耐煩,卻不能打斷,只得耐著性子聽完一段落,才道:「陛下,眼下還有更要緊的事。」

皇帝抬眼,不明所以地看他。

萬通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靜和克制:「陛下,姐姐生前既然無法被陛下立為皇后,如今就算給她上再多的謚號,她也難以體會到陛下的情意了。」

皇帝被萬通的話挑起更多悲傷和愧疚,這是他心中覺得最對不起萬氏的事情。

當初他要立萬氏為後,老娘周太后哭天搶地的反對,眼看著如果真把萬氏立為皇后,親生母親就要恩斷義絕了,他終究還是只能選擇對不起萬氏。

「朕,可以追封萬姐姐為皇后。」皇帝如是說道,也不知道是在對萬通說,還是透過萬通在對萬貴妃說,「這次就算朝臣和母后反對,朕也要堅持到底。」

但萬通要的並不是這個,皇后的弟弟再尊貴,也只有虛名而已。

「陛下,您知道,姐姐要的並不是這個。」他道。

「……」皇帝茫然,「那她要什麼?朕都可以滿足她。」

萬通慢慢道:「姐姐生前心心唸唸的,無非是希望看見興王能成為太子。」

他何嘗不知自己這番話過於膽大妄為,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如果錯過今晚,他們以後可能再沒機會了。

見皇帝沒有說話,萬通暗暗咬牙,又壯起膽子道:「如今姐姐雖然去世了,但臣以為,若想告慰其在天之靈,最好的辦法莫過於此。」

萬貴妃還在生的時候,就不止一次慫恿過皇帝廢太子,這件事皇帝自然是知道的。

當時他也的確動心了,準備付諸實行,誰知道泰山會忽然發生地震,令人措手不及。

皇帝又不是果決狠辣的性子,見狀也就打消了念頭。

現在,萬貴妃去得突然,而萬通再一次提及此事。

偌大的昭德宮裡,除了兩個活人之外,再沒有喘氣的聲音,所有宮人都被遣到外頭去了。

但這種情況注定維持不了多久,太后那邊很快也會派人過來查看皇帝的情況,所以萬通要珍惜這片刻的光陰。

皇帝沉默半晌,忽然冒出一句話:「朕知道你不是為了你姐姐。」

萬通心頭一驚,就要辯解:「陛下請聽臣……」

皇帝打斷他:「你擔心太子登基之後,會因母仇而對你們家下手,所以你千方百計希望太子被廢。」

萬通知道皇帝不是個昏庸好欺負的人,他所倚仗的,只是皇帝對自己姐姐的迷戀,但萬通沒有想到,皇帝會如此不留情面,一陣見血地指出自己的心思。

他心頭狂跳,早已嚇得魂飛魄散,不得不再三叩首:「陛下明鑒,臣絕無此心,臣只是為了姐姐的意願……」

皇帝冷笑:「你姐姐要求朕廢太子,朕可以理解,因為她有這個資格,從朕有記憶以來,她就一直陪伴在朕左右,又對朕有救命之恩,在朕心裡,沒有人能比得過她,但是你呢,你有什麼資格,跟朕如此要求?」

萬通從未見過皇帝如此疾言厲色的一面,一時都嚇呆了,只能不停地說著「臣冤枉」。

「不過,你有一點說對了。」皇帝話鋒一轉,「讓興王當太子,的確是貴妃想要看到的,為了她能走得安心,朕也會盡力達成她的願望。你回去之後讓萬安準備罷,後日是大朝會,屆時朕就宣佈廢太子。」

大驚之後又迎來大喜,萬通幾乎汗濕重衣,已經沒有力氣說話了。

平素萬事不上心,得過且過的皇帝此時朝萬通露出嘲諷的笑容:「得虧你投得好胎,當了你姐姐的弟弟!」

皇帝與萬通在昭德宮說這番話的時候自然無人聽見,汪直也不知道皇帝竟然又因為萬貴妃的死而起了廢太子的心思,但他早從手下的匯報中得知梁芳私放萬通入宮,又知道萬通進了昭德宮之後遲遲沒有出來,顯然正在與皇帝密談。

在宮廷生活多年的汪直即便不知道他們究竟說了什麼,也已經嗅到陰謀的味道。

事已至此,萬黨與太子一方勢如水火,絕不容半點差池。

太子一日沒有身登大寶,他就一日還是儲君,儲君和君之間僅有一字之差,卻有天差地別,萬黨不會因為萬貴妃的死而停下所有動作,恰恰相反,為了保住身家性命前程,他們會更加不顧一切,做下更加瘋狂的事情。

汪直深知自己再厲害也只有一個人,現在宮裡為梁芳所把持,懷恩又不在,他孤掌難鳴,當下也再顧不得會不會被人監視,直接就讓文勝出宮去找衛茂,再讓衛茂去找唐泛,將宮裡發生的一切告知對方。

彼時唐泛和隋州已經準備躺下了,卻聽見外頭響起幾聲婉轉的鳥鳴。

唐泛奇怪道:「怎麼大冷天的,又是半夜,會有鳥叫?」

隋州不動聲色地披衣起身,門外隨即傳來一陣重物落第的悶響。

片刻之後,他重新推門而入,後面跟著苦著臉揉胳膊的衛茂。

唐泛又好氣又好笑:「我說老衛,你要進就進來啊,又沒有人攔著你,裝什麼鳥叫?」

衛茂苦笑:「小的也沒辦法啊,托錦衣衛的福,這附近倒是沒有人敢放肆,可汪公宅子周圍可是一直有人盯著的,我好不容易才找著機會出來,又不敢動靜太大,不過伯爺您這手勁也太大了,我胳膊差點沒折了!」

隋州面無表情。

唐泛略有些尷尬地輕咳一聲:「你這種時候找上門來肯定有急事罷?」

衛茂也不廢話,當下就將汪直讓他轉達的話簡單說了一下。

唐泛聽罷緊皺眉毛:「這事有些不妙了。」

衛茂緊張道:「大人,汪公在宮裡會不會有危險?」

唐泛搖頭:「你就放一百二十個心罷,他比誰都精,定會趨吉避凶的,我說的不妙不是指他。」

他又對隋州道:「看來我得去一趟公主府了。」

隋州沒有二話:「我送你過去。」

隋州要送唐泛,不是怕他在半路發生什麼不測的情況,被人劫道或者滅口,京城治安還未壞到這等地步,唐泛雖然現在賦閒在家,也不是隨便哪個宵小之輩就可以下手的,而是因為隋州幹慣了錦衣衛,熟悉京城大小道路,他可以帶著唐泛抄小路,避開有心人的耳目。

衛茂離開之後,兩人就一前一後從後門離開,前往公主府。

重慶公主府現在也已經歇下了,當值的門房也不例外,天氣冷,誰都不願坐在那裡吃風,早早便躲進被窩不願出來。

不過因為實在是太冷了,他沒能馬上入睡,而是翻來翻去,琢磨著白天吃過的燉肉,心裡還美滋滋的。

這時候頭頂好似有一片冷風刮過,他縮了縮脖子,心想自己明明關好了門窗,還哪裡來的風,順勢抬眼一看,不由嚇得魂飛魄散。

只見自己屋裡不知何時多了兩個人,黑乎乎的,也看不清面目。

門房嚇得大叫起來,但他隨即發現自己的嘴巴被摀住了,只能發出類似嗚嗚嗚的聲音。

其中一人道:「別叫,我是唐泛,幾天前周駙馬曾請我過來作客,我有急事找公主和駙馬,你現在馬上去幫我通傳一聲。」

這聲音的確有幾分熟悉,門房想了想,點點頭,對方這才鬆開手。

他大口大口地喘氣:「您是……唐閣老?」

此時桌子上的油燈被點亮,藉著微弱的燭火,他終於瞧見對方的模樣。

還真是唐閣老。

可這……這……他們這是翻牆進來的吧?

大半夜的,堂堂內閣宰輔不走正道,反倒翻牆摸進別人家,這合適嗎?

門房瞠目結舌,便見唐泛身邊那人冷冷道:「還不去通報,你當唐閣老閒著沒事跑你這裡來玩兒嗎?」

那人的聲音冷得快要掉冰渣子了,門房禁不住打了個寒噤,也不敢再耽誤,趕緊披了外裳跑出去。

這一層層通報,公主府上下很快就被驚動了,燭火一支支亮了起來,小半柱香之後,唐泛終於見到了重慶公主和駙馬周景,依舊是在那間書房裡。

唐泛也不廢話,劈頭就問:「公主何故對我說謊?」

此言一出,不僅是隋州,連周景也是面露詫異。

重慶公主卻沒有任何意外:「唐大人發現了?」

唐泛:「是,公主其實從一開始就知道太子沒有被人假冒,為何上回還要說沒看到太子手上的傷痕?」

重慶公主歎了口氣,終於將實情和盤托出:「此事我也是逼不得已,上回入宮的時候,我無意中聽到兩個司設監的內侍說話,提到太子車下面有凹槽的事情,當時我便嚇了一跳,但又不能直接去查證,那樣只會打草驚蛇。而且老實說,你也應該知道,我雖然貴為公主,在宮中,卻不怎麼說得上話的。」

她頓了頓:「不消說,那個凹槽肯定是用來藏人的,但如果對方意欲行刺,現在太子早就已經死了,想來是別有用處,而且很有可能是用來調換太子的,雖然聽上去令人難以置信,但假如施為得當,也並不是做不到。所以我思來想去,只能想出這麼一個法子來,借唐大人之手,去試探太子的真假。不得已之處,還請唐大人見諒,當時我心中驚駭萬分,卻連外子也不敢告知。」

唐泛也歎了口氣,沒有說話。

在所有人都覺得萬黨很可能會用假太子來換人實施驚天陰謀的時候,萬黨偏偏沒有這麼做,真太子依舊好端端地待在東宮,既然如此,萬黨何必還要多此一舉呢?

難道萬黨就這麼甘願看著太子登基,什麼也不做?

公主見唐泛神色凝重,試探地問:「唐大人,萬貴妃忽然昏倒的事情,你應該也知道了罷?」

唐泛道:「貴妃已經回天乏術,薨了。」

公主和駙馬俱都震驚地倒吸了口涼氣。

《成化十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