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車廂的人很雜。
早些年凌樞出門, 坐的也都是第三車廂。
一些名滿天下的文人,為了省點錢, 也寧可乘坐第三車廂。
但這絲毫沒有讓第三車廂增添多少書香墨氣。
南來北往挑擔送貨的, 千里迢迢回鄉探親的,還有趁著年輕出門遠遊的, 全都擠在這節灰撲撲的車廂裡面,放眼望去,幾乎全是清一色的灰黑色長衫, 間或有穿西服的,也被這塵土染上黯淡, 經過長時間的旅行,絕大多數臉上都是疲憊,很少有人能像一二等車廂的乘客那樣,還有往窗外張望的閒情雅致。
天色漸暗,車廂內雖有電燈,也是搖搖晃晃, 昏昏黃黃,阿財得將手上的煤油燈和手電筒高高舉起,才能勉強認清每一張乘客的臉。
有些人正在打瞌睡,被燈光晃醒, 臉上不大痛快, 眼看就要發脾氣, 一見阿財身上的打扮, 又頓時消聲, 悻悻翻了個身繼續睡。
因為像阿財這樣的列車員,往往對第三車廂的乘客沒什麼好聲氣,動輒呵斥懟人,乘客們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能不招惹就不招惹。
十二則被凌樞押著,老老實實跟在他們身邊。
「長官,我沒看見斗笠。」
阿財對十二橫眉立目:「再後面就沒人了,裝的都是貨物,你該不會在騙我們吧!」
十二哭喪著臉:「我再長十個膽子也不敢再說謊啊!我負責給他收尾的時候,他就把金箔給我,兩人恩怨兩清,他躲在哪裡也不會跟我說的!」
凌樞道:「去後面看看。」
這列火車的最後兩節,是用來順路裝在些貨物的,一個個用人高的木箱訂好,上面寫明編號,從南京運往天津。
「這裡頭是些什麼?」凌樞穿過箱子中間的過道,回頭問十二。
「我聽他們說,好像裝的都是琺琅,是南京琺琅廠托運去天津販售的,到站就會有人接,這裡氣息不通,待上一小片刻都難受,他應該不會在這裡吧?」十二猶豫道。
這節車廂沒有燈,空氣遠比第三車廂還要窒悶,一口口大箱子在黑暗中峙立如獸,手電筒和煤油燈僅僅只能窺見它們的一角。
在過道和更深處,多的是未能察知的陰影,外面火車在鐵軌上轟隆駛過的動靜,反倒像隔了一層,如憑空生出的另外世界。
阿財膽子小,就算有凌樞走在前面,還是覺得瘆人。
鐵軌上飛快倒退的燈偶爾閃現,留下腳邊忽明忽暗的影子,阿財忍不住低頭去看。
越看就越覺得這些影子飄忽不定,似乎還有自己的自主意識,先前擁擠不堪的車廂沒了人生吵鬧之後,一下變得空曠冷清。
阿財的目光忽然凝住。
他似乎看見一道黑影閃動了一下。
阿財疑心自己看錯了,抬起袖子揉揉眼睛,又再望去。
影子沒了。
此時凌樞和岳定唐已經分頭在找人。
阿財有點害怕,趕忙跟上去。
他走路沒留神,被腳底下木板絆一下,直接摔了個狗啃泥。
一抬頭,阿財又看見箱子後面影子閃動。
再一看,凌樞和岳定唐押著十二在另一個方向。
他爬起身小心翼翼上前。
沒有第一時間喊出來,是怕凌樞他們過來之後發現虛驚一場,責備他大驚小怪,阿財覺得自己好歹能為兩位長官出點力,說不定也能跟剛才十二一樣混上個銀洋打賞。
幾秒鐘之後,他就後悔了。
就在阿財靠近那口箱子時,一隻手忽然伸出來將他拖進去!
「唔!」
阿財甚至來不及發出求救,嘴巴就被摀住,緊接著後背傳來一陣鑽心的疼!
一把匕首,從後心直貫前胸。
一刀斃命。
阿財到死,都沒能回頭看一眼,殺他的人,究竟長何模樣。
但只要他回頭,就能看見一個瘦小乾癟的人,站在箱子上面,手裡頭還抓著把血淋淋的刀。
阿財被謀害的動靜被窗外火車飛馳的噪音掩蓋,但凌樞仍舊察覺不妥。
「阿財!」
他提高聲音,卻沒有得到回應。
凌樞抬眼。
昏暗光線中,他意識到岳定唐正好也看向他這裡,兩人交換了一個似是而非的眼神,凌樞以為岳定唐讓他過去,正要把手裡的十二推給他,岳定唐卻選擇起身親自走過去。
十二忐忑不安。
他是見過斗笠的身手的。
此人個頭雖矮,但出手迅若閃電,甚至不需要拿槍,因為他的短匕比槍還要快,在近身搏鬥的時候,槍往往作用不大,而利器卻能讓人防不勝防。
十二開始有點後悔自己輕易招供出斗笠了。
以對方的心狠手辣,如果這次凌樞他們不能把人制服,自己說不定也很難逃脫。
岳定唐在一步步走近箱子。
箱子後面的斗笠,同樣捏緊手裡的短匕。
只要岳定唐再上前一步,他就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出招,把對方直接捅死。
但,岳定唐偏偏站住了。
一步之遙,不多不少。
斗笠暗暗扼腕不已。
他也很奇怪,岳定唐難道在自己旁邊多安了一雙眼睛?
腳步聲停止了,連呼吸聲也聽不見。
斗笠豎起耳朵,腦袋再往前靠。
忽然間,一絲危險的警鈴令他下意識往後扭頭!
晚了半步。
斗笠後腦勺被硬物頂住。
「別動。」
斗笠知道岳定唐不想殺他。
因為他還要從自己口中問到更多關於金箔藏文的消息來源。
既然不想動手,那自己就不客氣了!
斗笠毫不猶豫旋身飛踢,岳定唐果然後退閃開,他趁機往旁邊掠去,想要離開車廂,卻發現車廂門已經被反鎖了,只好立馬掉頭,直接撲向岳定唐,企圖先將他放倒之後再去殺別人。
千鈞一髮,岳定唐非但沒有舉槍——他即便舉槍也來不及射擊了——反倒迎著斗笠的匕首正面撲來!
就在這時,槍響了。
子彈來自另外一邊。
斗笠慘叫一聲,應聲而倒,手裡的匕首順勢被岳定唐奪走,砰砰兩聲槍響,被火車鳴笛蓋過。
凌樞走過來,把槍頂在他腦袋上,用一種輕快的口吻開口。
「你叫斗笠是吧?我們不想殺你,但如果你再亂動,傷的就不僅僅是腿了,人全身上下,多的是可以打,又不會致命的傷,反正你的命不值錢,讓你慢慢疼死,也不錯,你說呢?」
傷口在汩汩流血,斗笠冷汗直冒,只能呵呵喘氣。
岳定唐直接上手搜身。
凌樞則大步去察看阿財的情形,片刻之後搖搖頭。
斗笠身上的東西很多很雜。
除了搜出一本用厚布包裹的書本之外,還有幾塊大洋,一些零錢,一把匕首,甚至還有一顆手榴彈。
岳定唐將厚布一層層打開。
幾片白色的薄片映入眼簾。
巴掌大小,手摸上去,有些冰涼。
非金非玉非竹。
那是什麼?
「是象牙。」
凌樞當先叫出名頭。
他的手指跟著摸過來。
一個個細如米粒的字體就雕刻在薄薄一片象牙上。
「象牙雕經?」
在象牙雕經下面,還有一疊更加輕薄的金箔,形狀比之前十二拿到手的還要完整精美,價值自然也非同日而語,金箔上面同樣也有雕刻,但字體太小,看不清楚,恐怕得在光天化日之下才能端詳一二。
「這些東西,你從哪裡盜來的?」
斗笠咬著牙關不說話。
「啊!」
下一秒,凌樞直接踩在他腿部的槍傷上。
對一個能接連殺死兩人,心狠手辣的人,他沒有必要施以任何仁慈。
「斗笠兄弟,你再不說,這條腿恐怕就要廢了,你要是招了,我們就給你包紮,等下車了給你找個警察局送進去養傷,也許還有條活路。」
斗笠閉了閉眼。
「這是我從,從那個姓張的人身上拿的!」
「姓張的是誰?被你在化妝室殺死的人?」
「……」
「你怎麼知道他身上有這些東西?這些象牙雕經又是什麼來歷?」
「他原先是當鋪朝奉,喝多了就愛吹噓,有一回我正好與他隔壁桌,就聽見他給同伴吹噓,說自己遇到個冤大頭,手裡有不少好東西,起碼能賣上好幾棟洋房,半輩子都不愁吃喝,等他把東西忽悠過來,就徹底發了,我當時手裡急需用錢,就上心了……」
斗笠的聲音越來越低,凌樞又輕輕踹他一腳,對方痛叫一下,方才又提高聲調。
「他離開奉天之後,我就一路跟著他,從奉天到北京,又從北京到南京,他見了不少人,好像是為了兜售手裡的寶貝,身邊還總有人,我沒找到機會下手,就想到這火車上,然後就、就是你們看見的了!」
凌樞:「這些東西是從哪來的,姓張的說過沒有?」
斗笠喘氣道:「他說過,我記不大清了,好像是、是姓關……是了,是姓關!奉天關家!許多人都知道的那個關家,他們家二爺,關、關棋之,東西都是從他手上便宜買回來的!他說那姓關的,喜歡古玩又不識貨,被三兩下一說,東西就到手了,根本不費勁!」
凌樞記得,他們這次要去的目的地,也是奉天。
好巧不巧,岳定唐的叔公,也是姓關。
岳定唐對凌樞微微點頭。
果然是那個關家。
這麼說,那姓張的朝奉從岳定唐的二表舅手裡巧取豪奪了一套寶貝,轉手倒騰周轉,被覬覦寶貝的斗笠暗殺奪寶,斗笠本想趁著火車上行兇,下車之後逃之夭夭,誰知遇上了凌樞他們,兜兜轉轉,東西魔咒一般又回到了關家人手裡。
「對了,姓張的還說過,他說,說……現在關家出了變故,家裡動盪,許多原本捏在關老太爺手裡的寶貝都被放出來,流落各房,正是趁機低價收購的好機會,關家家底豐厚,幾代積累,說不定還能淘到什麼稀世珍寶!」
斗笠吃不住痛,許多話原本沒打算全盤托出的,都被凌樞一五一十套了出來。
岳定唐問:「關老太爺膝下有幾個兒子,皆已年長,就算他驟然去世,家裡也不至於亂套,動盪又從何說起?」
斗笠:「亂得不行了,你們若是去了奉天,自己去看便知道了!我、我真全部都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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