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趙肅母子被趕出趙府,逢年過節都只有母子倆一塊兒過,前些年日子拮据的時候,能買點肉菜吃就不錯了,更顧不上其他,這幾年家境寬裕,又多了老師朋友,有時候中秋或過年,趙暖和元殊還會上他們那兒蹭飯吃。
但今年的中秋,趙肅在省城考試,小院子少了那些熱鬧的人聲,陳氏一人也覺興味索然,卻不料族長夫人請她過府小敘,一起過節,說怕她獨自在家孤單。
陳氏本不想去,但轉念一想,這幾年過節,宗族那邊少不了都會送東西過來,雖說是母憑子貴,但也算是一份人情,她便去了。
沒想到這一去,卻碰上個絕對不想碰見的人,趙府大房,吳氏。
她坐在花園裡,冷冷瞧著陳氏,嘴角勾起一抹不屑的笑容。
同桌的還有另外幾位族裡的女眷。
陳氏尷尬無比,半晌才遲疑著上前,朝吳氏福了福身,卻沒說話。
吳氏語帶譏誚:「怎麼,出去野幾年,連尊卑都不識得了?」
陳氏抓著衣角的手緊了緊。
莫說後來成了趙家偏房,就算以前當吳氏的丫鬟時,她也沒有多待見自己,以前孑然一身,能忍就忍了,但現在趙肅有了功名,如果她被折辱,連帶著兒子的名聲也要受損。
這麼一想,抬起頭,溫婉平靜:「夫人,當日我與肅兒別府另居時,您曾說過,從今往後,我們不再是趙家的人。」
吳氏臉色一變。
族長夫人恍若未聞,親熱地拉過陳氏:「好了好了,我怕你一個人過節無趣,就喊你過來一塊兒,這裡都是族裡的女眷,自家人不必拘束,往日的恩恩怨怨也看在我的面子上先放一邊,今日我們只敘家常,不論別的。」
吳氏微微哼了一聲,轉而與其他幾位女眷說起脂粉女紅。
這回除了趙肅和趙謹之外,族裡還有幾人也參加了鄉試,趙氏近百年來只出過幾位舉人,雖說讀書的人多,興許是時運不佳,中舉的人寥寥無幾,更別提兩榜進士了。
陳氏出身低微,在座其他女子都是正房嫡妻,有些看她不慣,加上吳氏話裡話外的擠兌嘲弄,陳氏在那裡坐立不安,恨不得馬上告辭離去,忍了又忍,已是難受至極。
族長夫人命人拿出一幅刺繡,笑道:「上回家中子侄到蘇州那邊,給我帶了幅繡品回來。」
那繡品用梨木架子鑲得精緻,正適合擺設在梳妝台旁,小巧玲瓏。
一位女眷拿起繡品翻來覆去,很快發現其中玄機:「這是雙面繡不成?」
其他人也湊過去:「哎呀,這一面是丹鳳朝陽,另一面竟是個仕女執扇!」
族長夫人笑容不掩得意:「正是,這雙面繡做工複雜,上面還用了宮廷繡的技法,要麼被列為貢品,要麼被王公大臣們購去,這幅雙面繡可是他費了好長時間才尋到的,據說千金難買。」
看向她的目光霎時帶了些羨慕,吳氏瞥了陳氏溫順旁聽的模樣,笑道:「姐姐這幅繡品這麼珍貴,還是快快收起來的好,免得有些人手腳不乾淨,順手牽羊就不好了。我可記得當年我就丟過一支金釵,到現在還沒找著呢,那會兒織雲還在府裡的,織雲,你說是不是?」
自己的閨名被喊起,陳氏沉默不下去,不得不淡淡道:「年事久遠,妾身記不得了。」
族長夫人笑容一僵,對吳氏也有了點不滿,這是誰的地盤呢,陳氏好歹也是自己請來的,打狗也得看主人,這麼句句夾槍帶棍,連著自己帶起的話題也被轉移了。
陳氏覺得索然無味,正想起身告辭,冷不防外面一陣喧嘩,接著有個丫鬟打扮的少女快步走過來,朝著幾人盈盈一拜。
「回稟夫人,王二快馬加鞭剛剛趕回來,鄉試揭榜了!」
幾人啊了一聲,情不自禁地站起來。
族長夫人忙道:「結果如何,我們趙氏子弟可有人中?」
「有的,恭喜諸位夫人了,這回族裡有兩位少爺中榜,一位喚趙襄,乙科四十五名……」
其中一位女眷喜極而泣,雙手合什:「老天保佑,襄兒中舉,我們家可算是出頭了!」
「還有一位呢!」吳氏不耐煩地打斷,急急追問。
丫鬟笑吟吟:「還有一位,名喚趙肅,乙科第一名,正是這回咱們福建鄉試的解元公,可算出大風頭了!」
所有人都愣住,接著怔怔地望向陳氏。
有秀才功名的,見縣官便可不下拜,可免徭役,而鄉試中舉,是還要再往上一層,就意味你有了當官的資格。
放眼整個長樂縣,舉人也數不出十個,很多人考到六七十歲還是個窮秀才,物以稀為貴,社會地位也跟著直線上升。當然如果想當高官,光是舉人還不夠,這就得參加隔年的會試,中了會試,再參加殿試,被皇帝親自出題考究,對於讀書人來說,那是一輩子的殊榮。
雖然說現在趙肅只是個舉人,指不定明年會試成績如何,但眼下他的身份已經不是當年那個任人欺凌的偏房庶子了,任誰見了他也得恭恭敬敬地喊上一聲舉人老爺。
趙肅母子,再也不是受盡白眼的孤兒寡母。
還是族長夫人先回過神來,握住陳氏的手,親親熱熱:「恭喜妹妹了,這下子可算是苦盡甘來了!」
其他女眷也紛紛圍上來,你一言我一語說著吉利話。
陳氏眼圈一紅,強忍激動,卻不是為了這些人的奉承,而是高興兒子從此可以擺脫低微的出身,海闊天空,他不應該被拘束在這裡。
情勢陡變,吳氏連銀牙都快咬碎了,問那丫鬟:「難道榜上就沒有一個叫趙謹的嗎?」
丫鬟無辜眨眼:「回來傳話的人只說了這兩位。」
吳氏恨恨道:「定是你們看錯了!」
也不和其他人告辭,轉身就走。
至於她們在身後如何嘲笑,也顧不上了。
鄉試放榜次日,福建巡撫舉辦鹿鳴宴,款待新科舉人,趙肅和陳洙作為本次解元和亞元,自然是座上賓客,兩人在無數羨慕的目光中落座,座位就在巡撫大人下首。
陳洙的神情猶自帶了一絲恍惚,雖然不明顯,但跟他混熟了的趙肅很容易便感覺到,他捅了捅陳洙,取笑:「伯訓一夜沒睡?」
陳洙揉了把臉,微微苦笑:「不瞞你說,確實是半宿沒睡,翻來覆去做了不少夢,一會兒夢見自己落榜了,一會兒又夢見自己到七八十歲還考不中,比起少雍,真是自愧不如!」
趙肅笑道:「你也別奉承我了,我自己知道自己的水平,要說文采出眾絕對算不上,估計也就是碰巧。」
陳洙也笑,低聲提醒道:「你第一次考便是解元,少年成名,一會兒巡撫大人興致一來,說不定還要你當場作詩。」
趙肅一聽作詩就頭大,他知道自己在鄉試中作的詩,絕對算不上上乘,沒想到最後竟會被選中魁首,難不成這次考試人員的平均水平偏低?想想又覺不太可能,如陳洙這般雖然曾經落榜,但就學識文采來說,絕對也是穩紮穩打,出類拔萃的。
在陳洙看來,趙肅微微擰著眉頭糾結的模樣很有意思,難得少年老成的他也會出現這種表情,此時日頭正盛,光線從外面照進來,更襯得鬢間髮絲如漆,陳洙不由得就想起「朗朗如日月之入懷」這樣的話來。
「怎麼?」趙肅注意到他的視線。
「沒什麼。」陳洙輕咳一聲,有些赧顏,隨即說起別的話題。
不多時,福建巡撫、學正、福州知府等陸續來到,大家少不得上前一一見禮,鹿鳴宴就此開始。
與福州巡撫衙門的歌舞昇平相比,遙遠的北京城,天色暗沉沉的,被層層烏雲籠罩著,悶熱得快讓人透不過氣來。
永壽宮外,嘉靖一身道袍,抬頭望天。
「黃伴,你說這天色怎麼說變就變了呢?」
黃錦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頭,聞言笑道:「這幾天熱得狠了,興許是要下一場大雨。」
嘉靖唔了一聲:「這幾天朕連靜修都想著這事,定是上天聽到朕的心聲了,下雨了好,莊稼就有活路了。」
「皇上是天子,天子所求,上天哪有不允的,奴婢只盼著跟在皇上身邊能沾點仙氣,再伺候皇上個一兩百年,也就滿足了。」
「你這猴兒,就會耍滑,哪有人活一兩百年的!」嘉靖被他逗笑,緊繃著的臉色也緩和下來。
那您還天天上趕著去煉丹,想長生不老呢,黃錦心說,一邊陪笑。
「得了,你今天半句話憋不出個屁來,是有什麼想和朕說的?」
「皇上英明,是奴婢忽然想起來,今兒個還是小皇孫四歲生辰呢。」
「是你忽然想起來,還是有人告訴你的啊?」嘉靖擺弄著道袍袖口,悠悠道。
黃錦撲通一聲跪下:「不敢瞞皇上,是昨日奏事完畢之後,嚴閣老和徐閣老兩位在說,被奴婢聽見的!」
「好了好了,這麼緊張作什麼,朕又沒怪罪你。吩咐下去,賜玉如意一柄,石榴兩盤到裕王府,哦,裕王側妃李氏教子有功,賜綢緞百匹。」
黃錦忙應下,可皇帝沒讓他退下,他還得候在那裡。
只聽得嘉靖幽幽歎了口氣:「這尋常人家三代同堂,得享天倫之樂,可朕呢,身為萬方之主,孫子都長到四歲了,還沒見上幾面……」
黃錦默默聽著,暗自苦笑。這能怪誰,裕王殿下真要天天帶著世子過來覲見,估計您也不會見。
古往今來,父子相殘在天家並不少見,但因為迷信道士的話,認為二龍見面會不吉利,於是就真的把兒子們拋到一邊的皇帝,還真是屈指可數。
這三十年來,就算見面也是遠遠地瞧一眼,跟兒子說的話加起來還沒有大臣多,兒子結婚他不管,兒子讀書他不管,兩位僅存的皇子被放牛吃草式地養大,能安全無恙長大成人,也真是奇跡,如今有了皇孫,還是一貫原則:不見。
這位熱衷修仙,卻絕頂聰明的皇帝感慨了一會兒,似乎也覺得有點說不下去,便轉了話題:「翊鈞如今長成什麼樣了,朕記得上回見著他,還是去年的事情了。」
黃錦笑道:「小皇孫聰明可愛,他甚至還記得奴婢,一口就喊出奴婢的名字來。」
「哦,」嘉靖也笑了起來:「這小子倒是像朕!」
那頭小太監捧著個玉盤,小心翼翼地呈上來,黃錦瞥了一眼,接過玉盤,雙手捧著,輕聲道:「陛下,該進仙丹了。」
千里之外的福州府,趙肅已經有些頭重腳輕,他扶著腦袋小聲對陳洙說:「咱找個機會尿遁了吧。」
陳洙苦笑:「我也正有此意。」
敬巡撫大人要喝,敬大大小小的官員要喝,同年們過來敬酒,還要喝,這可是貨真價實的白酒,雖說酒杯小,可也架不住這麼多趟,趙肅覺得自己瀕臨陣亡,趕緊趁眾人不注意,跟陳洙往外溜。
新鮮空氣湧入口鼻,才覺得自己頓時又活過來了。
趙肅深吸了口氣,感歎道:「看來回去得多練練酒量了。」
陳洙搖搖腦袋,似乎想把醉意搖掉:「少雍,方纔你與巡撫大人說的那些抗倭方案,雖然精彩絕倫,可我怎麼覺得,還有未竟之言?」
這人的感覺真敏銳。趙肅斜斜倚在闌下:「有些話,也不能全說白了,倭寇雖然為患一方,但有胡宗憲,戚繼光這些猛將在,最多再過幾年,也會平定的。我擔心的是別的事情。」
「什麼事?」
「蕩平倭寇之後呢,老百姓的日子就好過了?田稅,人頭稅,徭役,水患,北面的韃靼,這些怎麼辦?」
陳洙怔怔看他,似乎沒想到他會提出這種問題。
趙肅說完,笑著反問:「伯訓有答案嗎?」
他喝得有些高了,雖然理智尚在,可神態慵懶,姿勢隨意,加上那身廣袖寬袍,看上去更像一個魏晉名士。
陳洙盯著他看了半晌,直看到趙肅都有點發毛了,才憋出一句話:「少雍心懷天下,我實不如也,從今往後,願與君共勉,盼能以微末之身,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趙肅大汗,他也就是隨口問問,沒想到陳洙居然雞血地來上這麼一段,酒宴散席之後接連幾天,他每天都上門,要麼拉著自己寫策論,然後互相探討,要麼向自己問起倭寇和韃靼的事情,弄得趙肅苦不堪言,天知道他那些瞭解也僅止於後世的隻言片語,打腫臉也充不了胖子。
於是在陳洙第五次上門之後,趙肅可恥地逃了,臨走前留書說自己掛念家中母親,先行回去,至於中途又「順路」去了哪裡,就不必交代了。
至於趙暖,已經先行一步,在前面等著他了。
這個時候趙肅並沒有想到,在幾天之後,將發生一件大事,讓他徹底明白什麼叫生死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