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北京城, 寒意未退, 早春將至, 前幾天還是陽光明媚的模樣, 接下來又突然下了好幾天的大雪,風呼呼地刮, 讓人打從心裡頭發冷, 尋常百姓沒事都躲在家裡老婆孩子熱炕頭, 不輕易出門。
朝廷上下局勢詭譎, 也如這天氣一樣變幻莫測。
相比之下, 徐府內卻是一派暖意。
四個炭盆子擺在角落,徐階一身貂皮大氅,正坐在太師椅上,一手拿著本遊記,另一隻手輕輕叩著扶手,旁邊還有個小火爐,侍女提起燒開的水壺在泡茶。
郭璞進來,看見的便是這麼一幕。
「華亭兄好有閒情逸致啊,外頭都亂成一團了, 您倒還在這裡神仙一般!」郭璞踏入側廳,帶來一身的風雪。
「質夫來了,坐!」徐階笑呵呵起身迎客, 一邊歎道:「也不過是偷得浮生半日閒罷了, 哪裡有真正的神仙!」
郭璞搖搖頭, 鬧不清他是真不知道還是裝糊塗。「那可也比外頭好多了, 最近這幾天,人心惶惶,有好幾個涉案的舉子被抓進去了,高拱、陳以勤在家待罪,內閣裡,你又不在,誰還有心做事?」
徐階淡淡道:「不是還有元翁麼,有他主持大局,也就夠了。」
郭璞嗤笑一聲:「華亭兄啊,你跟我就不用說這些虛話了吧,外頭的人不知道,我還能不知道?嚴嵩年事已高,嚴世蕃仗勢欺人,這些年要不是有你在內閣撐著,早就散了!」
徐階歎了口氣:「質夫啊,慎言,慎言!」
「怕什麼!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如今也破罐子破摔了!」郭璞冷笑,「誰不知道嚴世蕃打的什麼主意,借一個趙肅,把所有他看不順眼的人,通通一網打盡,真是無法無天了!」
他越說越氣,臉色漲紅,胸口不住起伏,徐階搖搖頭,趕緊遞了茶盅給他。
「消消氣,我都不氣,你氣什麼!」
郭璞被他說得一口氣上不來,直翻白眼:「敢情我這是替別人白著急了?」
「你這性子就是太衝動了,所以嚴世蕃才會處處看你不順眼,這次是我被他盯上,你就省點力氣,免得到時候也被連累。」徐階苦口婆心,誠摯道。
郭璞聞言也動了感情,這些年內閣的人來來去去,反對的早就被逐走了,要麼就是依附嚴嵩父子的,要麼就是不敢吭聲的,徐階雖然沒有明著和嚴嵩作對,但暗地裡也保下不少人,連自己也是因為這樣,才能繼續留下來。
「華亭兄,我也知道你向來是能忍則忍,但忍了這麼多年,還要忍到什麼時候,更何況這一次,那個趙肅不過是幌子,他真正想要對付的人,是裕王和你啊!」
徐階不動聲色:「那你想要我怎樣?」
郭璞悻悻道:「你可以上個折子,向陛下澄清一切!」
徐階苦笑:「如果陛下會聽我解釋,我還用得著在家避嫌?」
郭璞噎住,張了張嘴,卻吐不出話來。
徐階慢悠悠地端茶輕啜,再慢條斯理道:「這種時候,我做什麼都是錯,皇上聖明,心中自有定論,何須你我多言?」
那位主兒要是心中有定論,這朝廷怎麼會亂了這麼多年,還不是縱容著嚴家父子亂來!
郭璞恨恨想道,對徐階就有點恨鐵不成鋼,你說一個堂堂次輔,混得這麼窩囊,還得成天看嚴家的臉色,那還有什麼意思?
他正待再勸,那頭有下人來報,說廣靈縣縣令元殊求見。
郭璞莫名其妙:「一個小縣令來求見作甚?」
徐階道:「他是戴公望的弟子,趙肅的師兄,想必是來求我救他師弟的。」
一邊卻向那傳話的下人道:「就說我身體不適,閉門謝客,讓他回去罷。」
郭璞歎了口氣,心知徐階是無論如何不會出頭的了,這次的結果必然又是嚴家父子大獲全勝,高拱等人罷職,裕王被牽連,景王坐收漁人之利。
他心裡有些失望,說話就沒有之前那麼熱情了,與徐階寒暄幾句,便怏怏告辭而去。
徐階也不挽留,只是笑著把他送到門口,讓他安心做事,莫要多想,便折返回側廳。
「出來罷。」
話剛落音,屏風後面走出一人,青袍黑履,器宇軒昂,腰間繫白玉絲絛。
「老師,您為何不答應郭璞,能把他拉過來,也是一大助力。」
「郭璞這個人,剛直衝動,可以共事,但真正要商議的話,不能找他,他沉不住氣。」
徐階擺擺手,示意他坐下,一邊讓下人過來換茶。
張居正歎了口氣:「放眼內閣,除了郭璞尚能堅持己見之外,余子皆碌碌不敢言,老師想找個幫手,真是太難了!」
徐階微微一笑,望著自己的得意門生:「你覺得要靠內閣才能成事嗎,永樂帝建內閣,本意是輔佐君王,到了本朝,陛下一心修仙,不管政事,內閣的權力這才越來越大,可再怎麼大,也越不過天去。」
張居正片刻便反應過來:「老師的意思是,直接影響陛下的決定?」
徐階點頭:「想說動陛下,要講究技巧,這件事情不是我或郭璞能辦到,更不是內閣的任何一個人。」
張居正福至心靈,也露出笑容,緩緩道:「言官。」
徐階的目光帶上讚許:「打蛇打七寸,彈劾一個人,也要講究時機、技巧,和內容,如果不能一舉成功,倒不如不要做的好,只會白白打草驚蛇。」
張居正道:「若是那個趙肅受不住刑,指認了高拱,甚至老師您,只怕……」
徐階忽然想起那個長身玉立的青年,和他在自己面前侃侃而談的那些話,不由有些惋惜地歎了口氣。
成大事,總要有人犧牲的。
「不要緊,火暫時還燒不到我這裡來,陛下還不至於糊塗到那個地步,很多時候,他心裡頭是明白的……再說,時機也快到了。」
他口中的時機是什麼,徐階沒有再往下說,張居正卻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徐府外面,元殊足足站了兩個時辰,直到腳下的雪覆過了鞋面,徐府的大門也沒有開過。
他不是傻子,自然知道徐階的抱恙只是借口,人家壓根就不肯伸出援手,去救一個毫無背景勢力的舉人。
就算自己是兩榜進士又如何,在強權面前,同樣無能為力。
當初在書齋時,戴公望就曾與他們說過官場的黑暗,可聽是一回事,自己親身體驗又是另一回事。
本以為,三年來他在地方任縣令,看到的已經夠多,到頭來才發現遠遠不夠。
詔獄是個什麼地方,那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在那種地方,趙肅會遇到什麼,想都不用想。
元殊緊緊攥著拳頭,直到指甲刺入肉裡,傳來痛楚的感覺。
趙肅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
他發現自從在這裡面之後,白天與黑夜已經沒有什麼區別。
隨著對時間的遲鈍與麻木,身體對於疼痛的感知反而越來越強烈。
抽在身上的三十鞭,還火辣辣地疼,傷口的血已經凝固了,但一直沒有上藥,這個地方又陰冷潮濕,再這樣下去,難免要落下病根。
趙肅平日裡堅持每日晨起,練一套太極拳,再做一下仰臥起坐和俯臥撐,射箭的功夫也沒鬆懈,身體一直很不錯,饒是如此,被三十鞭這麼抽下來,也覺得吃不消。
何況是趙榕呢,他會堅持不住,指認自己,也是正常的。
鞭子浸了鹽水,抽在身上就更疼,現在血一凝結,就開始有些發癢,趙肅想撓一撓,可是雙手都被銬住,無法動彈。
他歎了口氣,只能閉上眼睛,想些別的事情,來轉移注意力。
事情何以會到了這等地步?
該怪趙榕輕狂魯莽,給他闖下禍端,還是怪自己沒有□□好他?
又或者怪他不該和高拱等人走得太近,以至於現在白白成了炮灰?
趙肅知道,這些都不是原因。
真正的原因,是自己不夠強。
裕王、徐階、高拱、自己,在這些人裡面,他是最弱的,沒有官職,沒有背景,沒有人脈,沒有勢力,誰都知道柿子要挑軟的捏,趙肅自問現在易地而處,他也會先拿這樣一個人來開刀,就算弄死了,只怕皇帝也不會過問。
腳步聲響起,耳邊有人說話:「你知道嗎,在詔獄裡,鞭刑只是最輕的。」
趙肅微微垂首,沒有說話。
對方輕笑一聲,摸上他被鐐銬銬著的右手。
從手腕開始,慢慢摩挲到指骨,然後往外用力。
趙肅的尾指指骨被生生掰斷。
「!!」他悶哼一聲,面容抽搐扭曲,冷汗順著額角滑下來,整張臉變得慘白。
「很疼吧,都說十指連心,肯定是很疼的。只要你肯招供,在十二個時辰內醫治,以後還是可以活動自如的。」 刑訊的人頓了一下,「而且,小閣老說了,如果你肯指認高拱他們參與了作弊,不僅不用被杖責充軍,還能安排你外放,反正你本來就是舉人,已經足夠資格當官了。榮華富貴就在眼前,何苦固執呢?」
確實很疼。
這種疼痛跟之前的鞭打不一樣,簡直像要刻到骨子裡去,牽扯著心臟跟著一抽一抽,大滴大滴的冷汗不停地往外冒,趙肅咬緊牙關,卻依舊忍不住溢出□□。
不如就招了吧,都這麼久了,救自己的人肯定也不會來了。以小師兄現在的身份,縱然有心也是無力,而徐階等人也斷然不會為了自己去試圖改變皇帝的決定。與其為他們白白受苦,還不如招了……
不能招,趙肅,一旦順著他們的意思招供,那你辛辛苦苦努力來的一切,也就完全沒有意義了!你會身敗名裂,從此萬劫不復!
兩個聲音不停地在心裡割據,趙肅恍恍惚惚,意識飄得有些遠,彷彿又回到老師臨別那天,對他贈言的情景。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是大愚,也是大勇。
要做大勇者,何其困難,楊繼盛,難怪千古只出一個楊繼盛。
趙肅微微扯動嘴角,乾裂的嘴唇動了動,困難地吐出一句話:「……我沒什麼可招的。」
話剛落音,啪的一聲,右手無名指也斷了。
對方嘖嘖笑道:「我看走眼了,原來不是弱書生,而是塊硬骨頭,不如我們來試點更刺激的,你聽過梳洗嗎?」
趙肅的眼皮微微顫動了一下。
永壽宮。
嘉靖看著一大一小的身影,沒有說話。
裕王在外頭等了半天,本以為會無功而返,結果老爹居然破天荒肯見他們,這真是一個奇跡,戰戰兢兢地進來,一心準備了滿肚子的話,結果對上嘉靖冷冷淡淡的表情,就一句也憋不出來了。
想了半天,終於磕磕巴巴地冒出一句:「父,父皇用過飯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