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肅覺得自己快死了, 但肯定不是因為撐不住嚴刑拷打, 而是被人壓死的。
乾裂的嘴唇動了動, 聲音幾近嘶啞。
「你……」快下來。
朱翊鈞小朋友毫無自覺, 猶自興高采烈地賴在他身上蹭了蹭,手腳並用, 活似八爪魚。
「我……」快被你壓死了。
「肅肅, 肅肅, 我和你說喔, 這次你能得救, 都是我的功勞,我和父王進宮,跟皇爺爺……」
「……」趙肅已經出氣多入氣少,開始翻白眼了。
幸好這時元殊端著藥推開門,看到這幅情景,連忙把始作俑者拉了下來。
再小心地扶起趙肅,撫背順氣。
「醒了?」
「水……」
半碗水入了喉嚨,頓時覺得那渾身的燥熱都緩解了很多,趙肅閉了閉眼, 舒了口氣。
「沒事吧?」元殊小心翼翼地擦拭著他額頭上的冷汗,又解開他的衣服查看。「傷口有點裂開了,重新給你包紮一下吧?」
趙肅搖頭, 喘了口氣, 問:「我怎麼出來的, 事情如何了?」
「裕王殿下進宮為你說情, 皇上同意不再追究,說要等殿試之日,試試你的真功夫,便知你有沒有作弊,你睡了兩天了,今早高大人和陳大人都派人來探問過,裕王殿下讓你好好養傷。」
「那我的手……」
觸目所及,自己的右手被層層紗布纏著,動彈不得,疼倒是還疼的,只是沒有先前那麼劇烈了。
元殊知道他要問什麼,便接道:「你的右手尾指和無名指都被拗斷了,大夫說要好好休養,要寫字倒也無妨的,就是字丑了點。」
趙肅苦笑:「能寫就好。」他還真怕到時候殿試連字都寫不了,又要白白浪費三年。
「肅肅,肅肅,父王他根本就沒說幾句話,我的功勞才是最大的——!」被冷落在床邊的朱翊鈞小朋友不甘寂寞,拉長了聲調邀功,大眼睛眨巴眨巴,又要往趙肅身上蹭。
趙肅想笑卻沒力氣。
元殊嘴角一陣抽搐,礙於某人的身份,不能推不能罵,只能好聲好氣地阻止。
末了趙肅喝完藥,他也把人哄出去,才又折返回來,一邊苦笑抱怨:「裕王殿下仁厚寡言,怎麼小世子卻聰明過了頭?」
他本來還想說聒噪或者難纏的,總算記得朱翊鈞的身份,話到嘴邊繞了個彎。
趙肅點頭表示同意,他剛醒,不大想說話。
元殊在床邊坐下,欲言又止,欲語還休。
趙肅被他看得渾身發毛,只好開口:「這兩天讓你們擔心了。」
元殊一滯,接著怒氣沖沖:「你竟然說這種話!」
趙肅彎了彎嘴角:「這不是給你找個理由開口麼。」
元殊驀地沉默下來,半晌,才淡淡道:「就在剛剛,你醒來之前,徐閣老派人喊了我去,說我過去三年考評卓異,問我願不願意到戶部當個主事。」
趙肅挑眉,啞聲笑道:「戶部乃六部之首,主事雖是個閒職,可陞遷機會也大,常有辦差得力連跳幾級的,恭喜師兄了。」
元殊嘴角勾起略帶嘲諷的弧度:「你入獄之後,我曾經去求徐閣老救你,可他托病不出,連門都不讓我進,這次許是看裕王那邊把你救出來,所以賣個人情給我。」
「如此說來,小師兄應該高興才是,怎麼反倒悶悶不樂?」趙肅微微一笑:「有人願意賣人情給你,是因為你還有這個價值,徐閣老這麼做,也是人之常情,無可苛責。」
「是的,你比我看得透。」元殊深深看了他一眼,也笑了:「但我已經和徐閣老說了,請他幫我安排一個外放的實缺,就算艱苦些的地方也沒關係。」
趙肅愣住:「你瘋了?」
他以為元殊和他說這件事情,便是定下來了,沒想到他居然捨近求遠,寧願放棄優渥的環境和陞遷更快的機會,跑去吃苦。
「本來我還猶豫著,因為留在京城,起碼與你有個照應,但是後來想想,如今的我官小言輕,出了事情,不僅沒法幫到你,反而可能會連累到你。」
元殊面色淡淡,「本來我以為自己這三年外放,已經足夠磨練了,現在想想,實在是過於天真了,跟京裡這些老狐狸比起來,簡直是天壤之別。」
「所以,我想變強,老師如今遠赴邊戎,但我從來都沒忘記過他的教誨,齊家,治國,平天下,他的理想,應該由我們來實現。」
「少雍,你性子沉穩,行事老成,也許你將來的成就要遠比我大,既然現在還沒法幫到你,那麼,至少不要成為你的累贅。」
他緩緩地將這些話說出來,看那神情,完全是經過深思熟慮才說的,而不是一時衝動。
趙肅看著眼前這個人,片刻之間竟不知要說些什麼。
元殊比自己還小了三個月,也就是說,他現在至多也不過十八。
十八歲,在後世是一個什麼概念,一般來說,也才剛剛脫離高中,被稱之為少年,走進大學,被父母護送著到了學校,衣食住行照顧得無微不至,沉浸在校園戀愛的甜蜜,體驗著人生種種如朝露曇花般的燦爛。
但是時間再往前推個五百年,趙肅這個有著外來魂魄的暫且不說,元殊,陳洙,甚至是徐時行等人,無不表現出驚人的早熟,在他們身上,趙肅看到了許許多多與他們一樣身處這個時代的讀書人,對自己理想的信仰,對這個國家捨我其誰的責任感。
誰說大明沒有希望?
只要有這些人在,這個國家就永遠不會沒有希望。
趙肅深吸了口氣,問:「你有沒有想過,外放的地方,稍微好點的,你不和那些人同流合污,就混不下去,艱苦點的,也許干個十年八年,也沒有人想得起你,而在京城裡,就等於在皇帝和內閣閣老們的眼皮子底下,怎麼也能混個臉熟。」
元殊點點頭:「我知道,但有得必有失,豈能天底下的好事都讓一個人佔盡了,當年陽明公為劉瑾所害,被貶謫到貴州龍場當驛丞,他那種環境,該說比我苦多了吧,可六年之間,又東山再起,一直升到正四品的都察院左僉都御使,我雖沒有他那麼厲害,但珠玉在前,總算有個榜樣可以效仿努力的。」
「同佳兄說得好!男兒本該志在四方,但同佳兄能捨易就難,此番心志便非常人能及!」
沒等趙肅說話,一個聲音突兀響起,陳洙從門口走進來。
一個主意已定,又來了個書獃子煽風點火,趙肅揉了揉額頭。
「小師兄既然決定了,那我也不阻攔,只是你孤身在外,萬事還須小心為上。」
元殊見他臉色蒼白,面露疲態,便有些心疼:「如今公文還沒下來,也不知道分到哪兒,你從哪裡學來的婆婆媽媽的毛病,別說話了,快睡一會兒吧!」
趙肅剛醒來便說了這麼多事,確實也有些累,聞言閉上眼。
元殊似忽然想起什麼:「對了,有個事兒……趙榕死了。」
趙肅輕輕嗯了一聲,沒有說話。
他本還想托人說情,看能不能把人救出來,但現在看來,是不用了。
趙榕的事情,固然是因為他的問題,但也有自己管教不嚴的責任,才會釀成今日之禍。
他這般想著,微微闔上眼,不多時便睡得沉了。
見他睡熟,元殊二人相視一眼,退到外面去說話。
陳洙歎了口氣:「少雍年紀不大,操的心卻不少,慧極必傷,如此勞心費神,我擔心……」
元殊看著他,忽然鄭重施了一禮:「我有個不情之請,我這個師弟,乃是寒門庶出,自幼受的苦已足夠多,可這些年他不僅沒讓別人操過心,反倒處處為朋友兄弟謀劃打算。雖則他少年老成,可也難免有對自己疏忽的地方,我和老師都不在他身邊,沒法時時提點他,只能托付於你了。」
陳洙肅然回禮:「同佳兄言重了,我與少雍相交甚篤,這都是分內之事,義不容辭,請你放心,我會好好照顧他的。」
他說完,忽然覺得自己這句話有點歧義,不由臉紅了一下。
元殊卻沒發覺,只是感激地點點頭,想起趙肅的臉色,思忖著去藥鋪買點補湯什麼的來補補。
這邊趙肅又整整睡足兩個時辰才醒,自然也不知道陳元二人的一番對話。
醒來的時候發現屋裡空蕩蕩的沒人,旁邊桌子上放著粥和小菜,還有熱氣,他慢吞吞地起身披衣,又慢吞吞地挪到桌子旁邊,盡可能不扯到傷口,但還是疼得齜牙咧嘴。
用完了飯,仗著自己是傷殘人士,把碗筷一丟,慢吞吞地走向院子裡的籐椅小坐。
陽光正好,暖暖照在身上,有別於詔獄裡的暗無天日,如同兩個世界,讓趙肅簡直不願再回想起在受刑的情景。
頭往後仰,靠在籐椅上,看著蔚藍的天空發呆。
耳邊傳來咿呀的推門聲,一個腦袋伸了進來。
趙肅轉頭一看,忍俊不禁,心情立刻明快起來。「世子?」
「肅肅!」小屁孩左看右看,礙眼的人都沒在這裡,不由大喜過望,朝他撲了過來。
趙肅怕了他那沒輕沒重的力道,連忙順勢抓住他。「慢點慢點,我身上還有傷呢!」
朱翊鈞撓撓頭:「我忘了……」又輕手輕腳地蹭過來,「還疼麼,我摸摸!」
伸爪就要去解他的衣服,被趙肅眼明手快按住。
「小調皮鬼,我不在的這些天,你有沒有乖乖讀書?」
「有啊有啊,我還用你教的東西去教皇爺爺,所以他就放了你!」朱翊鈞得意洋洋,臉上寫著你快誇獎我吧。
趙肅一頭黑線,只得給小毛驢順毛:「小世子真厲害,以後我要是混不下去了,就到你府裡,跟著你混了啊!不過你是怎麼和你皇爺爺說的?」
朱翊鈞聞言,開始手舞足蹈地把那天的情景又複述了一遍,他記性極好,除了他老爹說的兩三個詞沒聽明白,其他的竟都講了個八九不離十。
趙肅笑瞇瞇地聽著,一邊禁不住想起元殊說他聰明過人的話來。
朱翊鈞確實很聰明。
事實上明朝的皇帝就沒幾個不聰明的,朱元璋、朱棣這些不用說了,甚至是後世聲名狼藉的正德帝,嘉靖帝,也都是絕頂聰明的人物。
只可惜聰明並不代表能治理好國家,作為一個合格的皇帝,聰不聰明是次要的,因為一個人如果權勢加上才智,就容易脫離制度的約束,像正德帝那樣,畢生在玩樂的追求上一去不復返。又比如說現在的裕王殿下,將來的隆慶皇帝,他好色,不聰明,甚至不喜歡上朝,可他能夠充分給予內閣信任的權力,而被他信任的徐階、高拱,也確確實實開創了一個新時代。最好的皇帝,不是聰明的皇帝,而是知人善任,用人不疑的皇帝。
但是,對於古人來說,皇帝是天子,是至高無上,無可挑剔的,他們認為皇帝的問題不是本身的缺陷,而是周圍環境的影響。像康熙,就覺得明朝之所以出了那麼多不像樣的皇帝,都是因為從小教育的問題,所以他對皇阿哥的要求特別嚴格,連皇子們不努力讀書,都會來一句:你想學朱厚照嗎?
然而,教育並不能決定一切,乾隆從小入宮受康熙親手教導,長大了又被雍正當作儲君來培養,難道受的教育還不夠好嗎?但問題也來了,這個皇帝能幹過頭,成天沒個消停,六下江南,興文字獄,閉關鎖國,勞民傷財,生生把前兩代積攢的國本都給折騰光了。
所以在趙肅看來,這一切的根源都在於皇帝。
攤上一個好皇帝,大家都相安無事,攤上一個愛折騰的皇帝,好吧,大家都別想消停了。教育再嚴格再完善,也只能盡量讓這個人走上正確的道路,而不能保證他一定會當一個好皇帝。
從現在開始的十年內,由於嘉靖皇帝熱愛修仙,繼任的隆慶皇帝熱愛美女,內閣得以與皇帝分權,有時甚至內閣不同意的決定,皇帝也沒法一意孤行,這種近似統治階級的內部民主制,迎來了大明帝國生機勃勃,百花齊放的時刻。
然而一切的希望,在萬曆登基後十年,戛然而止。
現在,高拱、徐階、馮保、裕王、嘉靖……,這些本該存在於史書裡的符號變成有血有肉的人物,正鮮活地在出現在他身邊。
而眼前的朱翊鈞,無疑是未來影響最大的一個。
歷史本該沒有自己,歷史本該沒有自己與朱翊鈞的相識,歷史本該沒有他們的交集。
趙肅想,假設歷史有了分叉,那麼他可以成為那個變數嗎?
朱翊鈞興高采烈地說完,見趙肅沒有反應,便跳過去,摟住他的腰輕輕搖晃。
「肅肅,你再教我別的東西好不好,我想學了,將來你出事,可以再救你啊!」
這張烏鴉嘴……趙肅嘴角一抽,心底卻暖暖的。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