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6 章

從古至今, 結婚都是人生的一大盛事, 趙肅上輩子沒趕上這種體驗, 這輩子卻得以親身經歷。首先, 男方相中了媳婦,要派出冰人送書到女方, 女方同意之後, 就可以開始擇吉納采, 到了成親那一天, 所有賓客到女方府上, 由主婚者出迎。主婚人一般是女方父母,但趙肅是四品大員,所以又多了一位體面的主婚人,福州府知府。只不過以上這些都無須趙肅親自操作,他所需要做的,就是穿著新郎官的服飾,騎著馬到女方家迎親,將一身鳳冠霞披的新娘子迎出娘家,臨別之前, 女方父母會循例對新娘進行教誨,新娘子要哭嫁云云。

即便是庶女出嫁,可嫁的是朝廷官員, 嫁過去又是正室夫人, 陳府自然是要大肆操辦的。然而陳蕙生母是賤妾, 不能跟隨, 只能由嫡母出面,對陳蕙耳提面命,提醒她婚嫁之後的種種注意事項。

一片鑼鼓喧天,張燈結綵之中,陳氏嫡夫人掛著溫煦的笑容,為陳蕙蓋好蓋頭,一邊道:「你雖為庶女,可自小也跟了家中兄姐一起讀書的,知道女人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此番過去,須謹守婦德,好好侍奉夫君婆家,莫要丟了陳家的臉面才好。」

「是。」陳蕙低低道,覆著紅蓋頭的腦袋微微垂著,看不見表情。

細若蚊吶的聲音讓陳夫人有點不快,但顧忌今天的日子,仍扯起笑容:「這樁親事,是你妹妹給你換來的,你要知福惜福,才能對得起你那命苦的妹妹。」

「謹遵母親大人教誨。」抓著喜帕的手微微攥緊,蓋頭下的女子咬了咬唇,竭力控制住自己想要顫抖的雙手。

是的,她在害怕。

這個府裡雖然是她名義上的家,可這十幾年來戰戰兢兢,實在是擔驚受怕多於歡快喜樂,說句大不敬的,便如牢籠一般,鎮日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而現在又要從這個牢籠,到另一個牢籠去,對方本是嫡妹的未婚夫,卻不知為何選中無才無貌的自己。

今日出嫁,陳夫人給她挑的陪嫁丫鬟,全是年輕漂亮的,越發將她襯托得平凡無奇,而先前陳夫人也已經撂下了話,只等陳蕙過門,這幾個丫鬟,都是要給趙肅當屋裡人的,美其名曰幫著鞏固陳蕙正室的地位,以免男主人被外面的狐狸精勾了魂去,實際上,陳蕙知道,這幾個丫鬟都是陳夫人精挑細選的,個個妖嬈動人,全不是省油的燈,有朝一日受了寵愛,只怕要凌駕在她之上。

可陳蕙沒有那個勇氣去反對,從小到大的經歷讓她的性子逆來順受,就算有苦也往肚子裡咽,因此大婚之日,她非但沒有半絲欣喜,反而只覺得滿心說不出的淒惶孤苦。

然而沒有人注意到她的心情,趙肅與她素未謀面,更不可能知曉。

在眾人艷羨的目光下,新婦坐著八抬大轎入門,此時新郎官已先一步到達自己的宅子,站在門口迎入新娘子,雙方在主婚人和一眾賓客的見證下舉行儀式,新婦先被送入新房,而趙肅還要留在前廳招待賓客。

他不希望自己新婚之夜就醉得連新娘子長什麼模樣都不知道,便事先留了個心眼,讓趙暖和陳洙等人幫忙擋酒,自己只喝了個六七成,筵席直開到夜幕時分,他才終於得以從旁人的灌酒中脫身出來,走向新房。

屋裡佈置得一團喜氣。龍鳳燭灼灼燒著,四處纏上紅綢,窗戶上貼了囍字和鴛鴦戲水的剪紙,便連被褥幔帳也全是大紅色,濃烈得讓人目眩。

新娘子靜靜地坐在床邊,微低著頭,雙手交握。

趙肅拿起桌上的喜秤,走到她面前,慢慢地揭開蓋頭。

繡著精緻花紋的蓋頭被取下來,露出一張姿色平平的臉。

說不上多漂亮,但也不至於見不得人,饒是塗了厚厚的脂粉,依舊沒有驚人的美色,所幸趙肅早有準備,落差倒不是太大。在他看來,新娘子貌不驚人,反而不會恃貌而驕,如果加上內心靈秀,那麼兩人未必不能琴瑟和鳴。

「你的閨名,是喚陳蕙?」

陳蕙提著心等了半天,本以為對方會失望,卻不料等到這麼一句話。

「妾身閨名確是陳蕙沒錯。」

「那末我以後就叫你蕙娘吧,你也可喊我少雍。」

陳蕙惴惴:「妾身不敢……」

見趙肅在她旁邊坐下,她緊張得手足無措,想挪開一點卻又不敢,如坐針氈。

眼角禁不住偷偷瞥向這有著好聽聲音的男子,自己一生的依靠。

她讀的書並不算多,只是識字知禮而已,看得最多的是《女誡》,所以即便絞盡腦汁,也不知道用什麼詞彙來形容趙肅好,只知道這個人從眉毛到嘴巴,沒有一處是不好看的。

「夫妻本是一體,應當榮辱與共,所以不必講究那麼多的虛禮,你說是嗎,蕙娘?」

新婚之夜也是兩人的第一次見面,陳蕙又不是長得國色天香,趙肅怎麼也不可能一見她就生出感情來,只不過他是真想和這個女人好好過日子,就算沒有愛情,將來日久天長,也總會有親情的。

「我,妾身,妾身不知……」一想到待會兒自己就要和他圓房,陳蕙緊張得語無倫次,出嫁前嬤嬤關於夫妻房事的教導,直把她羞得滿臉通紅。

「先前你吃了東西沒,現在還餓不餓,要不我拿些吃的給你?」

「不敢有勞夫君!」陳蕙誠惶誠恐。

「不要緊,我先前才說過夫妻之間不必如此多禮,蕙娘怎麼又忘了?」趙肅笑道,一邊起身,在桌上拿了些瓜果,裝成一盤,走過來遞給她。「這糕點不錯,先前我肚子餓,偷嘗了一個,要不光是前邊不停被灌酒,早就撐不住了。」

他說著,拿起一塊遞給陳蕙,自己也拿起一塊,幾口便入了肚子。

陳蕙被他隨意的態度稍稍緩解了緊張的心情,接過點心,斯斯文文地咬了半口,生怕弄花了妝容。

趙肅見她舉止謹慎小心,不肯越雷池一步,有心讓她別那麼緊張,便稍稍坐開些,又轉移話題,與她說起一些自己在外頭的見聞趣事,有心緩和她的心情,怎知陳蕙卻誤會了他的小動作,只當自己姿色普通,又不擅言辭,讓對方覺得索然無味,心中越發惶惶然,卻不知該怎麼辦,完全沒聽進他說了什麼。

趙肅見狀暗歎了口氣,心道慢慢來吧。

他以為古代女子自小被教育三從四德,很難一下子扭轉過來,他的新婚妻子也不例外,卻不知道陳蕙隱藏在心中十多年的自卑和怯弱,不是那麼容易剔除的。

嫁給趙肅讓她患得患失,娘家人言語之間綿裡藏針,都暗示她搶了自己妹妹的夫君,這一切都促使陳蕙更加自卑。看到趙肅的容貌時,一方面是暗自欣喜和愛慕,另一方面又是覺得自己配不上他,陳夫人的話還在耳邊,只要一想到門外立著的那幾名美貌丫鬟,陳蕙便覺得滿嘴苦澀。

京城,趙府。

趙肅這一趟南下成親,並沒有帶上賀子重,只讓他留在京城看家,賀子重無所事事,索性拿幾罈酒靠坐在闌下偷閒,沒了主人的宅子剩下一個管家和幾個僕人,都不敢來管他,便也由得他在那裡偷閒買醉。

別人喝酒要麼高興,要麼是為瞭解憂,賀子重身上有韃靼人的血統,酒量奇佳,等閒的酒也醉不倒他,反倒被他當成白開水來灌。

喝了幾壇之後,才終於有點微醺的感覺,他隨意倚在那裡,旁邊趴著一頭虎皮斑紋貓,和他一般懶懶的,不時甩著尾巴。

腳步聲傳來,聽起來有些陌生,不像家裡那些僕人的,賀子重微瞇了眼,迎著陽光打量,卻見朱翊鈞披著狐皮毛氅,張大了嘴看著他。

「你怎麼大白天在這裡喝酒?」

「殿下好啊……」賀子重懶洋洋的,沒有起身行禮,朱翊鈞身後的侍衛想訓斥,卻被他制止了。

對這個在宮變中立下大功的漢子,朱翊鈞是一點兒也不討厭的,不僅不討厭,而且還很崇拜他高強的功夫,趙肅為了強健朱翊鈞的體魄,曾經向皇帝提出找個師傅專門教皇子功夫,隆慶帝自然是同意了,只不過在朱翊鈞看來,那些個教他功夫的師傅,還比不上這個賀子重。

他在賀子重旁邊坐下,拿起一個空罈子嗅了嗅,咋舌:「你把這些全喝光了?」

「才三壇而已。」

「你是不是有什麼傷心事,才要借酒澆愁,說出來聽聽,看我能否幫你。」朱翊鈞老氣橫秋地學著趙肅說話。

「我平日都是將酒當水喝的。」賀子重打了個呵欠,「殿下這又是第幾回走錯路了?」

朱翊鈞訕笑:「我來看看師傅回來沒有,你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京嗎?」

他這不是第一次來了,自從趙肅離京,朱翊鈞又有了新師傅,李春芳和張居正每日輪番轟炸,端的讓他苦不堪言,只好跟老爹要了恩旨,讓自己閒暇時可以出宮走走。

功課越繁重,朱翊鈞就越懷念趙肅當他授課師傅時的輕鬆時光,幾次到趙府,沒見著趙肅的身影,不免失望,可下次又會不自覺地跑過來。

賀子重漠然:「他要成完親才回來的,你已經問過我第四遍了。」

朱翊鈞:「……」

他訕訕然地托著下巴,看著院中蕭索的景象,又想到宮裡頭老爹忙著與嬪妃聯絡感情,親娘顧著年幼的弟弟,李春芳和張居正見了他就問功課,唯一一個年紀相當的侍讀,見了他又畢恭畢敬,讓人全然提不起一丁半點的興致。

朱翊鈞想著想著,頓時覺得自己這個皇子當得太過悲慘,不僅自由少得可憐,連唯一能夠依靠依賴的趙肅也不在身邊,不由悲從中來,寂寞又委屈。

「我想肅肅了。」他越想越覺得自己命苦,鼻子一酸,差點掉下眼淚。

本沒打算有人附和的,誰知賀子重竟然表示同意:「我也是。」

朱翊鈞奇怪:「你也是什麼?」

「我也想他。」賀子重想的是上次他隨趙肅回家過年,第一次感受到家的氛圍,那種溫暖的感覺,讓他這種從小漂泊的人也覺得依戀。「他要是女的,我就娶他。」

這樣就可以陪他回家,吃到他娘做的飯菜了。

朱翊鈞瞪大眼,半晌才反應過來,急忙跳腳:「我不准的!」

「哦。」賀子重看了他一眼。「他又不是女的,你緊張作甚?」

朱翊鈞聞言復又焉了下來,悶悶不樂:「我想肅肅了……」

「等你長大就可以去找他了。」賀子重面無表情地安慰,很沒誠意。

朱翊鈞搖搖頭:「別說我還小,不能輕易出京,就算是我父皇,他想出京游幸,也會被大臣們指責的。」

賀子重幫他總結:「當皇子真慘。」

朱翊鈞心有慼慼然地點頭,又問:「你為什麼喜歡肅肅?」

賀子重道:「他把我當人看,你又為什麼喜歡他?」

朱翊鈞如數家珍:「他陪我玩,教我很多東西,跟別的師傅都不一樣,他懂得很多,會講新鮮的故事,我不高興的時候,還會哄我,也從來不會因為我貪玩就教訓我,以前在王府的時候,父皇和母妃沒空,多數都是他陪著我的。」

賀子重靜靜地聽著,沒有說話。

如果不是趙肅,一個韃靼人的後代,再加上一個天潢貴胄的未來太子,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湊到一塊兒去的。

而此時,二十八歲的賀子重與十歲的朱翊鈞坐在院子邊上,聊著同一個人。

風輕輕拂來,還帶著寒意,這個時候的朱翊鈞不會想到,他與趙肅離別的時刻很快到來。

隆慶元年三月,趙肅新婚不久,北上回京,卻做出一個許多人都意想不到的決定,他沒有惦記著年前隆慶皇帝與他說過,要給他陞官的話,反倒自請外放,說自己為官以來,當的都是清貴京官,對地方政務和民間疾苦知之甚少,請求皇帝允他所請,到地方任職,既是磨礪,也是為民謀福。

《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