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世間沒有兩幅一模一樣的《玉台賦》,其中必然有一幅是假的。

那會是齊王的那一幅,還是自己手裡頭這一幅?

賀泰呼吸急促,呆若木雞,一時不知作何反應。

其他人也都愣住了,氣氛為之尷尬僵凝。

賀穆當時極力反對父親拿《玉台賦》當壽禮,一是這幅手書整整花了五百兩,一下子將家底全部掏空,二是這幅斥巨資購買的手書,尚不能保證真假。

如今果真鬧出贗品之爭來,他頓覺眼前一黑,雙腿發軟,幾乎站不起來,還是旁邊賀秀攙了他一把。

賀秀小聲問:「怎麼辦?」

賀穆搖搖頭,心頭苦澀,他怎麼知道?

萬一父親手頭那幅是假的……

想想從前過的那些日子,賀穆無法想像他們重新被貶回去的光景。

皇帝沉聲道:「將你手中那一幅也呈上來。」

齊王趕忙領命,呈上他本來也準備作為壽禮敬獻的《玉台賦》。

兩名內侍站在胡椅上,一手扶著卷軸,另外兩名內侍在下邊,將兩幅手書徐徐展開。

乍一看,兩幅手書字體行距,乃至印章註釋,無不一模一樣,實在令人辨認不出。

皇帝趨近前仔細端詳,微瞇起眼,鼻尖幾乎碰觸到絹紙,眾人屏息凝神,生怕干擾了他的思路。

臨安公主轉頭看兩位兄長臉色蒼白的模樣,仗著自己是女兒,便開口道:「陛下,無論真假,都是兄長們的一片孝心……」

「噤聲!」皇帝低喝道。

作為一名書法愛好者,兩幅同樣的手書放在眼前,若不辨出個真假,那無疑是十分難受的事情,皇帝也不例外,今日看架勢,他是非要分出個子丑寅卯來了。

臨安公主頓時閉嘴,不敢再吱聲了。

過了片刻,又或許是好一會兒,對賀泰乃至賀家人而言,那又是十分漫長的一刻,皇帝終於緩緩直起腰,指著其中一幅道:「這幅是贗品。」

他指為贗品的那一幅,正是賀泰呈上的。

賀泰腳一軟,當即癱倒在地,口中連連道:「斷不可能、斷不可能……請陛下明鑒,我明明看了許多遍,的確是鍾繇真跡啊!」

皇帝:「你從哪裡淘來的?」

賀泰:「兒子花了五百兩,在西市一間書畫鋪子買的,那間鋪子開了足有小二十年了,打從兒子還未離京時,那鋪子就在,我還想,對方不至於,不至於用那二十年的信譽賣給我一幅贗品……」

他心中悔恨難當,忍不住哽咽流淚。

皇帝皺眉:「宗正寺的人明明上報說,你們來京時,家無恆產,又哪來的五百兩買畫?」

賀泰拭淚:「前些日子,宗正寺撥下五百兩,說是陛下憐我生活艱苦,給兒子添衣加餐……」

皇帝火冒三丈,差點一腳踹過去:「朕那是給你一大家子吃喝的,不是給你拿去買贗品的!」

賀泰:「過去十一年,陛下壽辰,我無一侍奉左右,心中委實悔恨痛苦,如今既有機會,焉能沒有表示?我如今家徒四壁,傾其所有,也只有您賜下的這五百兩,我便想著,盡一份孝心,誰知、誰知……」

皇帝怒道:「鍾繇真跡何其難尋,五百兩就能買到,豈非滿大街都是了?你怎麼就不動動腦子?!」

賀泰顫聲:「是兒子愚鈍……」

賀穆他們趕緊跟著跪下請罪,其他人也不敢再看熱鬧,紛紛起身,勸說皇帝息怒。

皇帝冷冷道:「你的確是夠愚鈍的,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白瞎了這個好姓氏!」

他又問齊王:「你這幅真跡,又是從哪裡淘弄來的?」

齊王忙道:「是兒子手下一個門客,逛鋪子的時候發現這幅手書,他知道我一貫喜愛書畫,便幫我留意著,我親自察看之後,見果然是鍾繇真跡,就趕緊買下來,當時討價還價,花了整整兩千兩,還搭上曹不興的一幅畫。」

皇帝:「哪家鋪子買的?」

齊王遲疑片刻:「西市的一間鋪子,名叫五彩記。」

皇帝又問賀泰:「你的該不會也是在同一間鋪子買的吧?」

賀泰搖搖頭,啞聲道:「不是,兒子是在林氏畫鋪買的。」

皇帝:「把眼淚擦擦,在朕的壽宴上嚎啕大哭,成何體統!」

賀泰手忙腳亂擦了眼淚,請罪道:「此事是兒子愚鈍,讓您煩心了,還請父親再給兒子一個機會,重新獻上壽禮。」

皇帝冷笑:「你該不是想去找那間鋪子算賬吧?」

賀泰:「不瞞您說,兒子原本準備了兩份壽禮,另外一份,是家中上下,親手抄寫的佛經,但後來我看見鍾繇真跡,就覺得只送佛經,無法彰顯心意,這才與賣家講價,用五百兩買下那幅手書……」

他現在只後悔當初沒有聽幾個兒子的建言,現在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皇帝沒好氣:「孝心不是用銀兩來體現的,若真有那份心,哪怕送根稻草,朕也不會嫌棄!」

賀泰:「兒子知錯……」

齊王正想出言求情,就聽皇帝道:「你是有錯,錯在受人蒙蔽,不知明辨是非,十一年前如此,十一年後還是如此。」

聽他提及十一年前的事,眾人都將欲出口的話嚥下去,不敢再出聲。

皇帝卻話鋒一轉:「但你勝在一片孝心赤誠,這幅贗品,朕收下了,往後自己長個教訓,別再鬧出笑話。」

賀泰抬起頭,本以為這次一定會被罵得很慘,誰知父親竟輕飄飄揭過,還肯定了他的孝心,這讓賀泰有種如置夢中的恍惚感。

「父親,快謝恩!」賀穆在旁邊小聲提醒。

賀泰醒過神來:「父親明鑒,兒子無以為報……」

若說之前哭泣是驚慌失措,也是為了博取同情,這下可就哭得真心實意了。

皇帝暗歎一聲,知道長子這是被舊事嚇壞,連膽子都給嚇沒了,便彎腰親自扶他一把,還掏出懷中手帕:「擦把臉,都入座吧。」

賀泰接過帕子,受寵若驚。

既然皇帝息事寧人,不願追究,眾人也都識趣地不再提,悠揚樂聲復又奏起,舞姬重新入場,一派和樂融融,彷彿之前的風波從未發生。

卻是苦了宋氏這等沒有見過大場面的小婦人,被方才一幕嚇壞,餘下的時間也沒心思再欣賞什麼歌舞,一直提心吊膽,戰戰兢兢地盼著宴會結束。

酒過三巡,月上中天,筵席將近尾聲,賀泰並齊王衛王,三兄弟上前敬酒,皇帝扶著額頭,帶了三分醉意,擺擺手:「朕不勝酒力,心領了,你們自個兒喝吧。」

他冷不防問賀泰:「這些日子你在家中,都做了什麼?」

賀泰:「惟讀書練字而已。」

不料皇帝又問:「讀的什麼書?」

賀泰不敢拿些學問高深的書來充門面,在精明的父親面前,只會立馬被識破,所以他老老實實道:「是一些山水遊記,還有郭璞的《水經》。」

皇帝挑眉:「哦?你還想治水?」

賀泰:「兒子只是瞧著裡面記載山川形勝,頗為有趣,正可與《漢書》裡的地理志相互對比察看。」

皇帝嗯了一聲:「既是如此,明日起,你就去工部辦差吧。」

賀泰傻眼:「啊?」

皇帝不悅:「啊什麼啊?沒聽清朕說的話?」

「不不不,聽清了,聽清了!謝陛下隆恩,兒子定當盡心盡力!」賀泰狂喜得有些語無倫次。

皇帝:「從前你只在禮部待過,如今時隔多年,想必也都忘光了,治河也好,營造也罷,工部那些東西,你是一竅不通,去了之後,要好生向工部的人請教,不可任意妄為。」

賀泰心情激盪,忙一一答應下來。

齊王在旁邊聽得有些怔愣,心說方才大哥還被罵得狗血淋頭,怎麼三言兩語又被指了差事?難不成獻了幅贗品,反倒還有功了?

他心下有些不安,不由偷眼望向皇帝,皇帝卻未看他,只盯著賀泰訓話。

齊王又朝弟弟衛王看去,卻見衛王臉上也浮現出一絲茫然之色,顯然同樣不解。

……

如果說皇帝忽然讓長子去工部辦差,僅僅是酒醉後的心血來潮,那麼接下來的發展就更令人吃驚了:就在壽宴的隔日,宮中下旨,曰皇長子賀泰誠心悔過,且因反賊樂弼兵臨城下時,守城有功,封魯國公,賜原魯王府邸居住,入工部協辦差事。

齊王再也無法欺騙自己說皇帝老爹只是一時心軟,他忙召來心腹幕僚,開門見山就問:「依你看,陛下讓大哥回京,是否與立太子有關?」

幕僚問:「皇長子買了贗品的事,是否與殿下有關?」

齊王一口否認:「自然沒有!」

幕僚:「那殿下是否事先知道那是一幅贗品?」

齊王不說話了。

幕僚歎道:「殿下既然知道,為何不說?」

齊王為自己辯白:「此事不能怪我,五彩記與林氏畫鋪原本就是一個東家,我先訂了那幅《玉台賦》真跡,店舖東家為了吸引客源,特意又掛了兩日,才被大哥發現,我怎麼知道他們會拿一幅贗品賣給大哥!」

幕僚:「恕我直言,殿下是否存著看笑話的心思,好讓陛下發現皇長子何等魯鈍?」

被對方一針見血點出來,齊王有點惱羞成怒:「聯芳!」

幕僚拱手:「殿下別見怪,只是您的心思,在下能看出來,陛下又怎會看不出來?在您眼中,皇長子的確魯鈍,可在陛下眼中,那又何嘗不是一片赤子之心?」

齊王沉默片刻:「此事是我思慮不周。」

幕僚道:「皇長子的笑話,別人看得,您與衛王卻看不得,因為你們是兄弟,兄弟是要守望相助的,丙申逆案之後,陛下最忌諱的,就是兄弟鬩牆。」

齊王:「陛下已經年近六旬,任憑底下勸立東宮的折子再多,他老人家就是巋然不動,前些日子又有人提起東宮的事,陛下倒好,直接就將大哥召回來了,我只怕……」

幕僚:「不會。皇長子在外十一年,名為廢黜,實則軟禁,整整十一年,不知國家大事,更未參政議政,這樣的人繼承皇位,陛下難道會放心?在陛下心中,最優秀的儲君,只怕還是當年的昭元太子。」

齊王莫名有些煩躁:「所以這些年,我一言一行,無不以先太子為楷模,連陛下都讚我有昭元太子遺風,可即便如此,他為何還遲遲不肯立太子?」

幕僚:「帝心難測,殿下只能以不變應萬變,皇長子只是封魯國公而已,殿下切勿亂了陣腳。」

齊王揉揉眉心:「我省得,工部諸事繁雜,吃力不討好,待入夏之後,眾臣肯定又要為了治河吵上幾天,我那位大哥,是彈壓不住這一攤子事的。」

幕僚:「不錯,皇長子母家只是宮婢出身,毫無根基,在朝廷更無外援,不必殿下出手,他也辦不了那些差事,陛下自然明察秋毫的,如今陛下僅有三子,皇長子舊罪在身,性情平庸,衛王則事事唯您馬首是瞻,若真要立太子,除了殿下您,他還能選誰呢?」

齊王緩緩吐出一口濁氣,終於覺得舒坦了些。

……

此時此刻,京城頗負盛名的雲來酒肆之內,楊鈞也正端起酒杯,笑容滿面地打趣:「恭喜賀郎君得封魯國公,打從我認識你起,就覺得這一日遲早會到來,往後還請三公子多多關照,可不要嫌棄我商賈身份微賤!」

孰料賀融面色淡淡,殊無半點得意之色。

楊鈞見狀也斂了笑容:「怎麼?難道此事還有變故?」

賀融搖搖頭:「我沒想到會這麼快,父親封爵,比我預料之中,還要快上許多。」

《麟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