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賀僖出了長安才發現自己身上根本沒帶錢,也不認得去洛陽的路,賀竹身上倒是帶了幾個銅板,但那點錢根本不夠雇一輛馬車去洛陽。

無奈之下,兩人只好縮在牆根下,瞅著城門口來來去去的行人車輛,好不容易碰上一戶打算去洛陽探親小住的人家,賀僖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只得搬出玄都觀的名頭,謊稱自己是裡面的俗家弟子,奉觀主之命前往洛陽上清宮拜訪,想要搭一趟順風車,又拿出自己在玄都觀時死纏爛打央求觀中道長給自己做的香牌來抵賬。

許多人都以為賀僖在玄都觀內虛度時光,實際上他還真是使出渾身解數來學習的,從煉丹到畫符,一樣沒漏,雖然一開始他仗著自己皇孫的身份,半強迫地讓觀主將他收為俗家弟子,但後來因為學習認真,頗有天資,反倒得了觀主的青眼,大有賀僖若能真正出家,就將衣缽傳給他的架勢。

所以旁人見賀僖言行舉止渾似道門中人,壓根就不會想到他在胡謅。

那戶人家的男主人正好也頗為信奉佛道,與賀僖交談幾句,頓時大為驚艷,於是邀請賀僖上車同坐,雖然只是車伕旁邊的位置,但好歹也有了車,不必靠兩條腿走去洛陽。

賀家人萬萬沒想到,有朝一日賀僖也能靠著自己那不務正業的愛好混上一輛免費馬車坐。

然而那馬車載著一家老小,加上賀僖主僕兩個,畢竟不可能像上等好馬那樣快馬加鞭,一日之內就能抵達,饒是賀僖主僕再心急,也只能老老實實熬過路途的等待。

而此時的京城,已是風雲變幻,跌宕起伏。

太廟之中,情勢突變,一場混戰正在上演。

聽見李寬的聲音,宋蘊臉色大變,再也顧不得賀泰他們,帶著人就往外衝殺出去。

他所帶領的神武軍,與李寬的人馬廝殺作一團,雙方原本都是御前禁衛,如今卻因立場不同而分化,刀光劍影,短兵相接,為了各自的名利與榮華,俱都拼盡全力,不死不休。

鮮血浸透衣服,順著身體流到地上,又將泥土染成深色,蜿蜒浸染,多少年後,依舊洗之不盡。

當年建造太廟的人絕不會想到,有朝一日,這裡也會成為屍首遍地的修羅場。

賀泰等人驚魂未定,聽著外頭傳來的喊殺聲,臉色青一陣白一陣,不敢輕易踏出屋子。

薛潭鬆一口氣,鬆開抵在盧容脖子的燭台,老頭兒忙不迭想要起身往外跑,冷不防被衛王伸出一隻腳,絆倒在地上,嘴巴正好磕在門檻上,頓時磕掉幾顆牙,滿嘴鮮血地叫痛。

薛潭與賀穆上前,扯下盧容身上的腰帶,將他雙手捆起來。

盧容一臉血,口齒不清地叫嚷:「殿下……額願望啊,額沒勾結齊王!」

賀泰皺眉:「他在說什麼?」

薛潭隨手從他懷裡搜出一條帕子,往盧容嘴巴裡一塞,清靜了。

屋內眾人感覺似乎過了許久,但實際上,只有一個時辰左右,李寬就帶人基本控制了局面——與他相比,宋蘊畢竟還是太嫩了些。

李寬拖著被五花大綁,早已暈死過去的宋蘊大步入內,將人往地上一丟,朝賀泰拜倒:「臣救援來遲,請殿下恕罪!」

賀泰親自上前要扶起他:「李侯不必多禮,這次若非有你,我們所有人都得送命於此了!」

李寬卻不動:「還請殿下先寬恕臣的罪過,否則臣不敢起來。」

賀泰:「你救了我們的性命,何罪之有?」

李寬:「臣雖掌管南衙,但如果沒有陛下手書,是無論何種情況下,也不得擅動的,這次齊王假傳陛下詔命,說衛王意圖謀反,派人拿著虎符,讓臣來太廟協助平叛,臣來到之後,才發現事實並非如此,所以自作主張,救下二位殿下,來日若陛下追究起來,臣恐怕難逃其咎,還請殿下救我!」

賀泰神色一鬆:「我還當是什麼事,事急從權,你沒有遵從亂命,這才是忠義之臣!放心吧,陛下面前,我會為你求情的。」

衛王提醒道:「大哥,宮裡還不知發生了什麼事,齊王派宋蘊來此,自己必然會往宮裡去的!」

賀泰剛剛稍微放鬆下來的心情又一次提了起來:「宮裡有陛下在,還有季嵯程悅,應該不會出什麼大問題的吧?」

李寬卻道:「衛王說得不錯,齊王謀劃已久,說不定已經買通了北衙四軍,殿下不能不防!」

賀泰有些慌亂:「那、那我們現在趕緊回城去看看!」

李寬道:「宮城此時形勢不明,為免兩位殿下受到波及,不如在此稍候,由臣先去打探一二。」

如果此時宮裡換作其他人,而非文德帝在的話,也許賀泰就同意了,但老爹剛剛準備冊封自己為太子,弟弟就犯上謀逆,還很有可能對老爹下手,賀泰越想越是良心不安,決定親自將老爹給救出來,於是一口否決了李寬的提議:「算了,我要親自入宮,確保看到陛下安然無恙,還請李侯帶路!」

他轉頭對衛王與賀穆道:「你們留在這裡。」

衛王想也不想就道:「大哥以身犯險,弟弟豈能獨善其身,我們兄弟既已同生共死過了,弟弟又何懼其它!」

賀穆也道:「兒子願隨父親同往!」

賀泰神色欣慰,還未來得及多說兩句感言,便有士兵形容狼狽,匆匆趕來奏報。

「殿下,將軍,程悅帶人將魯王府和衛王府的人押走了!」

在場眾人臉色大變,賀泰急急追問:「押去哪裡!」

士兵道:「瞧方向應該是往宮裡押,卑職當時上前阻攔,奈何不敵對方人多勢眾,只能先退回來稟報!」

李寬神情凝重:「我曾擔心齊王走投無路,會對兩位殿下的家眷下手,將其挾為人質,逼迫兩位殿下投降,沒想到還是晚了一步。」

走到這一步,雙方已經是退無可退。

往前一步,也許是通天大道,也許是萬丈深淵,然而他們已經沒了別的選擇。

……

紫宸殿內,齊王端坐在皇位下首的位置,冷冷看著他對面的人。

「我已說過,衛王圖謀不軌,喪心病狂,在太廟刺殺魯王,陛下原本龍體就不適,聽聞這個消息之後,直接就被他們氣倒了,讓我全權接管宮中內外一切事宜,周相是年老耳聾,聽不清了嗎?」

按照本朝規矩,除夕之日起,各個衙門開始休沐,假期會一直持續到上元燈節之後,齊王選擇正月初一發動宮變,正是看中了皇帝臥病,魯王離城,周瑛等重臣休沐在家的時機。

事實證明他的選擇是正確的,這場宮變,目前看來,已經成功了一半。

若不是程悅派人將魯王府和衛王府的人都帶入宮的那一番動靜,周瑛他們恐怕還無法察覺異樣,急急忙忙趕入宮來。

周瑛面色如常,拱手道:「謀逆乃本朝大罪,非同小可,魯王衛王,本是天家子孫,衛王也向來恭謹和氣,如何會忽然殘殺手足?他手中無兵,就算殺了魯王又能如何?此事蹊蹺得很,老臣等人,想要面見陛下,聽陛下親口將其定罪。」

兵部尚書范懿是兩朝老臣,更是個暴脾氣,老爺子鬚髮皆白,嗓門依舊洪亮,周瑛那頭話音方落,他沒有周瑛兜兜轉轉的好耐性,立馬直言不諱:「殿下,恕老臣直言,您這一步,走得實在昏聵!殿下自封王以來,仁厚孝順,朝野有目共睹,何以到了此刻,卻將自己辛辛苦苦經營的清名毀於一旦!」

事到如今,齊王也懶得再作出一副溫和儒雅的假面孔了,他冷冷道:「我的名聲為什麼會被毀,難道張尚書不知道嗎?」

偌大殿宇之內,他彷彿聽見周瑛無聲長歎,但齊王管不了那麼多了,他覺得自己業已立於懸崖之上,四面八方俱是狂風暴雨,無底深淵。

他的眼前無數次閃現出父親臨死前不肯瞑目的樣子,內心彷彿被風浪高高捲起,又重重拋下,充滿了無處發洩的彷徨與狂躁。

「我那個沒用的大哥,流放房州多年,就算是父親,也早就忘記他的模樣,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從房州寄到京城來的信件,卻能一封封地直達御前,被我父親看到。一介流放庶人的信件,居然能通過層層關卡,上達天聽,這難道不值得奇怪嗎?」

齊王嘲諷一笑:「大哥回到京城之後,入了工部,差事竟也一帆風順,沒有人給他下絆子,沒有人暗中為難他,即使貴為皇子,以我大哥的資質,沒有他那幾個兒子幫忙,就能管好工部那一攤子爛事,這還真是令人不可思議!」

太常卿劉思齊皺起眉:「殿下到底想說什麼?」

齊王冷笑:「我想說,這一切,背後都有人在默默使力,這些人不是別人,正是在座諸位!」

在場一片靜寂。

范懿忍不住斥道:「一派胡言!」

「父親的身體每況愈下,卻因眷念故太子而遲遲未立儲君,你們洞察了他的心思,特意設法讓大哥的信件能夠被父親看見,勾起他的惻隱之心,大哥那幾個兒子,又的確是能幹,幾方合力推動之下,大哥果然就回到京城,走得一步比一步穩。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父親對我,漸漸沒了讚賞之意,反倒是諸多挑剔,直到陳無量案浮出水面。」

周瑛歎息:「殿下,我承認,魯王從房州寄來的信件,的確是我請馬宏幫忙放在陛下案前,讓陛下便於察看的,可那是因為當年我在禮部任職,手下官員謄抄明經科選官的名單,誤將兩個相似的人名抄錯,當時魯王正好掌管禮部,他聽說了我的請求之後,在宮門下鑰之後,還設法入宮,將名單追回來,免於隔日聖旨下發,釀出事端。」

「這一番人情,我一直承念在心,後來魯王一家因罪被流放,在公,我無法求情,在私,陛下與魯王,畢竟是父子血緣,我讓馬宏幫這個小小的忙,並不違背我的良心,也不違背國法。至於工部的差事,陛下本來就對魯王沒有抱過高的期望,魯王不功不過,於陛下而言,已是意外之喜,又豈是我們能夠預料的?」

齊王淡淡道:「那陳無量案呢?此案時隔多年,監察御史蘇渙一家因誣告被流放,很多年前,刑部的人就報上來,蘇渙一家都死絕了,為何陛下還能找到他的幼子蘇長河來擊鼓鳴冤?當年到底是誰暗中保下了蘇長河的命,讓他派上用場的?」

他的聲調越來越高:「又是誰收集了陳無量案的證據,通過衛王,上呈給陛下?除了在場各位,誰還有能耐辦到這些嗎?啊?!不錯,我的出身是不如故太子高,我不是皇后嫡出,但我母親安氏,也是書香門第清白之家,我的妻子宋氏,出身洛州宋氏,也是你們世族的一員。而我大哥呢?他生母是誰?是個連名分都沒有的深宮賤婢!他那三任王妃的出身就更可笑了,第一任是小吏之女,第二任是跟隨先帝起兵的商賈之女,第三任呢,武將出身,父母死絕!」

范懿:「殿下,如今當務之急,是請出陛下來主持大局,若衛王當真謀反,魯王當真已經身遭不測,擔當起平叛重擔的,唯有殿下一人,殿下何必還在這裡與我們糾結這些陳年舊事?」

說實話,這些年,齊王收買人心的事情的確沒少干,朝中為他說話的也大有人在,像禮部尚書盧容,因與齊王結為兒女姻親,也已經成為鐵桿的齊王黨。更因齊王娶了宋氏的女兒,同樣有不少世家站在他那邊。

但包括周瑛在內的很多人,也早就看出來了,如果文德帝想立齊王,在賀泰沒回京的時候就已經立了,不至於這麼多年遲遲未決。

齊王的確禮賢下士,但他的禮賢下士是帶著強烈的功利性的,並非像故太子那樣,當真生性慈和,從這一點來說,賀泰的性情反倒更似故太子。這也是當時齊王竭力拉攏,卻依舊還有不少人不肯支持他的原因之一。

而文德帝立魯王的原因就更多了,許多人私下沒少討論,但周瑛覺得,這裡頭還有一個更深層,更重要的原因。

世家門閥制度屹立數百年不倒,歷朝歷代每任皇帝都試圖壓制世族的權力,然而因為世族在財富和學識壟斷上享有的優勢,寒門出身的官員寥寥無幾,朝中過半官員都是世家出身,他們與皇權的博弈從未停止過,雙方總是在互相制衡又互相妥協的道路上蹣跚前行。

三子之中,唯有賀泰,與世家牽連瓜葛最少,他若登基為帝,才能最能堅定將文德帝制衡世家的策略推行下去的人。

齊王對文德帝的決定深懷怨念,心中又有謀害父親的惶恐,在這等風雨飄搖,勝負未決之際,免不了需要將情緒發洩出來,如今盡數傾吐,又被范懿一說,他慢慢冷靜下來,逐漸恢復以往的鎮定:「范尚書說得不錯,這些年來,我對待諸位,禮數周到,從未怠慢。眼下陛下將大權交給我,太廟那邊,我已派李寬前往平叛,相信很快就有好消息傳來。事到如今,各位也該做出一個選擇了。」

齊王環顧四周,目光從眾人的臉上一一掃過。

在場沒有傻子,大家也許想不到皇帝已經遭遇不測,以為他只是被軟禁起來,或者重病不起,被齊王趁機奪權,但眾人也能猜到大概發生了什麼。

對齊王而言,如果在場這些人能支持他,默認這場政變,那麼只要太廟那邊的局面也穩定下來,事情就可以算是圓滿結束了,來日史書上,寥寥數筆還是長篇大論,那是以後的事情了。

「我希望,你們的選擇,不會令我失望。」

現在宮裡有程悅在,基本局面還能控制下來,大部分士兵隨波逐流,紛紛投降,就算還有一些忠於季嵯的人不肯聽命,也已經是強弩之末,翻不起什麼風浪。

宮外,如果現在魯王和衛王已死,那麼皇帝膝下的皇子,就剩下齊王一位,不管他以什麼樣的方式上位,都不再重要。

眾人面面相覷,場面一時陷入尷尬的沉寂。

吏部尚書曹亮左右看看,直起身體,又遲疑片刻,終於起身步出,走到大殿正中,然後跪下,伏首。

餘下兵部尚書范懿,面露怒容;戶部尚書張嵩,神色鐵青;太常卿劉思齊,面容蒼白;宰相周瑛,閉目不言,神態反應,各有不同。

但無一例外,他們心中,必然波瀾起伏,天人交戰。

然而齊王還來不及高興,程悅就匆匆闖進來了。

他原是一臉緊張,但在看清殿內各人之後,程悅立馬放慢了腳步,作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對齊王使眼色,一面拱手道:「殿下,臣有事報。」

齊王皺了皺眉,還是起身與他走出去:「難道宮內的殘餘叛逆,你還沒有肅清?」

程悅壓低了聲音:「魯王衛王都沒死,他們被李寬救下,正朝宮城而來!」

齊王臉色一變。

《麟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