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從先帝駕崩到如今,新帝登基大典還未正式舉行,賀湛這一去不過年餘,但卻已經經歷了兩個朝代,他在洛陽日久,越發多了鎮守一方的威嚴氣度,在旁人看來,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

而在賀湛看來,長安又何嘗不是變化諸多?景物依舊,人事已非,昔日站在門口迎接他的馬宏,已經換了一張陌生面孔。

「五郎君,陛下請您進去。」陌生的年輕內侍躬身笑道。

「我之前好像從未見過你,馬宏呢?」賀湛隨口問。

那內侍道:「小人葉升,馬常侍向陛下請求,想去給先帝守陵,陛下已經答應了。」

賀湛點點頭,沒再多問,整整衣裳下擺,跨過門檻入內。

賀泰端坐上首,左右分別是賀穆與賀秀,議事告一段落,朝臣已經告退,父子四人大可共敘天倫。

見賀湛歸來,賀泰十分高興,問了不少他在洛陽的事情,見賀湛俱都回答得有條有理,越發欣然:「想當年,咱們一家在房州時,為父絕想不到,有朝一日你們個個都能獨當一面,如此成器!」

賀湛道:「一切都有賴父親與兄長們的指點,方有我的今日。」

賀泰先是頷首,隨即皺起眉頭:「對了,你四哥怎麼沒與你一起回來,莫不是又鬧出什麼蛾子?」

賀湛輕咳一聲,將賀僖留信出走的事情說了一下,又將信件呈上。

賀泰一看之下,差點沒把鼻子氣歪:「好好的皇子不當,非要去出家當什麼道士,他這是中了什麼邪術,瘋魔了嗎?!」

賀穆勸道:「父親息怒,四弟他向來任意妄為,也不是頭一回了,只是這次膽子實在太大了點,假以時日他在外面吃了苦頭,就會知道回來的。」

賀泰怒道:「就算他再回來,朕也不會再給他冊封了!」

趁著父親發牢騷的間隙,賀湛抬首掃視一圈,總覺得氛圍有些怪異,但又說不上哪裡奇怪。

賀穆歎了口氣:「從前在房州時,四郎就被我們護得太好了,連五郎與二郎都時常上山打獵,唯獨他不愛文也不愛武,其實我這個當大哥的也有責任,若是早日注意到,多管教管教,他也不至於做出這種事來。」

賀泰揮揮手:「他自己不爭氣,與你何干!」

賀穆:「不過話說回來,這次四郎幫忙去洛陽報信,也非全然無功,他畢竟還年輕,難免有些意氣用事,還請父親多寬容些吧,如今五郎也回來了,我們兄弟幾人,自當在您跟前盡孝。」

賀泰略略消氣,但也沒什麼好心情了:「罷了,五郎剛回來,一路風塵,先好生歇息,朕本想讓你與李寬同掌禁軍的,誰知鎮遠侯卻上疏致仕,此事容後再說也不遲。」

賀湛在殿上短短一個時辰,卻收了滿肚子疑問,見父親起身離去,他也跟在兩位兄長後面,退出宣政殿。

賀穆對他與賀秀道:「五郎好不容易回來,以後咱們兄弟又能常聚了,今日就去我那裡用飯如何?」

賀湛笑道:「我們就住在一個府裡,往常吃飯不也經常在一塊兒吃的麼?」

賀穆輕咳一聲:「如今宮中事多,父親就讓我先搬到宮裡來住了。」

賀湛一愣,下意識朝賀秀看去,後者一言不發,從頭到尾都顯得很沉默。

「那……我想先出宮去找三哥,許久未見他了,我也挺想他的,要不改日吧,大哥?」

賀穆一笑,拍拍他的肩膀:「成,那就改日再聚!」

又對賀秀道:「你們兄弟倆好生敘一敘,我就不打攪你們了。」

賀湛目送他離去,只聽得賀秀在旁邊輕聲道:「大哥是越來越有長兄風範了。」

這話不像誇獎,倒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嘲諷意味。

賀湛忍不住問:「大哥怎麼住宮裡去了?」

賀秀:「父親還未舉行登基大典,自然也不可能冊封太子,大哥怕別人捷足先登,就以幫父親跑腿辦差的名義,先住到宮裡去。」

賀湛意外道:「這好像於禮不合?」

賀秀哂笑:「自然於禮不合,所以大哥沒能住進東宮,只能先住在紫宸殿偏殿。」

賀湛終於知道哪裡不對勁了,他們兄弟幾個向來親厚,賀穆從前也不會端著長兄架子,但現在不僅賀穆變了,連賀秀的言行舉止,也與之前大相逕庭。

最起碼,以前的賀秀,就不會這樣冷嘲熱諷。

賀湛想起兄長喪妻的事,心裡忍不住一歎:「二嫂的事我也聽說了,二哥你,節哀順變吧,二嫂在天之靈,也不想看到你如此自傷自毀的。」

賀秀的面色微微緩和:「不會的,我得好好活著,才能為你二嫂報仇。」

賀湛:「我聽說,父親讓你負責齊王謀反一案。」

賀秀:「不錯,不過也非我一人審訊決斷,還有刑部與大理寺的人。」

賀湛沉吟道:「之前我在洛陽時,有臨安公主駙馬家的遠親,托我向陛下求情,不知公主與此事牽涉多少,她畢竟是先帝女兒,父親妹妹,若屆時牽連過廣,恐怕對父親名聲也有妨礙。」

賀秀冷哼一聲:「連造反都敢,害怕什麼名聲,臨安跟駙馬是保不住了,他們一出事,彈劾他們的奏疏就跟雪片一樣飛上父親的案上,你猜頭一個彈劾臨安公主的是誰?」

迎上賀湛不解的神色,賀秀露出嘲諷笑容:「是司馬勻,當初任房州刺史,對我們見死不救的司馬勻。」

賀湛:「我記得他後來走了齊王的門路,還進了御史台。」

賀秀:「不錯,謀逆事發之後,他忙不迭要跟齊王一系劃清界限,當即就上疏彈劾臨安公主種種罪狀,包括公主府逾制,駙馬在母親孝期與婢女通姦等。」

賀湛不屑:「落井下石的小人!」

賀秀:「哪裡都少不了這樣的人,只可惜,讓你二嫂枉死的人,卻未必個個都能落網。」

賀湛一怔:「還有誰?」

提及此事,賀秀的臉色瞬時陰沉下來,似又回到當日得知內情的時候。

「你的大嫂,宋氏!」

「這不可能吧,大嫂怎麼會害二嫂!」賀湛忍不住驚呼。

「宮變當日,齊王事發,你二嫂挺身而出,與安淑妃對峙,安淑妃惱羞成怒,著人帶走你二嫂,她不肯就範,轉身欲跑,結果往後摔倒,你大嫂本可以拉住她,卻不知為何縮回手,害你二嫂活生生被後面士兵的刀穿胸而過,連帶她腹中胎兒……」

賀秀眼眶一紅,咬住牙,卻再也說不下去。

賀湛神色黯然,不知如何安慰,才能令對方消除悲傷,那場宮變哪怕對勝利者而言,同樣也是慘痛,方才在殿內,大家都很有默契地沒提起賀嘉,不是因為遺忘,恰恰因為傷痛難忘。

「會不會是……有人看錯了?」

賀秀一字一頓:「你二嫂的母親親眼所見,在場眾人也都看見了,如何會錯?」

賀湛:「但大嫂好好的,為何要去害二嫂呢?也許,她只是一時膽怯失手,卻沒想到會害了二嫂的性命,二哥,我知道你不好受,但父親現在剛剛接過大位,還有許多事情等著我們去做,我們兄弟萬萬不可在這種時候內訌,那只會讓親者痛,仇者快罷了!」

賀秀扭頭望向遠處,胸膛起伏不定,過了好一會兒,方才逐漸平息。

「我知道,所以我一直隱忍不發,但大哥今日的表現,你也看見了,父親還未登基,他就已經開始為將來的太子之位做打算了。」

老實說,在此之前,賀湛從來沒有想過未來的太子之位,除了賀穆之外,還會落在誰頭上。

畢竟所有兄弟之中,賀穆居長,這一點毫無疑問,當年在房州時,一家人落魄困苦,父親又不怎麼管事,也是長兄長嫂幫著料理家務,照拂底下的弟妹,賀湛一直記得這些點點滴滴,所以雖然覺得大哥搬入宮的舉動有些急切了,也並未覺得如何。

但現在,賀秀的話,卻讓他不知如何作答。

半晌之後,賀湛忽然問道:「二哥,你是不是,也想當太子?」

賀秀沒有急著反駁或斥責,這讓賀湛感到一陣不安。

片刻之後,他聽見對方道:「如果我說是呢?」

賀秀停下腳步,注視一母同胞的親弟弟:「你會幫我嗎?」

賀湛沉默許久,開口道:「二哥,齊王殷鑒不遠,為什麼我們兄弟,不能像從前那樣互相友愛呢?」

賀秀搖搖頭:「五郎,你見識過突厥人為爭可汗之位的腥風血雨,也曾帶兵在外,為何還會如此天真?難不成是成日與三郎廝混在一塊兒,他將你教成這樣?賀三自己明明野心也不小,城府比我還要深,他怎麼會教你這些?」

賀湛下意識反駁:「三哥不是這種人!」

賀秀失笑:「這種人如何,難道不好嗎?五郎,皇位不是誰與生俱來就應該得到的,而是有能者居之,賀璇他們不過是落敗了,所以我們想要讓他們如何,他們就得如何,今日若換了我們落敗,難道賀璇就會對我們網開一面嗎?大哥若是皇后嫡子,那倒也就罷了,既然不是,我為什麼就不能爭取一下呢?父親當年被流放的時候,別人能料到他還有今日的光景嗎?世事無常,誰也說不准以後的事。」

「還有,你別總跟三郎混在一塊兒,他從前就跟大哥走得近,往後大哥一定會極力拉攏他,而你,你與我一母同胞,大哥一定會防著你的,到時候別熱臉貼了冷屁股,再來找我哭。」

見他怔愣,賀秀歎了口氣,緩下表情:「你剛回來,我不該與你說這些,好好去歇息吧,改日再談。」

兩人走到宮門口,賀秀轉身上了馬車。

「捎你一程?」他問賀湛。

賀湛搖搖頭:「我先不回府。」

「又去找三郎?」賀秀搖搖頭,「你沒跟三郎從一個娘肚皮裡生出來,真是可惜了。」

賀湛在原地站了片刻,目送他離去,便也騎著來時的馬離開了。

其實他在洛陽時,也曾設想過種種未來,這其中就有父親立太子的情形,但賀湛沒有想到,這一切比自己所想像的還要來得快。

他想到三哥,忽然生出一種前所未有,迫切地想要見到對方的心情。

這種時候,賀融最有可能在一處地方。

心念一起,賀湛調轉馬頭,朝另一個方向行去。

在胭脂鋪子前落馬,賀湛抬步往裡走。

夥計一眼就認得他,忙迎出來,幫忙將馬牽去後頭馬廄,一面笑道:「許久不見五郎君了,您這是剛從洛陽回來吧?」

前來買胭脂的小娘子們幾時見過這般偉岸俊俏的郎君,都紛紛偷眼打量,藉著冪籬的遮擋小聲調笑。

賀湛嗯了一聲,心不在焉:「我三哥可在?」

夥計:「在,就在後頭呢,跟我家主人和薛郎君他們在一塊兒,可要小人去通報一聲?」

賀湛:「不必了,你自去忙吧。」

他獨自往後堂走去,裡頭傳來隱隱約約的說話聲,似乎還夾雜著自己的名字。

賀湛不由停下腳步,凝神傾聽。

「五郎差不離也就在這幾日回來了吧?」這是薛潭的聲音。

「應該是吧。」賀融回道。

薛潭奇道:「你素來與他親厚,怎麼這會兒倒是漠不關心了?」

賀融:「他若在,必是成日聒噪不休,讓人煩得很,而且他生辰將至,若是這會兒回來,還得讓我費心去準備禮物,不回來正好,省錢了。」

聽到這裡,賀湛一股委屈之意油然而生,忍不住一步跨入屋裡。

「三哥,我就這麼讓你不惦記嗎!」

話音方落,見著賀融的表情,他隨即意識到自己被耍了。

「你知道我在外頭?」

賀融指指地上,似笑非笑。

影子!賀湛恍然,懊惱自己的疏忽大意。

賀融起身打量他,將人拉過來抱了抱。

「不錯,又長高了些,看來飯沒白吃。」

賀湛在自己還未察覺時,笑容已經大大掛在臉上,他雙臂往前一擁,回以熱情的擁抱。

「那你打算送我什麼生辰禮物?」

《麟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