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賀融敲了他的腦袋一記:「成日就惦記著禮物,何時惦記過你三哥?」

賀湛哎喲一聲:「我若不惦記你,又何必連家都沒回就過來了?連上這一記打,看來我今年生辰,你非得送我一份大禮,方能彌補我這身心受到的創傷。」

一來到這裡,心情似也變得輕鬆起來,若像方才在宮中的情形,賀湛斷沒有這份說笑的心思。

但賀融眼力何其敏銳,一眼就看出他的異樣。

「怎麼,有心事?」

雖說薛潭楊鈞他們不是外人,但賀湛也不想將家事搬到這裡來說,就搖頭笑道:「興許是一路騎馬而來,有些乏了,又被父親問起四哥的事吧。」

賀融蹙眉:「四郎又怎麼了?他不肯回來?」

一猜一個准,賀湛歎道:「四哥說要去遊歷名山大川,尋訪名師修行,留書出走了,父親聽說之後,差點沒被氣個倒仰。」

他本以為賀融會斥其胡鬧,誰知後者卻洒然一笑:「這倒像是四郎會幹出的事。」

薛潭也歎道:「陛下即將登基,四郎眼看就要更進一步,卻居然能捨得下滔天富貴,去走自己想走的路,這份大智慧,世間又有多少人能做到?」

楊鈞搖搖頭,實話實說:「若是放我身上,我自問是做不到的。」

賀湛有些好笑,父親跟大哥氣成那樣,都覺得四哥不懂事,但在三哥薛潭他們這邊,卻又是另一番說法。

薛潭:「其實四郎君急流勇退,也未必不是好事,如今叛逆雖已就擒,但長安風雲變幻,這才剛剛開始,與其被莫名捲入其中,倒不如早些退開,得一個海闊天空。」

如今薛潭名義上暫代尚書一職,但如無意外,等新皇登基,他這個代字很快就能去掉,人人都知他是賀融一手提拔起來的,他也毫不避諱,依舊與賀融走得近。

賀湛發現,幾個兄長周圍,不知不覺已經聚攏起自己的人馬。

如長兄賀穆,他的身份擺在那裡,賀泰又隱隱透露出日後將會立他為儲的意向,自然會有許多人向他靠攏;二兄賀秀,從剛才在宮裡的交談看來,賀秀想與賀穆一較長短,必然也會開始注意拉攏人心,別的不說,他的岳丈家,英國公陸氏,雖然比不上周瑛張嵩那等累世高門,但也稱得上開國勳貴,有了陸家牽頭,賀秀想從中找到自己的支持者並不難。

至於三哥賀融,雖然身世上較他人而言是短板,也無得力母家,但也正因如此,願意靠攏在他身邊的人,要麼如薛潭、陳謙、高氏,與他出生入死,被他一手提拔上來,有知遇之恩,要麼如楊鈞,與他同歷患難,又有長遠共同的彼此利益。

雖然賀融身邊現在這樣的人還比較少,除了薛潭之外,大都也沒什麼權勢地位,但這樣的人,卻往往比被身份地位吸引,想要從對方身上獲得更大利益的追隨者要來得更加可靠。

那麼自己呢?

賀湛想到四哥賀僖,後者也許正是隱隱察覺到了這一點,不願捲入其中,這才寧可冒著被父親責罵的危險,遠遠避開。

……

賀僖打了個噴嚏。

他絕對沒想到自己在五弟賀湛的心目中,已經成為一位洞察先機,脫身避禍的高人。

此時的他,正雙眼圓睜,張大嘴巴,活像一隻無法呼吸的青蛙似的看著慈眉善目的老和尚。

然後一個噴嚏,唾沫飛了老和尚一臉。

「抱歉抱歉,老法師,我非是有意!」賀僖手忙腳亂地道歉。

「無妨。」老和尚淡定抬袖抹了抹臉,「賀施主既是一心想修行,那麼向佛或向道又有何區別?」

賀僖:「不不不,這區別就太大了,起碼入道不用剃髮!」

老和尚悲憫地看著他:「三千煩惱絲,剃去又何妨?賀施主面容清俊,與佛有緣,以後學佛到了精湛處,心若琉璃,內外明澈,有發無發,都只是外在形式,不必執著。」

這是誇他長得好看嗎?賀僖美滋滋的。

「不瞞您說,我早就聽聞道門有符菉驅邪之術,心嚮往之,所以才想入道的。」

老和尚道:「佛門雖無符菉,卻有真言加持,法力無邊,我們天台宗,亦有獨門武學,可惜有緣者少,能學到精髓的更少,門派日漸凋零,以致於絕學無人繼承。」

他見賀僖露出明顯不信的表情,便對小和尚道:「明塵,你給賀施主演示幾招。」

小和尚雙手合十:「師父,屋裡施展不開,我去外頭。」

老和尚微微頷首:「可。」

賀僖滿心好奇,還真想看看小和尚能展示出點什麼來,後腳就跟了出去。

只見小和尚明塵足下一躍,直接跳到了井沿,那上面滿是青苔,濕滑無比,賀僖為他捏了一把冷汗,但明塵在井沿一點足尖,又借力跟著往上一躍,直接跳到屋頂上,又穩穩站住,抬掌收拳,身形變幻,轉眼就在屋頂上施展了一套行雲流水的拳法,跳閃騰挪,居然也沒有半塊磚瓦掉下來,小和尚腳起拳落,虎虎生風,身形卻輕盈若蝶,一套拳法施展完畢,他直接往地上一躍,也無須借力了,直接穩穩落地,抱拳立定。

「好!」賀僖使勁鼓掌,拿出在長安西市看雜耍的勁頭來喝彩。

「貧僧獻醜了。」小和尚臉上無一絲驕矜之色,依舊穩如泰山。

「敢問法師,我要多久才能像明塵一般厲害?」賀僖真有點動心了。

老和尚道:「施主根骨清奇,雖然年紀有些大了,但若肯下苦力,不久便可達到明塵這般功力。」

賀僖有點猶豫:「那不知法師門下,是否也收俗家弟子?」

他實在有點捨不得這頭「煩惱絲」,更怕有朝一日回去之後,會被老爹暴揍。

老和尚搖搖頭,遺憾道:「本門武學向不外傳,非真正出家人不能傳授。」

賀僖:「那、那我再考慮下……」

老和尚歎了一聲:「實不相瞞,老衲業已油盡燈枯,日子所剩無多了,賀施主若肯早日入我佛門,老衲還可指點一二,讓你早日得窺絕學秘境。」

賀僖半信半疑:「老法師精神矍鑠,不遜於我。」

老和尚苦笑:「賀施主猜我如今年歲幾何?」

賀僖:「七十?」

老和尚搖搖頭。

賀僖:「八十?」

老和尚不語。

明塵忍不住道:「師父今年一百有一了。」

賀僖張大了嘴巴:「想不到老法師竟已如此高壽了!」

老和尚神色黯然:「壽數再高又如何?老衲這輩子,於佛門一無建樹奉獻,眼看如今就要撒手離去,餘下明塵一人,年紀尚幼,他又自小生在山中,人情世故諸事不懂,老衲又如何放心得下?」

「師父……」明塵眼圈一紅,癟著嘴,要哭不哭,渾然不復方纔的英武。

老和尚摩挲他的頭頂:「為師一走,你就下山去吧,咱們這玉台寺,眼看光復無望,為師何忍讓你獨自背負重擔?」

明塵淚眼汪汪,拽著老和尚的衣袖,既可憐又可愛。

賀僖撓撓頭:「要不你跟著我吧,我會好好照顧你的。」

「我哪裡也不去,我要守著玉台寺,我要陪著師父!」明塵用力搖頭,淚珠一串串落下。

老和尚歎道:「光靠你一個人,是不可能振興玉台寺的,賀施主原本與佛有緣,若能入我佛門,將來必能弘揚佛法,光大佛門,可惜他不願意,咱們不能強人所難!」

賀僖心一橫,脫口道:「其實也不是不願意!」

老和尚溫聲道:「佛門非汝願,強求亦無緣,施主面相清貴,心地良善,本是有福之人,若是不願,就不必強求,否則將來就算勉強出家,最後也還會還俗的。」

賀僖:「不瞞法師說,我已決意脫離紅塵,只是先前還未想好修道還是修佛,如今陰差陽錯來到此處,又遇上你們師徒,可見天意如此,我又何必逆天而行?」

老和尚:「這麼說,施主決心已定?」

賀僖:「決心已定!」

老和尚注目片刻,終是點點頭:「那好吧。我法號清淨,乃天台宗天台寺前任清深的師兄,你若拜入我座下,就與天台寺現任住持同輩。」

這麼說自己的輩分還挺高?賀僖在心裡驚歎了一下。

老和尚道:「我年輕時因與清深觀念不合,離寺出走,從此再也沒有回去過,玉台寺簡陋,諸般法器不齊,少室山上最大的寺廟,便是少林寺,屆時我再帶你去少林寺,讓你正式拜師,行剃度受戒之禮,這些時日,你就先跟著我學習佛理,再讓明塵為你打下武學根基。」

賀僖應了下來,又學著明塵,似模似樣地雙手合十。

老和尚微微露出一絲笑意。

「明塵。」

「弟子在。」

老和尚道:「再去幫為師盛一碗粥來,這粥太稀了,實在吃不飽。」

賀僖看了看他眼前的空碗,雖說這粥的確很稀,可他自己連喝三碗,也就喝不下了,這老和尚,啊不,是他的新師父,居然喝了五碗,還說吃不飽?

「……」他忽然有種上了賊船的感覺。

現在下船,還來得及嗎?

……

「五郎。」

賀湛回過神,見賀融薛潭他們都看著自己,這才發現他剛剛一直在天馬行空,不由輕咳一聲:「抱歉,剛才說到哪兒了?」

賀融:「你若是太累,就先回去歇息吧,我們只是圍坐閒談罷了。」

賀湛笑道:「不累,我在洛陽,想找人聊天都找不著,季凌成日埋頭測繪,要麼就是尋機跟文姜搭話,四哥又總往外跑,如今回到長安,聽見你們聊天,才真正有了回家會友的感覺。」

大家都很熟稔,他也沒必要再端著姿態,索性調整了一個比較舒服隨意的坐姿,挨著賀融,身體往柱子後面倚靠。

高長寧又讓人拿來兩個軟墊,讓賀湛可以靠背歇息。

薛潭:「我們剛剛說到,這次先帝的廟號。」

賀湛:「我聽說最後定的是太宗?」

薛潭點頭:「其實這裡頭別有緣故,先帝乃本朝第二任皇帝,廟號原本定的就是太宗,但後來周相與張尚書商議,認為陛下由先帝一力扶持,對先帝必然孺慕甚深,說不定要給先帝定個逾制的廟號,所以大家就先將廟號壓一壓,擬出中宗、成宗、睿宗三個,讓陛下選,屆時再順著陛下的意,退一步,定下太宗,陛下自然不好再反對了。」

賀融道:「周相老成謀國,可謂將父親的心思揣摩通透。」

薛潭:「但此事也只是私下聽聞,他們並未在我面前提起,我卻不好跟陛下稟報。」

賀融點點頭:「不說也罷,如今還未正式舉行登基大典,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此事也給我們透露了一個訊息。」

薛潭明白他的意思:「先帝以科舉壓制世族,卻未完全廢除世族推舉賢良和門蔭制度,以致於朝中官員,依舊有半數由門閥世族把持,在許多共同利益面前,他們自然而然會連成一片,結為同盟,對抗皇權。」

賀融:「就算廢除了舉賢良制和門蔭制也無用,短期內,世族擁有的財富與才識傳承,注定他們在科舉中也能脫穎而出,像張澤那樣不成器,只能去禁軍混日子的畢竟是少數,世家人才多,一個兩個不成器,總還能推出真正有才的子弟,那些真正連書都買不起的寒門子弟,想要通過科舉戰勝世族子弟,難之又難,縱觀本朝,數得上名號的,也不過就是一個季嵯,一個程悅,而且還都是武將。像你,魚深,雖然你家談不上門閥大族,但祖上曾在前朝任官,又是累世書香,家有餘財,也不能說是真正的寒門了。」

薛潭感歎:「不錯,我入學時的蒙師,便是我族中的遠親,後來的老師,亦是義興周氏本家出身,與周相同族,他原本只收周氏子弟,後來聽說先祖乃前朝名臣薛舟,這才破格錄取我與舍弟,否則我們兄弟倆,還真不能保證拜得名師,考中進士。」

楊鈞聽得入神,忍不住問:「三郎,你是想進言陛下,提拔寒門子弟?」

《麟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