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遂安依舊是一身紅衣,明艷動人,與初見賀融時別無二致,唯一不同的是她眉間多了幾分愁緒,少了一些跋扈飛揚。
這其實是好事,每個人總要長大,誰也不可能一輩子都活在夢裡。
相見爭如不見,但她卻還是來了。
賀融調轉馬頭,面對來人。
「二嫂,是否二哥讓你來為我們送行?」
賀秀與李遂安尚未成婚,這一聲二嫂是喊早了,但既是表明禮數,也是暗含告誡。
告誡她身份已與昔日不同,不能任性而為。
李遂安已經平靜下來,與剛才那兩聲「賀三」的心急判若兩人。
她點點頭,兩人都未下馬,彼此相望,中間還隔著兩匹馬。
光天化日,磊磊落落,光明正大。
「聽說你要走了,我來送送你。」她頓了頓,「你二哥也知道,我與他說過了。」
賀融拱手:「多謝二嫂,也請二嫂為我帶句話,我敬重二哥,與敬重大哥一樣,沒有變過。」
李遂安深深凝視對方。
風揚起賀融的袍袖衣角,肆意飛揚,彷彿一騎絕塵,直往雲霄而去。
她還記得,兩人頭一回見面,實在稱不上愉快,她無理取鬧,賀融也不肯相讓,以致於後來很長一段時日,她提起賀融這個名字,不由得咬牙切齒。
現在回想,若當初她不那麼跋扈,不那麼咄咄逼人,不那麼讓人反感,是否後來會變得完全不同?
但世事沒有如果。
李遂安知道賀融與自己的父親不和,也知道賀融為了限制相權,向太子提議分立左右相,間接也限制了父親。
而她,從一生下來就姓李,她的脾性,她的一切,都來自於這個姓氏。
他們之間,橫亙了一條天河。
還未開始,就已結束。
她從來順遂,也以為自己會一直順遂下去,直到在賀融身上碰了壁,也正是從那一次開始,她才慢慢意識到,人在世間,許多事情,身不由己,並不因出身高低而改變。
祖母的病重更讓她意識到人世無常,無力回天,於是李遂安慢慢收斂起那一身的毛刺,慢慢將所有脾氣都沉澱下來。
只是,為時已晚。
「謝謝你。」李遂安道。
謝謝你讓我發現自己的心意,謝謝上天讓我遇見你,即使是以一個不那麼美好的開端。
賀融露出一絲詫異:「謝我什麼?」
李遂安笑了一下,將那些微惆悵拋諸風中。「其實你回京之後,我曾無數次想衝到你面前,逼問你一句話,但後來想想,即使逼問出什麼,又能如何?所有的一切都改變不了。」
賀融默然。
李遂安問他:「你是不是,從一開始就料到這個結果,所以總是對我不假辭色?」
賀融:「是與不是,很重要嗎?」
李遂安搖搖頭。
賀融:「二哥不是一個難相處的人,好好過日子吧。這杯喜酒,我是沒法喝到了,先在這裡祝你們白頭偕老,永結同心。」
李遂安心頭一酸,淚水幾乎泉湧而出,她費盡力氣勉強忍住,深吸了口氣,顫聲道:「……多謝。」
賀融拱手行禮,緩緩道:「後會有期。」
他握著韁繩的手微微一頓,又說了一句話。
「衡國公是衡國公,你是你,好自為之。」
李遂安目送他轉身離去,一行人騎著馬漸行漸遠,身後的馬車遮擋了他們的身影,又變得越來越模糊,終至不見。
此時的她,還沒有對人生那麼多的感慨與思考,但李遂安直覺賀融對她說的最後那句話,意味深遠,內有玄機。
卻說賀融一行從長安出發,沿著蒲州北上,他們行程不快,半是遊覽,半是趕路,將近一個月,才抵達鄜州,離目的地靈州,尚有一大段距離。
這倒是合了張澤這小子的胃口,走走停停,走馬觀花,雖然跟著賀融,他是沒敢跑去花眠柳宿了,但一路上也沒少招貓逗狗,有一回瞧見路上兩條小狗在嬉鬧,還跑上去逗人家,結果被追著跑了三條街,此事之後薛潭讓他出門少提安王的名頭,免得旁人以為安王身邊儘是張澤這種人,安王丟不起這個臉。
「我可聽說,靈州不是一塊容易經營的地兒,連陳巍都被他們排擠走了。」
官道邊,茶寮裡,幾張矮案,幾張坐氈,頂上茅草疏疏漏漏,遮不住秋日艷陽,但風高雲闊,卻別有一番颯爽輕快。
「陳巍是誰?」
出門在外,幾人也沒講究,賀融、薛潭、張澤圍坐一案,其餘隨從侍衛各據一案,桑林從茶寮東家手中接過茶壺,給賀融他們倒茶,聽見薛潭這麼說,順口就問道。
「臨江侯陳巍,本朝兩大名將,與武威侯張韜齊名。秦國公裴舞陽,勉勉強強也能排得上名號。」薛潭以手指沾了茶水,在案上點了三點,又把其餘兩點抹去。
「現在裴舞陽、張韜都死了,就剩下一個陳巍了。當然,咱們安王殿下,還有如今在京城的紀王、李寬,遠在嶺南的興王,都可以算是會帶兵的,但李寬後來一直留在京城,沒有戍邊,幾位皇子又是後起之秀,能稱得上威名赫赫,連突厥人都如雷貫耳的,也就陳、張二人了」
陳巍多年戍邊,在甘州與靈州兩邊輪換,自從張韜身死,賀秀回京之後,甘州就沒有知兵的人鎮守,為免突厥人蠢蠢欲動,這次賀融主動請命鎮守靈州,朝廷立馬就把陳巍從靈州調去駐守甘州。
「坊間傳聞,陳巍其實一點兒都不想待在靈州,奈何皇命難違,這次安王殿下肯去接手,他實在是歡天喜地,還差點寄來一份厚禮表達感激之情呢!」
「為什麼?」桑林好奇問。
賀融替薛潭回答了這個問題:「因為陳巍的根基在甘州,他赴任靈州時,沒有帶自己的兵馬,而靈州當地的府兵又自成一派,強龍難壓地頭蛇,當地府兵還與商家勾結,商家背後,又各有背景。據說義興周氏、陳留范氏,以及英國公陸家,在那裡都有自己的生意。」
薛潭哈了一聲:「高門世族,與勳貴侯門,再加上府兵,盤根錯節,你說亂不亂?」
桑林不解:「靈州不是邊城麼?怎麼還會有那麼多人在那裡開舖子做買賣,他們就不怕被突厥人入城給搶掠了?」
薛潭道:「搶掠的次數畢竟少,靈州也不可能那麼輕易被突厥人攻破,不然朝廷威嚴何在?這裡是通往西域的必經道路之一,水草豐美,土地肥沃,適宜居住,有塞上江南之稱。」
桑林恍然。
他給每人都滿上茶,還記得賀融愛吃甜,特地從懷裡拿出一個小陶罐,打開之後倒一點蜂蜜在茶裡。
張澤不防備他還有這一手,睜大眼睛道:「你小子挺會溜鬚拍馬啊!」
桑林鼓起嘴:「什麼溜鬚拍馬!這是臨行前文姜姐姐給我的。」
張澤涎著笑臉:「那也給我來一勺唄!」
桑林白他一眼,直接把陶罐重新封上,塞進包袱裡。
賀融沒理會他們的小打小鬧。
他對薛潭道:「陳巍不是管不了,他只是知道,自己在靈州待不了多長時間,沒有必要為了這些事情跟世家與勳貴同時鬧翻。」
薛潭揚眉:「這麼說,您是打算管了?」
賀融執起茶杯喝茶。
「那就要看他們會不會影響靈州的長治久安,會不會影響我在靈州要做的事了。」
這話說得平淡無波,卻又暗藏殺氣。
薛潭一笑。
……
靈州刺史余豐又何嘗能料到,自己剛剛送走陳巍這一尊大佛,就又要迎來一尊比陳巍更大的佛。
一品親王,兼靈州都督,天潢貴胄,身份顯赫。
你說堂堂皇子,哪怕不留在京城,去哪裡不好,居然會跑到邊城來?
只要一想到這裡以後即將變成安王的封地,余豐就覺得心情很堵。
聽說安王還是主動請纓來靈州的,陛下本來想賜給他的是江南膏腴之地。
你說這是不是腦子有病啊?
當然這些話他只敢在心裡腹誹一二,面對姍姍來遲的安王,他還得打起精神,帶著靈州大小官員,親自跑到靈州城外去迎候。
安王帶來的儀仗親兵不多,但也不少,一千來人,這裡頭應該有禁軍的人馬,個個殺氣騰騰的,說不定還上過戰場。余豐暗暗琢磨著,笑容滿面地迎上去,對下馬過來的為首之人行禮。
「下官靈州刺史余豐,拜見安王殿下!」
一眾官員跟著齊齊行禮,末了不免抬起頭打量這位傳聞中身有足疾的殿下。
也還好,面容俊秀無害,看著不像是跑過那麼多地方的,也不像是個心狠手辣的。
余豐笑道:「殿下旅途跋涉,一路勞頓,甚為辛苦,下官早已將命人驛站準備好了,還請殿下與各位先入城歇息,今晚下官設宴為殿下洗塵,還請殿下賞光。」
賀融:「那就有勞余刺史了。」
做派斯斯文文,溫和有禮。
不管內心如何,但起碼這位殿下第一印象讓人放下了一半的心,余豐忙道:「不敢當殿下讚賞,若殿下不嫌棄,稱呼下官表字茂林即可。」
賀融頷首:「那好吧,茂林,為何我是住在官驛?」
見余豐微怔,他又道:「我是來就封,並非來出公差,應該是住在王府,或都督府才對,這個規矩,茂林你不應該不懂吧?」
余豐笑道:「殿下恕罪,從朝廷賜封,到殿下過來,還不出兩個月,時日上有些匆忙,我們實在是來不及準備啊!」
賀融一笑:「那好辦,我住在你的刺史府就好。」
余豐愣住。
賀融:「什麼時候你把都督府建好,我就從刺史府搬出去。」
余豐:「這、這不妥吧?」
賀融冷下臉:「有何不妥?難不成你要我堂堂安王,在自己的封地上去住官驛?!」
這翻臉就跟翻書一樣,變得比六月的天還快。
余豐依舊笑道:「殿下,刺史府規格有限,恐怕配不起您的身份。官驛一應佈置,下官都是按照您的喜好來的,還請殿下諒解,都督府一事,下官已加緊督造,應該很快就能完工!」
賀融點點頭:「你說得也不錯。」
還沒等余豐高興,他又話鋒一轉:「那就把官驛的佈置都搬刺史府去好了,都督府建好之前,就委屈茂林在官驛住幾天了。」
饒是余豐笑功了得,也禁不住笑容一僵。
「殿下……」
賀融回頭對桑林道:「將我在馬車裡的那個匣子拿來。」
桑林應是,很快捧來長匣子。
「茂林知道裡面裝的是什麼嗎?」賀融問余豐。
「這,下官猜不出。」余豐還以為是賀融送給他的見面禮。
誰知裡面打開,卻是一把長劍。
賀融將劍握在手中,另一隻手將其出鞘三分。
劍光耀眼,在場官員都不由自主眨了一下眼睛。
「這把劍,是先帝賜予我的含光劍,我甚為喜愛,一直帶在身邊,一天不摸,就像少了點什麼,讓茂林見笑了。」賀融朝余豐笑了一下,回劍入鞘,錚的一聲,彷彿也撞在余豐的心口。
賀融回身上馬,抬袖揚手。
「入城!」
又朝余豐看去:「茂林,還不帶路?」
余豐的笑容已經快要維持不住了。
他現在已經完全推翻了先前的想法。
這安王,就是看他日子過得太舒坦,特地來添堵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