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這些年,賀融雖然沒有親手殺過人,但他見過的死人已經夠多了,周家雖然牽連甚廣,但一個周恕,還不足以令他勃然變色。

更何況這場殺雞儆猴,本來就是早就安排好的,如果周恕能識時務,那自然皆大歡喜,可惜他不肯。

賀融知道,因為周家在京裡的運作,甚至驚動了天子,陸慶范軒他們的態度也跟著動搖起來,如果放任下去,連陸慶和范軒那邊的錢都收不上來。所以一個不肯合作的周恕必須死,而且必須在陸慶和范軒面前死,這樣才能徹徹底底起到震懾的效果。

「為什麼不敢?」賀融起身,走向周恕和周致父子,似乎不怕周致暴起掐死他為父報仇,林淼卻警惕起來,捏住刀柄不敢鬆懈。

「你父自以為有世家撐腰,連軍糧都敢倒賣,如果我不處置,再下一步,他還想做什麼?把都督府賣了?還是把刺史府給賣了?」

看著周致通紅充血,滿是仇恨的雙眼,賀融面色不變,道:「我已經殺了周恕,不在乎多殺一個你。按照你們的作為,抄家殺頭也不為過。」

周致微微一愣,神色在仇恨中外又添了一絲懼意。

「如果想為周家留一條出路,就乖乖合作,也許之後我上疏的時候,會適當為你們求情,減輕你們的罪過,讓你們免於被殺頭的命運。」

周致喘著粗氣,又低頭看向父親的屍身,這場變故來得太突然了,他甚至還沒意識到自己現在已經是當家人了,全家的命運就繫在他一個人的身上。

但他遲鈍,不代表別人也跟著他一樣遲鈍,陸慶二話不說站起來,拱手高聲道:「殿下,我陸家願竭盡全力,為殿下效勞!」

范軒被他搶了先,心裡暗暗惱怒,忙不迭也出聲表忠心:「當日殿下宣佈對我等的懲戒之後,我等心服口服,正努力籌措罰金,從未向京城去信求援!」

「我知道。」賀融似笑非笑,「若非如此,今日也不會請兩位來此看一場好戲,只要兩位通力合作,自然平安無虞。」

范軒連聲應是,看著周恕那雙死不瞑目的眼睛,不由又打了個冷戰。

得虧他跟陸慶見機得快,不然現在躺在地上的,就是他們了。

林淼走到周致身旁,不耐煩道:「趕緊帶著你爹走,還想讓我們幫忙收屍嗎?」

周致仗著剛才怒髮衝冠的血氣,敢於對賀融直呼其名,哪怕他心裡原本也瞧不上這個安王,但現在面對林淼明晃晃的刀鋒,他赫然想起這把刀連他父親都敢殺,自然也不會將他放在眼裡,那股血氣陡然就消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籠罩全身的懼意。

「我、我一個人搬不動……」周致咬咬牙,「我得將外頭的人叫進來幫忙!」

林淼看了他一眼,招手讓僕從去把被攔在外面的周家下人叫進來。

且不說周恕豎著出門,橫著回家,對周家而言無異驚天動地的震盪,余豐被請到偏廳時,只覺砰砰亂跳的心還沒恢復過來,眼前老晃過周恕胸口噴血的模樣。

「茂林喝口茶壓壓驚吧。」

有人說道,將茶杯遞到余豐面前,他神情恍惚地接過來喝一口,才發現這茶杯是薛潭遞給他的。

薛潭的官位高他何止半品,雖說對方現在為了安王,甘願放棄六部尚書之位,追隨至此,身上只有一個虛銜,但余豐也不敢怠慢,忙起身道:「何勞薛將軍親手送茶,我自己來就好!」

「殿下看你現在神思不屬,這樣回去也沒法辦公,不如現在這裡稍息,等心情平復了再回去也不遲。」薛潭朝他促狹一笑,「你放心,殿下沒有扣押你為質的意思。」

余豐苦笑:「薛將軍就別拿我開玩笑了,是我膽小沒用,沒能幫殿下分憂,自上任以來,庸庸碌碌,一事無成,如今還要殿下來收拾殘局,慚愧,慚愧!」

他這番羞愧之情倒不似作假,當今官場上,像余豐這樣的人不在少數,他們良心猶存,不至於同流合污,胡天胡地,但又提不起勇氣大刀闊斧,與舊勢力為敵,只能安於現狀,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

余豐比其他庸官好一點,因為他也曾想過整治這些商戶,只是後來被倒打一耙,告狀不成反被治罪,這才心灰意冷,得過且過。

薛潭明白,剛正不阿的硬骨頭固然有,但實在少之又少,而余豐這樣的,又實在是太多,若沒有一番徹頭徹尾的洗練,他們只會日復一日,成為庸官中的一員,如今余豐能有羞愧之心,可見還不算無藥可救,再換一個人來當靈州刺史,未必就比余豐更好。

「事到如今,茂林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了?」

余豐連連點頭:「我回去之後,立馬就讓人去周家,監督他們趕緊將這些年來貪贓枉法,私吞軍餉的那些錢都吐出來,以免有人狗急跳牆,暗中做鬼,陸家范家那邊,我也會派人盯著!」

薛潭笑道:「那就有勞你了。很多人都說,殿下這麼急著從三家手裡撈錢,無非是想中飽私囊。」

余豐歎道:「薛將軍不必將市井小人的流言放在心上,若殿下真是為了一己之私,又何必鬧出這麼大動靜?只需嚇唬嚇唬三家,迫他們拿出些錢來消災,就都皆大歡喜了。依我看,殿下怕是想重練靈州府兵吧?」

這余豐總算還不昏聵。薛潭點點頭:「朝廷國庫空虛,已經撥不下錢糧了,靈州毗鄰東突厥,隨時都有被進犯的可能,若被突厥人知道靈州府兵現在不堪一擊,恐怕早就過來了,但往年夏末秋初,都是突厥人犯邊的時候,殿下不能不提前做好準備,軍餉被誰私吞,就要從誰口中吐出來。」

這一番話讓余豐愣了好一會兒,他忽然意識到,靈州的天可能要變了。

認為靈州要變天的不止余豐一個,作為賀融的兄弟,太子與紀王比周恕等人更瞭解他,周家上京告狀之後,賀秀就親自手書,派人送來給賀融,說明自己絕無偏袒的立場,但也希望弟弟看在自己的面子上,放陸家一條生路,不要太狠。

信賀融收到了,但這絕不是他手下留情的原因。在賀融看來,陸慶足夠識時務,回去之後不過一天,立馬湊齊十五萬錢,親自送到都督府來,恭恭敬敬,笑容滿面,話裡話外都是想與安王交好之意,范軒也是一樣,所以賀融可以放他們一馬,只殺一個周恕也就夠了。

在周恕死後的第三天,天使終於到了,對方叫王志,是宣政殿內侍,與他同行的還有已故老丞相周瑛的侄兒周璧——對方想必是來為周恕撐場子的。

誰知兩人緊趕慢趕到了靈州,才知道周恕的屍體已經涼了三天了,當下不由大吃一驚。

眼見周家門口的白幡和幾乎哭暈過去的周家人,周璧氣得聲音都變了:「安王欺人太甚!」

周致看見周璧這位遠房堂兄,就像看見救星似的,登時撲過來大聲訴苦:「堂兄,我爹死得冤啊,求你一定要為我們主持公道!」

周璧扭頭看王志:「王內侍,您也瞧見了,安王這是抗旨不遵,無視聖上!」

賀融對此也有自己的說法。

他沒有讓人在城門口迎接兩人,而是任由他們先被周家的人截走,自然不懼周家的人告狀,也是給兩名京城來使一個心理準備。

見周璧憤憤然過來興師問罪,他笑了一下,心裡還有點可惜,想道周家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如果周瑛還在世,一定不會讓自家子侄來這一趟。

「周恕侵吞軍餉,罪證確鑿,這些年來,也沒少與前任刺史周閱、馮慈等人互相勾結,為非作歹,陸慶范軒二人知錯就改,願以巨資贖罪,我自然可以網開一面,而周恕拒不悔改,死有餘辜,來龍去脈,我已上奏陛下,說得清楚明白。不過,我並不知道陛下會頒下聖旨,要求押送周恕他們回京審問,若早知道,我肯定刀下留人了,這真是太不巧了。」

賀融說得慢條斯理,不慍不火,但周璧壓根就不相信他事先完全不知情。

王志為難道:「殿下,小人恐怕回去沒法交代……」

跟周璧不同,周恕死活跟王志無關,他只擔心自己的差事完不成,回去要被追究責任。

賀融神色自若道:「你就實話實說好了,我自會上疏向陛下陳情的。二位遠道而來辛苦了,今日不如就在都督府歇下,過兩日再啟程回去吧。」

周璧道:「多謝殿下,不過既然我在城中有親戚可以落腳,還是住在他們家比較合適,就不叨擾殿下了。」

賀融也沒強留,伸手一引:「慢走不送。」

周璧面色難看地離開了,王志擔憂道:「殿下此舉,恐怕得罪了周家啊!」

他是當年先帝跟前紅人馬宏的徒弟,說起來與賀融還有幾分香火情。

賀融笑了一下:「他們能做的,無非是在陛下面前給我上眼藥,又或者是暗地裡給我下絆子罷了。」

靈州本身就是偏遠之地,他連南夷都去過,說句難聽的,已經貶無可貶,當初自請來此,嘉祐帝總覺得虧欠於他,這次出了這麼一樁事情,父親頂多生一頓氣,將他申飭一通,總不至於為了這件事就將他除爵,賀融並不是很擔心。

至於周家這些高門世家,想要做事,就總會與他們對上,這是遲早的,世上沒有真正的兩全其美,只能根據輕重來選擇與捨棄。

送走周、王二人,賀融終於收到賀湛的來信。

《麟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