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祐帝一大早就收到這個消息,心情著實糟糕。
在群臣被召入宮商議對策之前,其實他自己已經有了決定。
東突厥打西突厥,這屬於突厥人的內鬥,雖說朝廷與西突厥結盟,可那是先帝在位時的事了,而且現在朝廷國庫空虛,的確撥不出錢糧,說起來也不算故意毀約,只是力有不逮罷了。
等眾臣來到,大多數人果然都不同意出兵。
李寬與張嵩兩位左右相難得也有意見一致的時候,雖然兩人闡述的原因各不相同,但總歸一個意思:東西突厥紛爭,正好讓他們彼此內耗,朝廷委實沒有必要介入。
戶部尚書訴苦說朝廷沒錢,打不了仗,兵部尚書說突厥人行蹤不定,朝廷就算派兵,也不可能從後方直接打到對方王庭去,除了白白浪費兵力之外,毫無用處。
太子沒有發表意見,紀王倒是力主出戰,並且主動請纓,說自己願意帶兵狙擊東、突厥。
這是李寬和紀王這對翁婿頭一回在公開場合出現不同意見,但眾人不以為意,畢竟紀王熱衷戰功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會主動請戰是情理之中的事,不吭一聲才不正常。
然而皇帝打從心底怵於跟凶殘的突厥人打交道,恨不得東、西突厥能打個兩敗俱傷,朝廷可以坐收漁人之利。眼見朝臣統統反對出兵,而後賀融飛馬遞上來的那一封請朝廷出兵救援真定公主的奏疏,自然而然被留中不發,壓在最下邊了。
即使有人向賀融通風報信,遠在靈州的他,也不可能這麼快得知皇帝的決定,所以他一面又上了第二道奏疏,一面讓張澤他們加緊練兵,以備不時之需。
但在賀融內心深處,其實已經隱隱做好了最壞的打算,當朝廷不肯出兵,他將如何自處?
若無旨出兵,則形同謀逆;但若不馳援西突厥,他則無法對真定公主交代。
賀融第二道奏疏發出的第三日,何圖實在等不下去,請見賀融,要求回到焉耆城去。
「公主待我有知遇之恩,如今公主有難,我雖無法搬回救兵,卻也不能置身事外,殿下若不願出兵相救,不如直言相告,也免得我繼續在這裡虛耗時日,好盡快回去,與公主同生共死!」
何圖心急如焚,簡直有些遷怒了,但賀融沒有計較,出了這種事情,換作他被困,薛潭他們只會更加著急。
「此地離長安甚遠,朝廷的決議我也無法左右,不過我有一策,也是無法中的辦法。」
聽見對方這樣說,何圖不由皺起眉。
之前安王就封靈州,謠言傳聞也不少,其中傳得最言之鑿鑿的,莫過於安王犯了大錯,已經失寵,才不得不到這裡來。何圖當然也知道,安王人在這裡,皇帝最終是否派兵,不是他能決定的,但當日與真定公主結盟的人就是安王,除了他,何圖也不知道還能找誰了。
「殿下請講。」
……
馬蹄聲聲,進入靈州治所回樂城,經過長途跋涉,它的速度明顯緩慢下來,馬主人不介意讓馬歇息片刻,因為他們的目的地已經到了。
李昀有點驚異。
在他看來,靈州就算不是荒涼之地,也不會繁華到那裡去,然而所見所聞顛覆了他以往的固有印象。
這裡商舖林立,貨物琳琅,男女老少,人口稠密,直可稱得上一個塞上小江南了。
自從江越在東宮說錯話,雖然看在太子求情的面上,天子最後沒有將他如何,但江越仍是被逐出宮廷,遠遠趕到地方上去當個小縣令,而李昀則取代他的地位,成為太子最信任的屬官。
從賀融第一封信抵達京城時,他就奉太子之命出京,日夜兼程趕來靈州。
城內不時有士兵列隊而過,步履匆匆,訓練有素,不像李昀印象裡那些軍紀鬆弛的地方府兵,這看起來還是能打仗的。
是從前就這樣,還是安王來了之後才發生的改變?
李昀找到都督府,遞上名帖,很快有人開了中門,迎他入內。
安王與在京城所見並沒有太大變化,若非說有,那可能就是一張臉不笑的時候更有威懾力了。
「太子殿下十分想念您,特地命我攜長安土儀前來拜見,表達太子的思念之意。」開場白中規中矩,李昀拱手道。
對太子突然派人過來,賀融有些奇怪,面上仍舊紋絲不動。
「無事不登三寶殿,大哥讓你過來,想必與東、突厥發兵的事情有關吧?」
李昀沉吟片刻,望向廳中其他人。
賀融擺擺手:「魚深他們都不是外人,你有話只管說。」
李昀卻還是不肯:「太子吩咐過,此話只能與殿下說,還請殿下見諒。」
賀融注視他片刻,沒有像李昀預料的那樣屏退旁人,反是道:「那就不必說了。」
李昀:「……」
他沒跟賀融打過交道,面對不按理出牌的安王,他還真一點辦法都沒有。
「殿下先斬後奏,殺掉周恕一事,京城已知,陛下大為震怒,幸得太子從中轉圜斡旋,最後方才大事化小。」
賀融似笑非笑:「如此說來,我應該請你代我好好多謝大哥了,靈州地處偏遠,沒什麼土儀,待會兒讓人裝兩車枸杞讓你帶回長安吧。」
李昀千里迢迢來到這裡,可不是為了兩車枸杞。
他能待在太子身邊,自然也是個聰明人,聽出安王這是不滿他拐彎抹角的意思,暗暗歎了口氣,只好將意思說得更明白一些。
「殿下恕罪,是在下表述有誤,太子手足情深,看重兄弟,殿下為國守邊,他能為殿下做些事情,自然是非常樂意的,不過東、突厥出兵一事,滿朝上下極力反對,太子一人之力,也很難力挽狂瀾,所以他特地囑咐在下,代為向您表達歉意。」
賀融淡淡道:「大哥言重了,他有苦衷,我自然能理解。」
「但是,」李昀話鋒一轉,「也並非全無辦法,太子說,若您力主朝廷出兵,他可以向陛下爭取,讓靈州出兵馳援西突厥。」
賀融挑眉:「靈州出兵,而非朝廷派兵?」
李昀苦笑:「是,朝廷是不可能派兵的,您也知道,國庫空虛,撥不出錢,而且眾臣有志一同反對朝廷派兵,太子他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站在所有人的對立面。」
賀融:「但我的二哥,紀王是肯定會請戰的。」
李昀反問:「您認為陛下會同意嗎?這次朝廷爭論激烈,六部都說沒錢沒人,連李相也反對紀王的提議,陛下已經下令,所有邊城重鎮,非皇命不得擅動,違者以謀逆罪論處。聽說發往靈州的旨意已經出發,不日便會抵達。」
賀融看著侃侃而談的李昀,心裡忽然生出一股怒意。
朝堂上那些人,是不是也跟李昀這樣,瞻前顧後,左右權衡,以顧全大局而沾沾自喜。
「當日朝廷與西突厥結盟,真定公主也被先帝敕封為大義真定公主,此事歷歷在目,如今西突厥有難,朝廷卻拋棄往昔盟約,見死不救,往後還有誰敢歸順朝廷,與我們交好?這就是泱泱天、朝的氣度嗎!更何況,西突厥被滅,伏念下一個盯上的,肯定就是中原,難不成朝廷那麼多聰明人,連這點道理都不明白嗎?!」
語調不高,但李昀能明顯感受到對方身上的怒火。
朝廷眾臣不是不知道厲害,也不是不明白唇齒相依,而是國庫沒錢出兵,三軍未動,糧草先行,一次出兵耗資巨大,軍費就得想方設法騰挪,而這牽涉到方方面面的利益,戶部尚書不願得罪人,而兵部尚書也不想擔責,去打一場眼下看不到什麼利益的戰爭,退一萬步說,即使朝廷出兵了,也迫使東、突厥從西突厥退兵了,但如果因此惹惱伏念可汗,讓他將怒火都轉移到中原來,豈非得不償失?到時候西突厥還能像朝廷幫助他們那樣,來協助中原作戰嗎?
說白了,一是怕麻煩,二是沒錢。
李昀苦笑:「殿下,這火您衝著我發也沒用,別說太子殿下,就算您如今還在長安,您能保證說服陛下嗎?」
賀融其實也並不是在沖李昀發火,他只是將未能當面對皇帝表達的意見說出來罷了。
薛潭笑著打圓場:「李舍人不要誤會,殿下並不是在衝你發火,殿下只是關心則亂,一時情急。」
李昀拱手道:「殿下,您的心情我能明白,可惜各方利益糾葛,以東宮的身份,但凡他想做點事,同樣困難重重,正因如此,太子不忍讓您失望,所以才特地讓在下過來向您解釋,希望您能理解朝廷,也體諒他的不易,說服陛下同意靈州出兵,是太子能為您做的最大努力。」
賀融忽然笑了:「那大哥想要什麼?他特地讓你過來一趟,不會僅僅是為了讓我體諒吧?」
李昀輕咳一聲,道:「靈州陸家為富不仁,勾結周家、范家倒賣軍餉,周家與范家背後都是高門,陸家與英國公也是遠親,而英國公與紀王又是姻親,他們如此膽大包天,這其中,是否還有世家高門背後的指使與縱容?殿下您,是否要再深入查一查?」
對方兜兜轉轉一大圈,終於說出來意。
賀融也才終於明白李昀大老遠跑過來做什麼了。
對方是代表太子,過來跟賀融交易的。
太子願意說服天子同意賀融出兵,作為交換,賀融則要在靈州商戶倒賣軍餉這件事上深挖下去,最好將陸家與紀王牽連起來,捏造點靈州陸家與紀王的利益往來,給紀王扣個罔視法紀,私相授受,圖謀不軌的罪名。
這些話,李昀不可能明明白白說出來,但言外之意,不外如此。
自高祖皇帝得江山以來,因天災連年,民生難振,國力一直未能達到鼎盛,所以就連蕭豫自立為王,朝廷也沒能下定決心發兵收復,拖延至今,對方已成氣候。
賀融的目光絕不止停留在靈州一隅,這些年在房州,在嶺南,在靈州,他都能感覺到天下民心的變化,無法吃飽穿暖的百姓越來越多,所以朝廷的威信也越來越弱,再這樣下去,只差一根引線,就能釀成什麼後果,古往今來的史書,早已寫得明明白白。
他忽然冷笑出聲,迎上李昀一臉的莫名其妙。
「你回去告訴太子殿下,陸家該什麼罪,就是什麼罪,我不會從輕發落,也不會無中生有。」
李昀臉色一變,沉聲道:「此事只須殿下順水推舟……」
賀融打斷他:「你回去問大哥,問他是否還記得竹山縣賀氏一家的患難之情。」
李昀好不容易來到這裡,不成想安王連考慮都不考慮就一口回絕,不死心道:「殿下何必如此固執,此事於您有利無害……」
賀融冷笑:「太子是我大哥,紀王也是我二哥,他們想如何鬥我不管,但我也不想幹那些落井下石的事,你若再不走,就休怪我不客氣了。」
「殿下……」
賀融二話不說,直接抄起旁邊的空茶杯往李昀的方向擲去。
「滾!」
李昀抱頭鼠竄,落荒而逃。
在薛潭看來,李昀純屬活該,他也不可能去為對方求情,不過他還是道:「殿下,看來果然不出我們所料,朝廷是不會派兵的了。」
賀融揉揉眉心:「但我以為陛下起碼會讓人去將真定公主接回來,沒想到他們連提都沒有提。就算陛下想不到,別人也該想到才是。」
薛潭搖搖頭:「朝廷現存的漠北輿圖,還是當年我在西突厥時繪製,除此之外,朝廷對那裡是兩眼一抹黑,救回真定公主,既浪費人力,又不符合眼下的需要,西突厥在他們看來,其實也是非我族類,由得雙方拚個你死我活,對中原反而是好事。」
賀融沉聲道:「就怕最後非但不能削弱東突厥的實力,反倒讓他們更加壯大。」
薛潭歎了口氣:「那就只能聽天由命了!」
李昀灰溜溜離開都督府,見對方連口飯都不留,也不想自討沒趣,直接就拐道去了刺史府拜見余豐,希望從對方口中挖出點什麼。
但余豐早就被賀融收服,也早就被賀融殺周恕嚇破了膽,哪裡敢應承他,聽說對方是東宮派來的人,心思敏捷的余豐立馬就往宮廷鬥爭上聯想,還以為太子與安王不和,過來收集安王把柄的,當下便與李昀虛與委蛇,待對方一走,立馬去了都督府,將李昀來找自己的事情一五一十稟告了賀融。
李昀在回樂城轉了一圈,最終一無所獲,不得不打道回府,揉著一路被顛得發麻的屁股,再一次踏上歸程,心裡發愁回去要對太子如何交代。
賀融卻沒有關心李昀的去留,因為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關注,每日最常做的事,就是派人到北城門外眺望,等候可能到來,也可能永遠不會到來的人。
這件事何其重要,以致於接連一個月內,安王殿下都有些神思不屬,不說日日待在他身邊的薛潭與桑林等人,就連高長寧也看出他的異狀,特地派人送來親手做的羹湯,謂之安神定氣,請賀融服用。
這一日清早,照例又是一盅瓦罐敖燉的濃湯擺上賀融案頭,他看也不看一眼,就把湯盅往薛潭那邊一推。
「幫我喝了。」
「可別!」薛潭連連擺手,「殿下,這些天我都幫您解決多少了?簡直肥了一圈,我家那位還以為我成日在外頭吃香喝辣,您就饒了我吧!高娘子的心意,我實在無福消受,您還是自個兒喝吧!」
賀融蹙眉:「可我不喜歡枸杞。」
靈州別的沒有,枸杞特別多,上回賀融說要送一車讓李昀帶回去的話,也非全是玩笑。
薛潭奇怪道:「您不是喜歡吃甜食麼,枸杞甜絲絲,豈非正合意?」
賀融抽了抽嘴角,挑剔道:「但它還有股藥味,我又沒生病,吃多了流鼻血。」
薛潭好笑:「那您怎麼不跟高娘子說?」
賀融:「說了她又會變著花樣給我送別的來,算了。」
兩人正說著閒話,卻見桑林從外面一路跑來,聲音從大老遠就嚷嚷起來:「殿下,來了來了!他們來了!」
賀融騰地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