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在得到嘉祐帝的准許之後,賀融吩咐文姜讓人收拾行李,兩日後就啟程回靈州,他與真定公主都認為長安如今已成是非之地,夜長夢多,自然是越快回去越好。

這次在京期間,太子幾番讓人請他入宮小聚,都被賀融推脫掉了。他知道太子會做什麼,無非是兜圈子旁敲側擊打聽他的想法,確定他不會倒向紀王那邊,再看能不能拉攏他,為先前的事情找補,他甚至能夠想像太子臉上掛著言不由衷的笑容,說著言不由衷的話,彼此虛與委蛇,互相試探底線。

賀融也知道,他的拒絕必然會讓太子大為不快,甚至得罪太子,以後靈州有什麼事情,也不必指望太子能在皇帝面前幫忙美言,說不定對方還會落井下石。

但賀融並沒有改變主意的打算,從前他以為太子聽得進勸,所以還願意說上幾句,現在完全是道不同不相為謀,話不投機半句多,已經到了相見陌路的地步。

他們幾兄弟之間,橫亙著世家、寒門、勳貴幾方勢力,各種私慾與利益交織在一起,注定往昔情分越來越淡,終至不復得見,賀融早有預料,可當這一天來臨前,他依舊難免惆悵。

賀融難以避免地想起從前,當年在房州,家境困苦,一個錢尚要掰成幾份花,太子知道賀秀喜歡吃肉,知道賀融喜愛甜食,知道四郎喜歡油餃子,知道五郎喜歡蔥油餅,知道賀嘉喜歡絹花,幾個弟妹的喜好,他全都瞭然於心,每回拿著獵物和草鞋去縣上集市換錢回來,總要一樣買一點回來,讓所有人皆大歡喜,唯獨他自己,兩手空空,卻還滿面笑容。

當年幾乎什麼也沒有的太子,願意與家人分享他僅有的東西,然而如今一人之下,幾乎什麼都不缺的太子,卻將自己座下的位置,懷中的權力摟得緊緊,生怕漏出一丁點。

難道這世間所有人,當真只能共患難,而不能共富貴?

真定公主聽見他說這話,毫不客氣地調侃:「我當安王殿下心硬如鐵,原來內心也有如此多愁善感的一面?」

兩人是極熟的,私下說話,真定公主無須顧及對方的顏面。

賀融慢慢道:「我也是人,也有喜怒哀樂,公主不能因為我平日少笑,就對我有偏見。」

真定公主一樂:「得,是我有偏見,不該取笑你!不過話說回來,這世間本就有千萬條道,哪怕同胞兄弟,走得也不盡相同,若太子如今英明果斷,睿智無雙,你們對他心服口服,那又該父子相疑了,說來說去,人心不過如此,你既能看清,但願你將來,不要走他們的老路才好。」

最後一句話,她說得意味深長。

賀融沉默片刻,道:「請公主當我的眼睛,耳朵,若我行差踏錯,還請及時告知,我非聖賢,難保無過。」

四目相對,真定公主看到了他眼中的真誠。

她欣慰道:「你有這份心,就說明你與他們截然不同。君子慎獨,說得容易,世上能做到的人卻寥寥無幾,貪慾人人皆有,上至天子,下至匹夫,哪怕是口耳相傳的明君,同樣不例外,但他們能青史留名,無非只有一點:克制。」

賀融:「克制自己的貪慾。」

真定公主頷首:「不足則貪,不平則鳴,朝堂爭鬥也好,商賈逐利也罷,莫過於此。我從前年輕,對你高祖父滿懷怨憤,覺得若不是他,我的家國就不會覆滅,後來才明白,即便不是你高祖父統一天下,也會是別人,說到底,還是貪慾不止,紛爭不斷,自取滅亡。」

她望著賀融,柔聲道:「三郎,我希望你能避開我的父兄,你的父兄,這些人的覆轍,走出一條自己的陽關大道,為你自己,為我們,也是為這世道。」

賀融回望半晌,緩緩點頭。

兩人正說話之際,外頭忽有侍女來報,說興王殿下過來了。

真定公主微微一笑,說道那我就不打擾你們倆了,趁著還未啟程,我出去走走,再多看幾眼長安,說罷便起身告辭。

她前腳剛走,賀湛後腳就進來了,兩個人打了個照面,賀湛主動行禮。

「公主安好。」

「殿下好。」真定公主頷首。

「早日離開長安吧。」

也沒等賀湛回答,她留下這句話,就兀自款款離去。

剩下賀湛回頭看她背影,莫名其妙。

「三哥!」賀湛提著東西大步踏入廳堂。

賀融抬眼,目光觸及他手中的籃子,揚起下巴點了點。

無須他開口詢問,賀湛就知道他要問什麼,將籃子往對方身前一放。

「一些吃的,我去京城幾個蜜餞鋪子逛了一圈,給你帶著路上吃。」

「文姜也準備了。」賀融道,隨手從袖中摸出帕子丟過去。「擦汗。」

賀湛撿起,抹一把額頭,笑道:「文姜也未必就與我想一塊兒去,反正你喜歡吃,路上人也多,吃完就往下分分,總能吃完的。」

「你何時離開長安?」賀融問道。

賀湛撲哧一笑:「奇了怪了,你怎麼跟真定公主問一樣的話?我還想說,你怎麼這麼急著走,陛下又沒有趕你,不如等中秋過完了再走,咱們好長時日沒有在一塊兒過節了。」

賀融搖搖頭,朝他伸手。

賀湛一頭霧水,不明所以。

賀融道:「帕子。」

「小氣!」他一索要,賀湛反倒將帕子塞進懷裡。「三哥你越發小氣了,連給我擦汗的帕子都想要回去!」

賀融無奈道:「我又不是賣帕子的,難道身上還備著十條八條?說正事,你也趁早離開長安吧。」

賀湛遲疑片刻,方才道:「我正要與你說此事,二哥他,希望我在長安多留些時日。」

賀融蹙眉。

對方這樣不言不語看著他,賀湛就有些受不住,一五一十都說了。

「二哥說我們兄弟許久沒見,嶺南有譚今他們在,一時半會兒也不會出什麼事,讓我在長安再待一段時日,也好敘敘兄弟之情。」

賀融沉默了一會兒,道:「罷了,隨你吧。」

賀湛有點急了:「三哥!我怎麼覺得,咱們分開這一段時日,你好像有許多事情瞞著我?你想讓我早日離開,總得說個因由吧。」

賀融道:「若我說,你留下來,很可能陷入太子與二哥之間,你信嗎?」

賀湛一愣。

回到長安以來,他看到了太子與二哥之間的矛盾,已經比當年他去嶺南之前還要嚴重,已經到了無法化解的地步,他也知道二哥很不甘心,非要跟太子爭一爭,除此之外,朝堂上還有各方勢力,長安現在用波濤暗湧來形容,也不為過。但若說二哥想要利用他……

「二哥再怎麼樣,也不至於如此對我吧?」他遲疑道。

賀融拍拍他的胳膊,不再多言。

賀湛抓住他的手腕。

「三哥,你是不是有些話,沒與我說?」

「早日離開長安吧,回嶺南之後,派人給我報個平安。」

賀融還是那句話。

問來問去也問不出個所以然,賀湛不知道太子派人去靈州找過賀融,也不知道賀秀曾心生退意,卻又被李寬拉了回來,賀湛固然稱得上智勇雙全,但他畢竟不是神人,對不知情的事情無法做出判斷,賀融也不欲多說,令他平添煩惱。

賀湛見他不肯多言,只好作罷,不再追問。

「三哥,那你一路保重。」

「你也是。」賀融摸摸他的腦袋,像從前無數次那樣。

一想到兄弟二人從此一南一北,不知何時才能重逢,賀湛就忍不住鼻酸,一把將人抱住。

濕潤浸染了肩膀上的衣料,連皮膚也能感覺到少許濕意,賀融又好笑又好氣,忍不住去推他的額頭。

「大丈夫頂天立地,說哭就哭,丟不丟人?」

「又不是頭一回在你面前哭了!」賀湛將頭埋在他的肩膀不肯抬起。

言下之意,反正三哥你也該習慣了。

賀融無法,只得任由他哭去。

「回頭賠我兩件衣裳。」

「三哥,你這人怎麼這樣!就不會安慰安慰我嗎!」賀湛憤憤道,「薄情寡義!」

賀融伸出三根手指。

「三件。」

「……」

……

兩日之後,賀融與真定公主、張澤等人啟程返回靈州,嘉祐帝沒有親自來送,但他派了左相張嵩,紀王賀秀前來送行,已算是極高規格了。興王與安王交情好,無須旨意,自然也在送行之列。

在賀湛看來,三哥對他說的那句話似乎大有深意,他思來想去,原打算聽從三哥的勸告,提前回嶺南,但還未動身,宮中就傳來消息,說是皇后有喜了。

誰都知道繼嫡皇子夭折之後,皇后再度有妊對所有人來說意味著什麼,天子龍顏大悅,為了給未來的兒女祈福,甚至下令大赦天下,連帶賀湛,一時也未能走成,被挽留下來,參加了好幾場宮宴。

就在賀融他們離開長安的半個月後,也就是皇后懷孕消息傳出的第十天,突厥伏念可汗遣使前來,要求與中原建交,聯姻,並請朝廷歲賜。

《麟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