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傍晚時分,侍衛匯報的信息讓李寬有點意外。

「她沒去見天子或皇后?」

「是,王妃去見淑妃,不過她離開的時候臉色不大好,聽說與淑妃生了幾句口角,回來的半道上偶遇皇后身邊的宮女肅霜,寒暄兩句,因隔得遠,卑職聽不清楚,不過眨眼就分道揚鑣了,兩人身旁又有其他宮女在,應該沒來得及說什麼要緊的話。」

李寬揮揮手:「知道了,你先下去吧,繼續看著她,只要她不與陛下有關的人的人接觸,就不必管她。」

侍衛應聲告退,旋即又被李寬叫住。

「去請何先生過來。」

……

李遂安的確是想去見裴皇后的,她知道裴皇后為人通透,自己沒想明白的事情,裴皇后一定能得出答案。

事到如今,當初祖母臨終前的話,已然變成咒語,時時刻刻縈繞在她耳邊。李遂安雖與父親感情淡薄,可那畢竟是她的生身之父,她一面用孝道約束自己不要胡思亂想,一面卻又忍不住將父親的行為和祖母的話聯繫起來。

但她也很明白,自己的父親城府深沉,假如真有那份心思,能韜光養晦數十年,一定在暗地裡做了無數準備,區區一個自己根本不會是他的對手。而自己的母親……李遂安不願以惡意揣測她,但她知道,自己的母親,李夫人就算知情,很可能也會站在父親那邊。

紀王遠在長安,安王遠在靈州,換句話說,李遂安現在一無所有,孤立無援,她拿什麼與自己的父親周旋?

思來想去,唯有裴皇后。

就算陛下被蒙蔽,但那個睿智淡定的女子,也一定有法子。

入宮路上,李遂安福至心靈,生生改變了路線,腳步一轉,將目的地臨時換成李淑妃的居所。

她們這兩個異母姐妹,從小到大就沒什麼話說,想要吵架簡直輕而易舉,李遂安隨隨便便就能找到一個引子,從李淑妃那裡怒氣沖沖出來,半途上就恰好遇上了宮女肅霜。為防隔牆有耳,她沒有急著與肅霜接觸,只是與對方寒暄兩句,再在兩人錯身而過時,飛快將一小片絲帛塞入對方手心,她相信以肅霜的細心和鎮定,一定能夠察覺不妥,並將絲帛送到裴皇后那裡。

回來之後,李遂安開始忐忑不安等著消息,她一面擔心父親發現端倪,一面又擔心引不起裴皇后的重視,偏偏這時候母親還找她去說話,直到天色將晚,留她用了飯,才放她回來。

飛紅一直候在門口,看見李遂安的身影,這才鬆了口氣。

「娘子,方纔我去後廚盯著晚上要給您的湯,正巧碰見平日來送菜的孫四郎,他給我送了一籃子雞卵,說是我早上讓他買的,可我明明沒讓他買雞卵子,您看?」

她是義陽大長公主身邊的舊人,公主去世之後,她就跟著李遂安,如今李遂安身邊若還說能信能用的人,那就是她自己的貼身侍女容兒,與飛紅了。

李遂安心頭一動:「那籃子雞卵呢?給我瞧瞧。」

飛紅忙將籃子提來,滿滿一籃子的雞卵,個頭飽滿,還帶著些許腥味,沒有什麼特別之處。

李遂安先讓她們將雞卵拿出來,看看籃底和蓋在上頭的藍布,又不厭其煩拿起一個個雞卵搖晃。

忽然,她咦了一聲,將手中雞卵在桌案上磕開。

飛紅與容兒面面相覷。

這個雞卵是空的,裡頭塞了一張絲帛,上書幾個小字:明日午時,胡盆子街楊氏胭脂鋪。

李遂安仔仔細細,反反覆覆看了好幾遍,這才將絲帛燒了。

飛紅擔憂道:「娘子,這上頭的字也不知是誰寫的,您不會真要去吧?」

李遂安沉默片刻,道:「你是祖母最信任的人,祖母臨終前與我說的話,你沒有聽見,但應該已經知道一些內情,這個訊息也許是裴皇后派人來傳遞的,無論如何,我必須去一趟。」

飛紅面無血色:「娘子,那可是、可是……您的父親!」

最後幾個字,她幾乎是壓著喉嚨,用氣音發出的。

即使此刻並沒有人在外頭竊聽,但容兒依舊自覺走到門口,為她們把風。

李遂安苦笑了一下:「飛紅,你別忘了,我的祖母是義陽大長公主,我身上,可也是有皇室血脈!祖母將這個秘密隱忍了一輩子,可如今,我卻不能再裝作不知情。我們這一路走來,你也瞧見了,有的百姓連一輛板車都沒有,就靠雙腿走,跟在我們後面,從長安跟到商州,又從商州跟到這裡,而我們,雖說是逃命,可畢竟有馬車坐,有飯吃,我住在這裡,除了屋子小一些,吃的簡單些,與在京城別無二致。」

飛紅沉默下來。

「小時候,我跟著祖母長大,她帶著我赴宴享樂,看盡玩遍這世上最好的東西,告訴我,天之驕女便是生來就有榮華富貴,凌駕於世人之上。每次我回父親那裡,他卻總要教訓我,說我不夠儉樸,說民心天下那些大道理,我覺得煩,也知道他因為我親近祖母而不喜歡我,便越發不肯回家,與他漸行漸遠,可如今我才發現,他說的那些道理……即使他自己做不到,我卻已經記在心裡,所以聽說賀融單槍匹馬出使西突厥,化解干戈,才會對他改觀,佩服他的膽氣,甚至喜歡上他……」

不知不覺,李遂安的眼睛濕潤了。

這些埋藏在心底深處的秘密傾吐而出,飛紅與容兒靜靜聽著,誰也沒有插嘴。

飛紅有些心疼,她沒想到當年那個任性可愛,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的小姑娘,不知不覺竟成長至此。

只是成長的代價,未免太大。

「容兒明日與我出去,旁人問起,就說我悶得慌,去街上走走,飛紅留在這裡,有什麼風吹草動,立馬與我稟報。」李遂安平復心情,冷靜道。

飛紅鄭重應下:「娘子放心。」

隔日一大早,李遂安帶著容兒出門,她並未直奔那間胭脂鋪,而是信步閒逛,東看看,西走走,買了不少東西,又在食肆歇腳,看上去真如散心一般,直至午時將至,才來到信上寫的那間楊氏胭脂鋪。

時局動盪,街道上不少店舖都關門了,不過也有一些能賺錢的還開著,楊氏胭脂鋪旁邊貼了一張告示,說明東家下個月就要走了,這間鋪子會暫時歇業,直到東家回來,不過李遂安她們進去時,鋪子裡依舊擺了不少胭脂水粉,店舖夥計也很熱情地過來招呼。

「二位想看些什麼,小店可能要歇業,正在清貨呢,所有東西都可以便宜出售的!」

李遂安猶豫片刻,說出絲帛上的另外幾個字。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

夥計一愣,抬眼看看外頭,小聲快速道:「娘子請與小人來。」

李遂安讓容兒留在外頭,自己則跟著對方進入後堂,便見肅霜果然已經站在那裡,旁邊還坐著一人,身穿齊胸襦裙,看著眼熟。

對方將頭頂的冪離摘下,露出真容。

「皇后!」李遂安驚詫交加,她沒想到裴皇后竟會親自過來。

夥計與肅霜等人不知何時悄然退出,裴皇后示意她請坐,笑道:「此處鋪子是一名叫楊鈞的商賈所開,他是安王的好友,有話盡可放心說。」

安王二字入耳,霎時又吹皺了一池春水,分不清是什麼滋味。

李遂安道:「我家祖上,曾有前朝血脈。」

裴皇后點點頭,並不意外:「此事我也聽說過,李相的祖母,也就是你的曾祖母,是前朝一位公主。」

李遂安苦笑一下:「祖母臨終前,將我叫過去,並告訴我,早在我祖父時,便已暗中謀劃,欲行不軌,祖母無意中得知這件事,當時她已經有了我父親,若告發李家,除她自己之外,李家一門恐怕無人倖免,祖母一時心軟,就將此事隱瞞下來,從此與我祖父日漸疏離,分府別居,可沒想到,等我父親長大之後,也與祖父一般,踏上了那條不歸路,祖母心灰意冷,只得裝聾作啞,與李家劃清界限,並將我撫養在身邊,聊以安慰。」

因著賀融先前的提醒,裴皇后對李寬始終多留了幾分注意,但當李遂安口中的陳年秘聞娓娓道出時,饒是鎮定如裴皇后,仍忍不住露出震驚的表情。

「此事我誰也沒說,一直放在心裡,直到御駕離京,我聽說,是我父親極力建議下,陛下方才會選擇南下暫避。」

裴皇后定了定神,道:「其實別的朝臣也如此建議了,只不過張相他們傾向去川地,李相則力主南下去建康,說是離興王與衛王都近,他們想趕來會合也方便。」

李遂安低聲道:「可眼下,興王與衛王奔往建康,紀王安王也遠離此地,偌大襄州,本地府兵不過幾萬,禁軍卻有十數萬,悉數由我父親信掌握。」

如果從襄州到建康這一路上……

裴皇后微微一震。

她與李遂安互相對視,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驚疑不定。

過了許久,裴皇后才道:「安安,那你現在有何打算?」

李遂安苦笑:「我不知道,忠孝兩難全,我也不知道我現在做的一切,到底是對還是錯?」

裴皇后:「你先回去,別露出任何端倪,我會設法敲打勸諫陛下。」

李遂安擔憂道:「若陛下聽不進去呢?我們李家一門數十年來,對外無不忠心耿耿,別說陛下了,在沒有親耳聽見我祖母的話之前,我也覺不相信我爹竟是……竟是……」

竟是個竊國賊。

裴皇后:「你放心,無論陛下是否聽得進去,我都不會走漏風聲,倒是你自己,萬事小心,不要輕易冒險,回頭我會派人聯繫你。你先將行李收拾好,平日裡也換上輕便軟鞋,以防萬一。」

李遂安握緊拳頭,心中掀起驚濤駭浪,咬著牙關沒有開口。

裴皇后道:「你也看見了,我如今大腹便便,行動不便,禁軍又都在你父親手中,若真有那個萬一,我必要帶上七郎,他生母已死,臨終前將他交付於我,可我們一行婦孺,勢單力薄,需要有人護持,安安,你能不能幫我?」

這樣的姑娘,裴皇后不忍心讓她栽在自己父親手裡,只能撒了個謊。

望著一臉殷切無助的裴皇后,李遂安最終只得點了頭。

……

月黑風高,五塘鎮外。

風聲穿過一片片白日裡被曬得發燙的戈壁,在那些大大小小的洞窟外頭留下近似鬼哭的嚎叫,令人不寒而慄。

但躲藏在戈壁後邊朝光亮處窺伺的人,俱都是身經百戰之輩,尤其是原先跟隨真定公主的突厥士兵,他們早已習慣在這種環境中作戰,黑色衣裳儼然與夜色融為一體,並未引起前方哨樓的警惕。

「將軍,我們何時行動?」副將忍不住問道。

他倒不是在這裡埋伏了將近三個時辰熬不住,而是怕時間越長,對方一旦有所行動,反倒對他們越不利。

出奇制勝,乃上兵之道。

「再等等。」林淼的表情依舊沉穩,他注目前方,眼睛在黑暗中微光閃爍。「你不覺得有點奇怪嗎?」

「嗯?」副將不解。

「蕭重不是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就算上回攻城失敗,也不至於一蹶不振,至今沒有動靜,要知道時機稍縱即逝,他現在這樣,無疑是在延誤戰機,唯一的解釋,就是他被他們朝廷派來的那名使者絆住手腳,施展不開,或者雙方意見分歧。」林淼一邊分析一邊感歎,「可惜啊,蕭重若是在我方,必能有用武之地,卿本佳人,奈何做賊?」

副將嘴角抽了一下:「末將聽您這口氣,好像對蕭重還挺惋惜的?」

「你懂什麼,這叫英雄重英雄!」

副將心想未必吧,就您那吃飯時狼吞虎嚥,恨不得把飯盆都吞了的勁兒,還英雄呢,聽說人家蕭重可是出了名的儒將。

正說話間,便見五塘鎮方向傳來喧嘩動靜。

大批馬蹄聲由遠及近,從軍營飛馳而來,林淼等人一陣緊張,但很快意識到對方並非衝著他們而來,騎兵呼嘯而過,掠起風沙,刮了他們滿頭滿臉。

騎兵之後則是步兵,還有一些糧草馬車,雖然對方行軍速度很快,但也過了小半個時辰,才徹底從林淼他們的視線範圍內消失。

「瞧這陣仗,也得有一萬餘人了吧,他們做什麼去?」副將疑惑道。

「還能做什麼去,肯定是和咱們一樣,想繞一圈從後面突襲甘州!」林淼嘿嘿一笑,「可他們怎麼也沒想到,咱們已經利用這幾日先一步埋伏,太好了,有了這麼一出,他們今夜防守必然薄弱,等會看我手勢,丑時就行動!」

副將也跟著興奮起來,嗯了一聲,重新集中精神,觀察前方情況。

……

相比他們的躍躍欲試,此刻的蕭重卻十分煩躁,他看著面前之人,幾乎想要抄起桌案上的茶杯潑對方一個滿頭滿臉。

「殿下選擇午夜行軍,卻是為何?」許侍郎匆匆趕來。

蕭重事先也沒知會他一聲,他現在很不高興。

「我已命令他們急行軍前往甘州後方突襲,盡可能製造大動靜,到時候賀融他們不明就裡,以為後方失守,必然要分兵去救,我再正面進攻,兩方夾擊,自然能拿下甘州。」

儘管在蕭重幻想的場景中,這個許侍郎已經被揍成豬頭,但他面上仍舊耐著性子回答對方的問題。

許侍郎不快道:「這麼說,我們還得在此待上數日?這不是白白給對方休養生息的工夫麼?」

要不是你過來百般阻擾,猜忌壞事,我早就派人出去了,何至於拖到現在?

蕭重忍了又忍,實在扯不出一個笑容。

「許侍郎還請弄清楚一點,你是監軍,並非統帥,本人做事,自有章法,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用不著別人來指手畫腳!」

即使對方回去會到陛下那裡搬弄是非進讒言,他也管不了那麼多了。

「你!」許侍郎騰地起身,怒極反笑,陰陽怪氣道,「殿下好氣魄啊!」

說罷正欲拂袖而去。

就在此時,外頭傳來辟里啪啦的聲響,緊接著又是士兵的驚叫與呼喊,紛至沓來。

蕭重臉色一變,並作幾步跑向營帳外頭,隨手將許侍郎一推,掀開營帳門簾,便瞧見軍營裡原本堆積糧草的方向一片火光,煙氣裊裊上升,又藉著風勢,越燒越旺,起初還只有一小撮,竟迅速就蔓延開來。

士兵們大呼小叫,紛紛提著水桶自發前往救火,但營地裡沒有水源,得到外頭的河邊去取,就在這混亂的當口,一行騎兵已從外面飛掠而入,手起刀落,哀嚎四起!

原本還以為是秋干物燥不慎走水的蕭重霎時吼道:「敵襲!戒備!」

《麟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