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張母提的是劉婉和劉妝,但劉楨與劉婉她們一道上課,要喊就得一起喊,這點人情世故張氏還是明白的,於是便派了婢子過去,將上課中的三姐妹一併叫過來,劉楠這陣子白天時常是不在府裡的,一般都找他三叔廝混去了,所以張氏就沒有特意把他找回來。
劉婉和劉妝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見過外祖了,劉婉尚且還有一丁點印象,劉妝則已經完全忘光了,她們跟在劉楨身後進來,一眼就瞧見坐在母親張氏旁邊,面容蒼老憔悴,衣著黯淡落魄的老婦人。
「這是我的阿母,你們的大母,還不快來拜見!」張氏笑著道,心情很好使她忽略了兩個女兒臉上的異樣。
劉楨三人齊齊拜下,張母含笑應了,招手讓她們到跟前去,卻捨不得放下懷裡的劉槿,只能騰出一隻手去拉拉這個的手,摸摸那個的腦袋。
張母的手乾癟粗糙,帶著長年累月干重活粗活留下的痕跡,被這樣的手摸到臉上,想必是不太舒服的,劉楨心想,因為她瞧見了劉婉和劉妝因為被張母撫摸了一下,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臉上沒有露出任何與外祖母相見的喜悅。
這也難怪,又不是長年累月相處在一起,小孩子是敏感而又忘事的生物,連以前常常都要前往去問安的祖父一家,她們都沒能生出什麼親近感,更不要說這一年也見不上幾次的外祖母了。
興許是因為劉楨不是張氏所出的緣故,張母對她只是笑了笑,詢問了幾句,沒有像對劉婉她們那樣伸手來撫摸她的臉。
如果她的生母還活著,現在她肯定也是有外祖父和外祖母的吧,劉楨溜了一下神,想起老爹好像說過,生母死後,他們就跟外祖家斷了往來,再無聯繫。
這些日子的學習不是沒有成果的,起碼劉楨三人對著張母行禮,又老老實實地在那裡坐了半天,已經能做到禮儀上沒有紕漏了。
張氏看著三個人的舉止,同樣也很滿意,越發覺得將韓氏請來教導女兒是正確的。「你們今日可還有課?」
劉楨道:「傅姆聽說大母來了,便免了我們今日的課程,讓我們過來陪伴大母即可。」
張氏含笑點頭:「既然如此,晝食便在這裡一道用罷,你們有什麼想吃的,盡可向阿蘆說了,她自然會吩咐廚下去做的。」
同樣被調教出來的不止是劉楨三姐妹,就連張氏耳濡目染,也越來越有當家主母的風範了。
三姐妹齊齊應下,就陪著母親和外祖母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直到吃飯時間。
為了招待母親,張氏很是下了一番工夫,特地吩咐阿蘆盡可將好吃的都做了端上來,說到底還是隱約有種驟富起來之後迫不及待想要炫耀的心思。
瞧著端上來的一道道菜餚,張母果然看得眼珠子都捨不得轉動了。
她指著自己面前的耳杯問:「此為何物?」
張氏笑道:「此物名為荼,乃是與漿酒一般的飲品,據說可以提神醒目呢,阿母不妨嘗嘗。」
其實就是茶,但這時候沒有茶的說法,一般人都是喊為荼。雖然茶葉起源於神農氏,但是時下廣受歡迎的飲料一般都是各種漿和酒,歷史上要等到三國時代,茶才會流行起來。此時的茶還是個稀罕物,所以張母完全不認得是什麼並不稀奇。
張母聽說如此神奇,忍不住就雙手捧起來喝了一大口,下一刻,整張臉完全皺成一團,隨即大聲嗆咳。
劉妝咯咯笑了起來,劉婉自制力稍好一點,也忍不住側首掩口偷笑。
「這,這也太苦了!」孫女的嘲笑沒什麼惡意,張母也不計較,只是咋舌道,「怎麼味道這般古怪,你若不說,我還以為是苦藥呢!」
張氏其實也喝不慣這玩意,但她仍對母親道:「都說良藥苦口,只有聰明人才會喝呢,這荼本來就是藥,再說也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喝到的,還是宋先生送來給郡守嘗鮮的,若不是阿母來了,我都捨不得拿出來的。」
劉楨也道:「大母,阿母說得不錯,這荼雖苦,卻是有益身體的。」
張氏笑道:「瞧瞧,阿楨也如此說了,她平日裡是讀書最多的,她既也這麼說了,那準沒錯!」
張母連忙擺手:「罷罷!這滋味我著實不慣,還是別浪費了,既然如此好,還是給阿楨阿婉她們喝罷!」
劉妝連忙小聲嚷嚷起來:「我不要,我不要,我也不喜喝荼!」
「幾時輪到你出聲了!」張氏瞪了她一眼,對張母道,「阿母若不喜,我讓人換了就是,阿蘆,再上一壺蜜漿和桂漿罷,讓阿母挑著用!」
阿蘆應聲答是,食案上很快又多了兩種飲料,張氏不假人手,在一旁慇勤伺候,奈何張家平日裡最豐盛的飯食也就是粟米烹羊肉,何曾見過這般樣式繁多的菜餚?張母眼花繚亂,最後反倒是看得多,吃得少,嘴裡嘖嘖稱奇,直到飯後還不停地感歎,覺得女兒果真是嫁對人,過上好日子了。
張母歎了一聲,想起苦命的三女兒,忍不住流淚道:「可憐你的三妹妹,沒了夫主,也不知以後日子如何過得!」
張氏大吃一驚:「這是何時的事?我竟不知!」
飯也用完了,後面的話題不太適合小孩子旁聽,張氏讓人將劉槿帶走,又讓劉楨她們下去,這才細細問起母親。
張母道:「是你們上山之後的事情。你離開向鄉時,並未前來辭行,我與你阿父也不好貿然去找你,生怕給你帶來麻煩,是以也未能早些與你說。」
話語之中不乏埋怨,張氏不及細想,又問:「還請阿母細細說來!」
張母就說,你三妹妹嫁人之後,原本是過得不錯的,男人家裡有田地,雖說不上大富大貴,起碼三餐溫飽無憂,但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去歲她家男人一場急病,很快就沒了,剩下你三妹妹一個人,又還沒孩子,直接就被夫家趕出來,現在只能待在娘家了。
張氏就陪著張母唏噓一陣,然後道:「三妹妹可找到二嫁的人家沒有?」
這個時候可不講究什麼女子守節,鄉村裡那些情投意合就直接以天為被地為床乾柴烈火來一發之後又各自嫁娶的男女多不勝數,守寡再嫁的女子更是不在少數,世人視為稀疏平常,所以張氏才有此一問。
張母搖搖頭:「你三妹妹傷了心,說此事不急,我與你阿父也就不便多加勉強,吾家雖貧賤,一個女兒還是養得起的。」
頓了頓,張母歎了口氣,拭淚道:「如今你家良人已是郡守,我與你阿父大半輩子也未曾見過如此大的官,想必憑著女婿的能耐,為你三妹妹尋覓一個夫婿也是容易的,我便想厚著臉皮托你一托。你三妹妹年歲尚輕,我與你阿父實在不忍心看她在娘家蹉跎了大好年華!」
張氏道:「阿母既有所托,我何敢有二話,更勿論我與三妹妹姊妹一場,此事自當盡力!」
張母這才破涕為笑:「我就知你是個孝順的,合該你嫁了如此好的夫婿!」
張氏道:「既然三妹妹住在娘家,此番阿母為何不一併將她帶來?」
張母嗔怪道:「我這不是怕給你帶來麻煩麼?」
張氏笑道:「阿母倒無須這般小心,如今郡守府我盡可作主的,明日我便派人將阿妹一併接來罷!」
張母大喜:「如此甚好!」
母女二人又說了一些家常瑣事,張氏想起之前韓氏對劉楨的評價,忍不住對母親傾訴道:「阿楨自小是有主意的,不必我操半點心,我原想著這樣才好,不料事到臨頭卻出了這種岔子,都說後母難為,如今才發現半點不錯,平日裡我不曾像管教阿婉阿妝那般去管教她,現在倒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張母笑道:「先前阿楨同阿婉她們在一起時,倒顯得比阿婉她們還要懂事知禮得多呢,這其中也不乏你的教導之功,她雖非你所出,但自幼便在你膝下長大,要說有隔閡,其實也就是隔那一層肚皮罷了!」
張氏點點頭:「阿母所言甚是,可縱然她有過,我也不能如對阿婉她們那般隨意叱罵,哎,這分寸真是讓人頭疼!」
她本是想將韓氏跟她說的話,以及後來她自己和劉楨的對話說與張母聽,又想想自己的母親未必聽得懂,只能三言兩語含糊而過。
張母道:「你是你阿父的長女,我們對你的關注便要比你三個阿妹多得多,同理,阿楨是郡守的長女,你若與郡守說道說道,他想必是不會不管的。」
張氏恍然大悟:「多賴阿母教我!」
當晚張氏就將事情跟劉遠一說,誰知劉遠非但不以為然,反倒說:「依我看,阿楨的話沒錯,雖則如今我是穎川郡守,你們跟著得享富貴,可旁邊等著看笑話的人不知凡幾,一旦我稍有差池,你們可不就要過回從前的請苦日子?以後還是少讓韓氏向她們灌輸那些個王宮貴族的事情了,省得阿婉和阿妝養出眼高手低的毛病來!」
張氏一聽就緊張起來了:「怎的,難道現在還有人想害良人?我不是聽說起義軍都打到咸陽去了嗎,秦軍節節敗退,有何可懼?」
「還未入咸陽,只是到了戲地!」劉遠沒有興趣向她長篇大論地解釋,更何況解釋了,張氏也未必能明白,索性不耐道:「總之那韓氏是外人,她的話你不必多聽!」
張氏不滿:「韓傅姆還是良人推薦給我的呢,這回頭又說她不好了!」
劉遠道:「你耳根子軟,素來聽風就是雨,想當初那長社縣令派人上山迎你們時,若不是阿楨及時攔阻,又將那衣服燒了,你便要穿著下山了,此事多賴阿楨明醒,方才沒有讓人以為你們在山上享福。阿楨聰慧,又肯沉下心去讀書,比阿楠強了百倍不止,可惜她非男兒身,否則我就是將她日日帶在身旁又有何不可?如今有她在身邊,你正該遇事多些詢問她的意見。」
張氏原是打算讓劉遠出面去說說劉楨的,誰知道反倒被對方劈頭蓋臉教訓了一頓,還把以前的黑歷史翻出來講,她心中有氣,禁不住就道:「我自嫁到劉家,家中便一貧如洗,家計還是靠了我的嫁妝貼補方才能維持勉強度日的,如今良人成了郡守,轉頭倒事事來教訓我了!阿楨再聰慧,那也是為人子女,哪裡有做兒女教訓父母的道理?!」
劉遠懶得與她多說,這陣子他一心撲在熟悉庶務上,早出晚歸,還得一邊在宋諧的輔導下惡補文化知識,每天恨不得十二個時辰都用在上面,連後院那兩個姬妾都很久沒去光顧過了,更不要說跟張氏吵架。
他的反應是直接就躺倒蓋上被子,秒睡。
張氏氣急又無可奈何。
一夜無話。
兩人沒能就女兒的教育問題達成一致,隔日一大早劉遠又上班去了。
平時張氏的生活是比較單調的,現在家中人口不多,沒什麼家務需要費心的,原先讓張氏頭疼的婢僕現在自有兩名管事打理,上下井井有條,那兩名姬妾也等如隱形人一般,根本沒有任何威脅,張氏還不用像劉楨她們那樣上課學習,日子就更清閒了,如今有了張母陪伴,還算好些。
張氏便盼著自己派去的人早日將三妹妹接來,這樣家中就更熱鬧一些。
張母見她百無聊賴,就說:我聽聞那些世族大家,時不時會舉辦宴會,彼此聯絡交情,如今你已經是郡守的正妻了,如果郡守允許,你也可以舉辦一個這樣的宴會啊,邀請穎川的名門望族女眷,一來可以消遣無聊,二來也可以幫你家郡守聯絡一下感情。
張氏被母親提醒,頓時眼前一亮,覺得自己被打開了一扇新世界大門,要知道之前她還真沒往這方面想過。
她就叫來姜主事,讓他把之前別人送來的禮物都拿出來。
那些禮物都已經被拆開了,但是盒子和名帖是還保留著的,之前劉遠沒有禁止她收禮,張氏自然是來者不拒,不過她好歹留了個心眼,讓姜主事把名帖都保留起來,現在總算派上用場了。
張氏識字不多,姜主事就在旁邊一張張念與她聽,張氏越聽就越是咋舌,原來連如今被劉遠尊為先生的宋諧府上都曾派人送過禮來,只是當時她料理郡守府都尚且手忙腳亂,更顧不上這些人情往來了,如今一瞧,才發現自己當初實在是失禮了。
這麼一想,張氏就動了辦宴的心思,一來算是回禮,二來確實如張母所說,可以幫忙與劉遠的下屬家眷們聯絡感情,三來嘛,當然張氏心底是存了那麼一點點炫耀的心思的,不過有了冠冕堂皇的理由在前頭,這點小心思就不足為外人道了。
她倒也謹慎,先是問過劉遠,劉遠當然不會管這種小事,也就沒什麼意見,張氏又去問過韓氏,韓氏倒是贊同,還主動表示自己可以幫忙。
於是就有了劉家入主郡守府以來的第一場宴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