驪山面聖

這夜鴻俊又做了一個噩夢。

夢裡杜韓青全身起火,正在熊熊燃燒,他的皮膚龜裂,迸出血液,現出皮膚下血肉模糊的狐狸皮毛,那痛苦的狐狸正從人的軀殼中艱難地掙扎起來,拖著鮮血與滋滋作響的脂肪,發出慘烈的哀嚎。

「啊——!」鴻俊猛地坐起。

「鴻俊?」莫日根的聲音在房外響起,他快步走進來,一手按在快虛脫的鴻俊額頭上。

鴻俊輕輕地呼吸,這已經是他第二次做噩夢了,他掙扎著坐起身,不住喘息,定了定神,看著莫日根。

「白鹿離開的夜裡。」莫日根低聲道,「草原的夢魘四處肆虐,呼嘯。」

他給鴻俊倒了一杯水,對著茶碗上默念了幾句咒語,鴻俊接過,喝下去後心情便稍稍平靜了些。

「什麼意思?」鴻俊問。

「蒼狼守護白晝,白鹿守護長夜。」莫日根說道,「在我們的故鄉有一個傳說,當白鹿在黑暗中消失,離家的孩子就會做起噩夢……你想家了?」

「有一點。」鴻俊點點頭。

莫日根拍了拍鴻俊的肩膀,微笑道:「人長大了,總要離開家的。」

「是啊。」鴻俊低聲說,感激地朝莫日根點了點頭,喝下那碗水後,心情好多了,再次躺下,這次,他很快就睡著了。

翌日大清早,鴻俊是醒得最早的,蹲在井邊刷牙時,鯉魚妖得知昨夜之事,便勸說道:「你管那只妖怪做什麼?非親非故的,人都管不過來呢。」

鴻俊擦乾淨嘴,尋思片刻,答道:「其實我也是妖,不對麼?總有一天,長史會知道的。」

「你和狐狸們不一樣。」鯉魚妖說,「長史又不嫌棄我,怪就怪狐狸們當年沒投靠你爹,自找的。何況了,你平時吃什麼不是吃,吃肉的時候也沒見你說眾生平等了。」

「那不一樣。」鴻俊道,「不吃肉,是慈悲為懷;吃肉,是度它們脫離苦海,青雄說的。」

「長史早。」背後傳來裘永思與李景瓏打招呼的聲音,鴻俊與鯉魚妖馬上不說話了。這時莫日根恰好從外頭進來,李景瓏便道:「辦完了?」

莫日根點了點頭,鴻俊問道:「這麼早,你做什麼去了?」

莫日根神秘一笑,做了個「噓」的動作,示意待會兒你就知道了。

李景瓏卻道:「這次只聽到慈悲為懷那句,先開早飯,吃完換衣服。」

天大的事,睡一覺過去也會變得無足輕重,鴻俊昨夜心中的芥蒂早已消了,面對李景瓏時,多少有些不自在。但李景瓏只是看了他一眼,便吩咐眾人去換官服。

驅魔司官服布料用的是天子與楊貴妃親賜錦緞。上好的深藍色料子,配雪白內襯,束袖武袍,顯得肩寬腰窄,較之文官們的闊大長袍不同,下襟九分長,露出漆黑武靴,方便打鬥,邁步時更帶著威武之氣。

眾人站在鏡前依次理衽,果然人靠衣裝,眾人都顯得十分挺拔俊朗。就連穿慣了書生袍的裘永思,這身官服一上身,亦英氣畢露。而五人之中,最好看的還是鴻俊。鴻俊自到長安後便習慣束袖粗布袍,上身淡白下身水洗青,簡直像個農家少年,換了尋常人定駕馭不住,奈何鴻俊天生底子好,硬是穿出了少年郎的感覺。現在換了身華貴面料,當真是令人無法直視,頗有王謝子弟的風範。

「脖子有點兒勒……」

結果鴻俊一開口就露餡了。

李景瓏只得上前幫他扯開點,說:「我倒是忘了領子。」

先前李景瓏特地讓裁縫來過一次,加班加點地趕製。那時鴻俊不在,現在衣服赫然十分貼體,鴻俊不免有點兒奇怪,問:「沒人給我量過啊。」

李景瓏有點尷尬,咳了聲,朝眾人說:「看吧,我就說合適。」

「長史這眼光當真厲害。」莫日根豎起大拇指。

鴻俊懷疑地看李景瓏,問:「你怎麼知道我身材尺寸的?」

「好了不要問了……」李景瓏又遞給鴻俊一件縮小後的、浴袍一般的衣服,指指房外,說,「你身材瘦,餘下的布料我就又做了一身。」

「趙子龍——!」鴻俊拿著那小浴袍,頓時狂叫道。

「什麼什麼?」趙子龍馬上飛奔過來,它活了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穿衣服,看見李景瓏居然沒忘了自己,當即歡呼起來,接過浴袍攤在地上,一條毛腿就往裡抻。穿上那浴袍後,紮緊了腰帶,後襟恰好蓋著尾巴,李景瓏又給它一個小挎包,讓它背著,裡頭想必是裝離魂花粉用的。

眾人忍不住大笑,鯉魚妖又說:「讓我看看……」於是在穿衣鏡前不住蹦。

李景瓏說道:「今天大夥兒就一起行動,這是關係到生死存亡的一天,離魂花粉沒事不要亂用。」

眾人紛紛響應,帶上武器,預備出門,鴻俊一顆心不禁怦怦跳了起來,想起那夜李景瓏所言「若驅魔司無恙」,彷彿明白了什麼,再看李景瓏時,李景瓏瞥向他的目光中,隱約帶著笑意,似在安慰他:別擔心,一切都會好的。

清晨驪山雲瀑傾瀉,沾濕了登山之人的衣裳,車馬道畔,神武軍衛士慌忙道:「將軍!請上車!」

封常清拄著拐,吃力地一步步登上驪山,往天子行宮走去,同時擺手,說:「不礙事,你們這是瞧不起本將?」

士兵們只得不多話,看封常清沿著官道,佝僂行走。封常清自幼父母雙亡,其外祖父受李林甫陷害後流放安西,一生顛沛流離,戎馬倥傯,一介殘疾之身,卻於高仙芝麾下發揮了驚人才華,接連破小勃律、大勃律國,十三年間一躍成為堪於哥舒翰等老將比肩的猛將。

封常清屢戰屢勝,對西域戰事幾乎算無遺策。大夥兒都嘲笑李景瓏,卻從不敢嘲笑這孱弱瘦小的封常清,統御萬軍之人,言語間自然帶著不怒自威的力量。

封常清雖賦閒在京,卻在班師回朝當日,向李隆基呈上近萬字的奏折,要求邊疆田地整改,以懷柔為政,放遠征的將士們回家。是以在武官陣營與軍中有極高的聲望。

太監帶著一身霧氣匆忙進了華清宮,其時李隆基尚摟著楊玉環酣睡,太監既不敢叫,又恐怕封常清揮舞著枴杖衝進來,外頭守衛無人敢攔他。

太監張了張嘴,不敢發出聲音,焦慮無比。

「有事兒就說,別吞吞吐吐的。」

帳內傳來李隆基之聲,卻是醒了。

「什麼時辰了?」楊玉環慵懶問道。

「封常清封將軍,在外頭等著,說有十萬火急之事,要稟告陛下……」

聽到這話時,李隆基瞬間就坐直了,喃喃道:「又出事了?不應該啊,這不是還沒派常清差使麼?莫非是兵部讓他來的?」

「是軍情?」李隆基想了想,問道,「國忠呢?怎麼不先往國忠處去?」

太監道:「說是與大唐國運……息息相關。」

「這搞什麼。」李隆基不耐煩地揮手,說,「告訴他,朕知道了。他什麼時候來的?」

「昨夜二更時到山下,一步一步走上來的。」太監答道。

楊玉環說道:「封將軍腿腳不便,怎麼是走上來的?陛下。」

李隆基無奈,裹上龍袍,披頭散髮朝寢殿外去。

側殿內,封常清拄著拐,不住喘息,與一臉凝重的李隆基對視。

「別著急。」李隆基反而安慰道,「賜座,給封將軍一口水喝,慢慢地說。」

封常清不住發抖,抬頭看著李隆基。

李隆基老了,平素雖養顏有道,但年過六旬之身,終究不可避免地呈現出衰老之態。封常清未及耳順之年,看上去卻還比李隆基老態了些。

「今日臣爬這驪山時……」封常清接過太監遞來的布巾,擦了把汗,喘道,「不知為何,就想起陛下當年……當年英姿。」

「哪一年的英姿?」李隆基反而笑了起來。

封常清看著李隆基,說道:「唐隆元年,凌煙閣前會師的那一年。」

李隆基大清早起來,聽封常清竟是與自己敘舊,當即啼笑皆非,但長期為帝的直覺亦告訴他,開口先敘舊的事,接下來定不簡單。

「若不是你說,朕險些也忘了。」李隆基笑道,接過太監遞來的參湯,喝了一口,說:「唔,給常清也端一碗去。」

那年李仙鳧、葛福順策反羽林軍,誅殺欲倣傚武曌而登基為帝的韋皇后。李隆基與太平公主在凌煙閣下會師,誓死捍衛李家天下,殺進宮廷,殺安樂公主、武延秀、上官婉兒諸人,奪回了李氏江山。

往事恍若隔世,然而聽到封常清舊事重提時,李隆基仍不禁想起當年的一腔熱血。

「還有開元元年。」封常清又說。

沒記錯的話,那是李隆基再次發動政變,誅殺太平公主的那一年。從此之後,大唐的一場盛世正式拉開了繁華序幕。

「常清,你要知道,如今太平盛世,」李隆基說,「乃是蒼生之福,朕這把刀,能不用,反倒是好事。」

李隆基聽出些許封常清口中暗示,他同樣也在回以暗示——無論發生什麼事,他都不希望朝廷有大的動盪。

「陛下聖明。」封常清馬上答道,「常清想了陛下,又忍不住想自己。」

李隆基的眉頭微微皺了起來。

封常清問道:「常清只不知自從入高仙芝將軍帳中,這些年裡,曾有軍情瞞報過朝廷不成?」

「沒有。」李隆基答道,「戳穿別人的謊話,倒是不少。」

「這些年裡,常情可曾騙過陛下?」封常清又問。

「普天之下,就只有你最不分場合地說老實話。」李隆基那語氣中,帶著不容質疑的威嚴,「雖不中聽,卻是從不撒謊的那個,長安究竟發生了何事?」

李隆基年輕時也是個狠角色,這些年中雖沉湎溫柔鄉,在大是大非面前,腦子仍是清醒的。

封常清抬起一手,發著抖,指了指自己脖頸,答道:「今日常清若有半句虛言,便請陛下取我項上人頭,常清毫無怨言。」

李隆基眉頭擰了起來,渾不知封常清葫蘆裡賣的什麼藥,最後道:「說。」

日上三竿,城北科舉考場內「當——當——當——」鐘聲一聲接一聲,近兩千五百名學子接受搜身,魚貫入場,極目所望,儘是獨間廂房,廂房以一條條走廊連著,門上有天干地支的標號。

學子在外搜身,領牌,各按牌號,等在廂房門口,考官在外經過,再次驗明牌與正身,考生將牌掛在門口,進去後,考官便貼上封條,十行廂房,每行一百間,封過房後,偌大考場內寂靜無比。

每個廂房乃是全部封閉,開一透光窗,由僕役統一遞送飯食並接走大小便。考生要在這廂房內待上足足三日。

倉庫內,眾人將沉睡的僕役們拖到牆角,官服外頭套上僕役衣服,李景瓏低聲道:「開始罷。」

鯉魚妖藏身水缸後,開始分藥粉,眾人分頭離開。

鴻俊低著頭,沿著走廊快步走去,路過一間廂房,便側頭往裡一瞥,尋找裘永思先前做下的標記——袖口、袍襟等地。每找到一個,便在門框上以飛刀輕輕刻下另一記號。

阿泰同樣低著頭,路過每個房門,假裝不經意地朝裡看。

「喂。」

阿泰路過走廊時被考官發現了。

考官招手道:「你過來一下。」

阿泰走過去,考官正要詢問怎麼一個僕役在考生房外東張西望,背後卻有一隻手,扯了扯他的袍角。

考官:「?」

考官正要回頭看,鯉魚妖突然抬手一撒,抖了點離魂花粉出去。

「一見發財——」

考官打了個噴嚏,阿泰馬上轉身,一陣風般消失了,鯉魚妖則朝角落裡一鑽,也跑了。

考官:「??」

「站住!怎麼沒見過你……」另一名守衛叫住了裘永思。

「再見有喜!」鯉魚妖又是一撒,守衛打了個噴嚏,滿臉迷茫,裘永思忙與鯉魚妖各自分頭離開。

鴻俊經過一間廂房外,朝裡一瞥,突然看見了杜韓青。

杜韓青端坐案後,鴻俊遲疑片刻,經過了廂房。

李景瓏無聲無息地從廊後轉出,眉頭深鎖,注視鴻俊背影。孰料鴻俊卻轉了回來,李景瓏馬上再次閃身廊後。

只見鴻俊手持飛刀,猶豫片刻,最終狠心刻下了一道記號,眼睛泛紅,決然離開。

片刻後,莫日根匆匆走來,低頭看見房門外的記號,又朝房內偷瞥一眼,鬆了口氣,隨手摸摸那記號,加深了些,轉身離開。

李景瓏:「……」

李景瓏正要走時,阿泰卻又來了,同樣,專程檢查了杜韓青的房門;緊接著則是裘永思。

裘永思轉過走廊時,險些撞上李景瓏,瞬間十分緊張。

「喲,長史?」裘永思笑道。

「看來我倒是白操心了。」李景瓏冷淡地說道,「你們都很護著鴻俊嘛。」

裘永思笑道:「只是怕功虧一簣罷了,長史,大夥兒關鍵時刻,還不都是站在你這邊的嘛。」說畢拍拍李景瓏肩膀。

所有房門標記完畢,眾人到倉庫外對數。

「兩百六十六間。」李景瓏說道,「齊了,等鐘聲。」

鴻俊沉默無語,眾人也都不說話,氣氛顯得有點兒怪異。李景瓏過去,隨手一按鴻俊肩膀,說:「這次把案子好好辦完,大夥兒便出去玩一遭,你們說,想上哪兒玩去?」

「真的?!」鴻俊驚訝道,似乎開心起來。

李景瓏嘴角抽搐,心想你的慈悲為懷呢……

「平康裡!」裘永思馬上說道。

李景瓏:「……」

「平康裡。」阿泰笑著說。

鴻俊說:「平康裡可以嗎?我還沒真正去過呢……當然長史你不喜歡的話也……」

莫日根說:「那就只好平康裡了,不過夜,看看跳舞、聽聽歌兒總是可以的吧?平康裡也不全是……呃,那種地方嘛。」

「連你也想去?」李景瓏簡直完全無法理解這些下屬腦子裡都裝的啥。

莫日根說:「我,嗯,我的第一次,要留給白……算了,以後再說,但是喝酒聽歌,總是可以的。」

鯉魚妖說:「平康裡可以嗎?我想去看那幅畫兒。」

「那就平康裡了!」裘永思拍板道。

「好——!」大夥兒雀躍歡呼,多數壓倒了唯一,李景瓏一手扶額。此刻鐘聲「當——當當——」響起,眾人馬上起身,再去準備。

第二輪鐘響,考官各持手中卷,快步走過廂房,每過一房便將考卷從窗外塞了進去,脫手後便匆匆走往下一間,依次全部廂房走過一輪。

艷陽高照,鴻俊手心出汗,外頭有人說道:「送水了!」

眾人便混在僕役裡頭,提著一筐水甕出去,始終低著頭,守衛搜過筐與水甕,大夥兒便各自前去送水,李景瓏左手捏著定魂香藥粉,右手持甕,到得刻記號的門外便將藥粉加進甕裡,轉身接過守衛倒進來的水,接滿後遞進窗內,考生便接了。

五排又五排,十排廂房近百間,一輪送下來,眾人都是累得滿頭大汗。回到庫房時,李景瓏看時間差不多了,便道:「撤!」

數人便翻牆出去,到得考場對面街道,朝考場方向窺伺,俱忐忑不安。這麼折騰下來,已過了大半天,秋季午後還稍稍涼爽了些。鴻俊只怕他們不喝水,或是藥量不夠,現在想來,李景瓏不斷讓多放藥材,竟還是很有先見之明的。

李景瓏又耐心地等了一會兒,深吸一口氣,似乎也有點兒緊張,不多時,街上馬車聲響,來了數輛車,正是高力士與巡場的禮部官員。

李景瓏等的就是這一刻,當即說道:「行動吧。」

鴻俊說:「等等,我總有點兒怕,他們應該不會這麼快走,再等等?」

李景瓏答道:「你的藥拿僕役們喝的水試過,劑量足夠了。」

鴻俊:「我就怕他們不喝。」

李景瓏:「早上我讓莫日根到國子監去,在整個國子監的早飯裡全部加了近四成的鹽,就是為防萬一。」

除莫日根外,所有人瞬間傻眼,裘永思馬上道:「長史,今天起,小的跟定你了!」

阿泰難以置信道:「這是什麼人啊!」

李景瓏謙虛地說道:「見笑了,待會兒可得正經點,走!」

說畢李景瓏將外袍一脫,現出一身深藍色官服,腰佩智慧劍,身穿天子御賜官服,身材筆挺,餘人紛紛照辦,現官服,跟在李景瓏身後,朝考場走去。

《天寶伏妖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