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史說得對,這確實是個大案。」裘永思說道,前腳邁進驅魔司,眾人卻已齊聚,正在討論,見二人回來,一時靜了。
李景瓏關上驅魔司大門,眾人坐在天井中,裘永思笑道:「鴻俊迷住了一隻妖怪。」
眾人無語。
「不、不算啦。」鴻俊說道,並將自己與裘永思的推斷轉述了個大概。
「國子監中有多少妖?」李景瓏問。
「尚不清楚。」裘永思說,「還需繼續調查,粗略估計,不下一百。」
李景瓏長吁一口氣,答道:「驚天大案。」
阿泰說道:「平康裡的青樓全部查過一次,再沒妖怪了。那三隻狐妖是一年前來的。」
鴻俊心道謝天謝地,李景瓏說道:「那麼,過程已經很明顯了,我們現在要做的是……」
鴻俊忙道:「等等,詳細說說。對你來說很明顯,對我來說不太明顯。」
這群人每次在推斷事情時總會使用一種「很顯然」的力量。李景瓏只好特地照顧他,解釋道:「自一年前起,大批狐妖開始浩浩蕩蕩,入主長安。先來乍到的三隻進了倚詩欄,為什麼選倚詩欄?那是文人最愛逛的地方。」
「第一名考生來了平康裡,嫖過後被狐妖吸乾了。」阿泰接口道,「便有一隻狐妖化形,頂替了他。」
鴻俊明白了。
李景瓏又說道:「倚詩欄中人來人往,這三隻狐妖專挑考生下手,每殺一個,便讓自家小弟們頂上。於是國子監內,狐妖幻化而成的考生就越來越多。死去的考生們,則成為乾屍,被處理掉了。」
鴻俊驚道:「所以那天床下的乾屍!」
「不錯。」李景瓏踱步,沉吟,答道,「也許是新死之人,也許是晉雲忘了,總之,那具屍體還來不及處理,便被咱們誤打誤撞地發現,這也是為什麼它們拼著受傷,也要將乾屍燒掉的原因。」
裘永思說道:「這些狐狸成為考生,參加下月初五的科舉之後,便將大舉進入官場,於是整個長安,就……」
眾人說到此處,都有點兒不寒而慄。
「就成了妖族的地盤。」李景瓏答道,「但還有一點,狐妖們如何保證會試能中?」
鴻俊突然覺得這事簡直太荒唐了,一群狐妖,跑來考進士。
李景瓏一瞥眾人,說道:「所以,朝廷裡有人,此人若非長安妖王,則定是妖王屬下。它負責將科舉題目洩出來,讓狐妖們事先作好文章應考。」
「是個文官?」裘永思道。
「不一定。」阿泰緩緩道。
「狐妖們沒有多大能耐,想必只要能化人,變化之術差不多就能上了。」李景瓏說,「這些天裡我查過狄公關於狐妖的一些記載,上頭養著這些狐妖,而飛獒,想必就是守護這些狐妖的狗。」
莫日根沉吟道:「現在最重要的就是,朝中之人的身份,既能接觸到考題,又手眼通天……」
李景瓏緩緩道:「這不打緊,它總會出面的,尤其是在咱們解決掉了它所有的下屬之後。此案一結,咱們想除掉它,它一定更想除掉咱們。」
「鴻俊,若我所料不差,你的最後一把飛刀,一定就在主使人手中。動手吧,這幾天裡,各位的任務都將異常繁重。莫日根與阿泰、永思,你們現在先休息,今夜再一起行動,進得國子監後,給所有狐妖做下記號,鴻俊,你幫我配點兒藥。」
李景瓏邁出幾步,卻突然轉身回來,伸出左掌。眾人紛紛在他手上一拍,各自前去做準備。
當夜月黑風高,裘永思與阿泰、莫日根無聲無息,潛入了國子監中。
「我總覺得咱們需要一個照妖鏡。」裘永思說,「辨別妖怪簡直累死了。」
「做一個?」阿泰也感覺到了,朝臥房內張望,低聲道,「你看這只像麼?」
莫日根湊過來,看見一名躺在榻上的書生,說道:「寧可放過,不要殺錯。十年寒窗苦讀,萬一弄錯就完了。」
「這個是的。」裘永思答道,「我在廳內見過他,下手吧。」
阿泰以扇輕輕一揮,一道藥粉落在那狐妖的袍角上,留了個極小的痕跡。莫日根在另一扇窗前招手,示意他們過來看。房內睡著六人,莫日根攤開手時,釘頭七箭不住震動,咯咯作響,顯然是感應到了妖氣。
「全是。」裘永思看了一眼便道,「你看其中有一隻狐狸,睡得連尾巴都露出來了,他們不會讓房裡有凡人,否則很容易就會露餡。」
阿泰於是逐個做出記號,深秋時分,長安已有涼意,煮茶烤火常用炭盆,偶爾髒了袍角,乃是尋常事,料想狐妖也不會發現。
夜間,鴻俊在天井裡內配藥,李景瓏則坐在一旁,仍舊翻閱案卷。
「辛苦你們了。」李景瓏道,「這次若驅魔司無恙,便帶大夥兒好好玩一場。」
「無恙?」鴻俊卻聽出了別樣的意味。
李景瓏一時說漏嘴,只得打個岔掩過去,說道:「案子結掉之後。」
鴻俊問:「抓住狐狸以後,要怎麼處置?」
李景瓏答道:「全部燒死。」
鴻俊:「……」
李景瓏觀察鴻俊神色,問道:「想為它們求情嗎?」
鴻俊想到被狐妖們害死的考生,亦不知誰來給他們主持公道,可他總覺得小狐狸也挺可憐的,便道:「不能放過一些嗎?」
「誰來放過被害死的人?」李景瓏說道,「你是驅魔師。」
李景瓏下午聽見裘永思轉述時,便覺得有點兒危險,只恐怕鴻俊與那小狐狸成了朋友,遲早將墜入萬劫不復。
「你覺得妖都是壞的嗎?那趙子龍呢?」鴻俊反問道。
李景瓏答道:「至少這些狐狸是。」
鴻俊的眉頭也擰了起來,沒有與李景瓏爭辯,如果今天那小狐狸沒有害人,是不是就可以網開一面呢?但它也間接參與了害死考生的過程。
「再放點兒。」李景瓏意識到氣氛有點尷尬,便不再提那事,提醒道,「我要一滴就能讓它們徹底睡倒,現出原形的藥。」
下午李景瓏搜刮了長安所有的藥房,鴻俊只得再加進去不少,最後磨成粉,小心翼翼地裝起來。
「這個千萬千萬不能吸進去。」鴻俊轉念,說道,「長史,但我相信你不會這麼倒霉的。」
「別咒我行嗎?!」李景瓏真是怕了鴻俊了,珍而重之地把它分裝好,收進幾個小袋子中。
午夜子時,十月終於過去,多事之秋也已接近尾聲。
距離科舉還有五天,當夜眾人完成任務後,裘永思說道:「一共是兩百六十六隻狐狸。」
「比想像中的少。」李景瓏饒是如此說,卻終究有點兒不安,便安排輪崗,每天晚上都有人去盯著這些狐狸,以免有異變。
然而第二天,朝中下了通令——今年秋試提前三日,於十一月初二在太學館召開,裘永思帶回一張佈告,眾人沉吟片刻。
「妖王現在一定知道飛獒伏誅了。」李景瓏說道,「恐怕咱們打亂了他的佈置,是以提前開試。」
「會不會是被發現了計劃了?」莫日根皺眉道。
李景瓏擺手,說道:「也即是說,他的手下並不如咱們想像中的多。莫要自亂陣腳,提前到明天,一切按原計劃進行。」
鴻俊道:「那我還去麼?」說實話,鴻俊是有點不太想去的,他並不想去面對一個即將死在他們手上的小狐狸。
「你去。」李景瓏說,「這個時候,你的情報才顯得至關重要。」
鯉魚妖剛冒出頭,正要問個究竟,眾人怕它壞事,馬上把它按住。
鴻俊想了想點點頭,答應親自前去赴約,午時三刻,來到麗水橋下。事實上李景瓏已安排好,科舉一開始,便會把這些狐狸一網打盡,而在裘永思見到小狐妖那天,便心念電轉,留下了一個試探的開口。
若狐妖們早已察覺到危險,一定會派人出來,試探鴻俊。
發現危險與未曾發現,那小狐狸面對鴻俊時,一定是兩套說辭。李景瓏早就算計好了這名幕後主使已經騎虎難下,否則兩百多學子一夜失蹤,怎麼交代?簡直是在給驅魔司送把柄。
麗水橋下楓葉飛舞,殘楓片片,順流而下。
杜韓青趴在橋欄上看風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
「杜韓青!」鴻俊笑道。
「鴻俊?」杜韓青馬上笑了起來,鴻俊總覺得有點怪怪的,這少年似乎很期待見到自己,便走上橋去,再與他並肩下橋,前往東市。
李景瓏手裡抱著鯉魚妖,與莫日根兩人藏身巷內朝外張望。
鯉魚妖剛剛得知前因後果,問道:「他們見面了嗎?」
「噓。」李景瓏示意你給我閉嘴。
鯉魚妖又說:「讓老裘和莫日根來不就行了?李長史,你還特地跑一趟?」
李景瓏把鯉魚妖的嘴巴塞住了,左手把它挾在肋下,看了看四周再走出去,跟在鴻俊與杜韓青身後。秋日明媚,兩名少年並肩走過長安集市,鴻俊玉樹臨風,杜韓青清秀柔媚,沐浴在朗照陽光下,當真是一幕極美的風景。
「我帶你去書肆。」鴻俊朝杜韓青說道。
「鴻俊,那個人怎麼抱著一條魚?」
鴻俊轉頭,見李景瓏馬上轉身,面朝集市的魚攤上,手裡抱著鯉魚妖,假裝與老闆議價,莫日根則時不時東張西望。
鴻俊平時背著鯉魚妖尚不覺得好笑,這次看見李景瓏抱著條魚,忍不住驀然大笑道:「哈哈哈哈那是誰抱著條魚這麼傻!」
整個集市上,馬上有人轉過去,群嘲道:「哈哈哈這不是李景瓏嗎?」
李景瓏:「……」
鴻俊這才發現居然是自己家的魚,當即尷尬了,忙一拉杜韓青,帶著他進了書店。
「你看,這兒的書挺多。」鴻俊說道。
「呀,我倒是……」杜韓青從沒來過,險些說漏嘴,忙道,「倒是很少來。」
李景瓏把鯉魚妖塞給莫日根,囑咐別讓它開口說話,閃身進了書店裡,站在書架後接近鴻俊與杜韓青,聽兩人說話。然而半晌,兩人都在討論詩,聽得李景瓏煩躁,你和一個妖怪聊李白幹嗎?
最後杜韓青接受了鴻俊的推薦,與他並肩出來,鴻俊又提議去吃飯,帶著他上了魚躍龍門。
李景瓏:「……」
「長史,我忘帶錢了。」莫日根抱著鯉魚妖,忙道,「我回家取去,你等我。沒關係的,待會兒上去你先點菜……」
「不用,我有錢。」李景瓏說道,「你先回去罷,快把這條魚帶走。」
小二過來點菜,鴻俊苦思冥想,回憶鯉魚妖那天點的。
「逡巡快炒一碟,烏雞羹……」鴻俊勉強把菜點齊了,杜韓青十分驚訝,說:「這兒太貴了。」
鴻俊示意沒關係,看著杜韓青只是笑。
杜韓青雙眼卻有點兒紅了,說:「平生第一次有人帶我來這兒。」
隔壁屏風後,小二朝對坐的李景瓏問道:「這位爺吃點什麼?」
「來一杯白水吧。」李景瓏向來是大丈夫能屈能伸。
「好勒!」小二說,「李景瓏校尉這兒,一杯白水——!」
魚躍龍門整個二樓,頓時哄堂大笑。
李景瓏深吸一口氣,稍稍坐過去點兒,聽見隔壁對話。
「他們笑什麼?」杜韓青問。
鴻俊攤手,完全不明白他們為何又嘲笑李景瓏。但聽見李景瓏就在隔壁時,終於想起今天的主要任務是套話了。
「你的同鄉們沒有帶你逛逛長安嗎?」鴻俊說。
杜韓青幽幽歎了口氣,笑道:「在他們眼裡,我不過是個端茶倒水的小廝罷了。」
李景瓏在隔壁屏風後沉默不語,聽著兩人的對話。
鴻俊安慰道:「等及第以後應當就好了吧。」
杜韓青道:「哪兒呢?繼續給他們端茶倒水,過一輩子罷。」
鴻俊:「怎麼可能?及第你就當官了……」
杜韓青微微笑著問:「你家幾口人?應當很有錢吧?」
鴻俊想了想,說:「就我和我爹,還有一個呃,不算親叔吧,我也不知道怎麼稱呼他……」說實話他也不知道該稱呼青雄。
「呀?都是男的嗎?」杜韓青詫異問道,「你是領養的吧?」
「算是吧。」鴻俊答道,「他倆撫養我長大,我從小就沒娘。」
李景瓏聽得嘴角抽搐,尋思半晌,頗有點兒驚訝,鴻俊極少對他們提起自己家的事。
杜韓青笑道:「我說呢,看你就不大一樣。」
鴻俊:「?」
杜韓青自顧自歎了口氣,說:「其實我也不知道你看上我啥。」
鴻俊心想看上你?什麼意思?我沒看上你啊。
李景瓏的表情頓時嚴肅起來。
「有你這朋友,我挺開心的。」杜韓青說,「我在長安沒什麼朋友,你空了還來國子監找我罷。」
鴻俊便點點頭,這時李景瓏幾乎能確認狐妖們並未發覺危險,便稍稍放下了心,喝著面前的白水,聽兩人的對話。
小二上了菜,杜韓青對鴻俊的家世十分感興趣,問長問短,鴻俊便揀無關緊要的答了些,手裡拈著一個小紙包,包裡是剛研製出來的藥粉,猶豫再三,始終找不到機會拆包。
鴻俊不僅沒套出杜韓青什麼話來,反而被越套越多,聽得隔壁李景瓏不住哆嗦,生怕鴻俊一不小心把驅魔司給兜底賣了出去。
最後,杜韓青彷彿樂不可支,說:「鴻俊,我好喜歡你。」
鴻俊尷尬起來,心裡有股罪惡感,努力地把話題岔了開去。杜韓青似乎料到鴻俊會有此反應,輕輕歎了口氣。
晚上,暮鼓聲中,鴻俊將杜韓青送到國子監門口,說:「我走了,你……好好照顧自己。」
杜韓青轉身,朝鴻俊笑笑,遞給他一個小石頭制的白環,環上繫著草繩,說:「你給我的玉佛我很喜歡,這環送你,沒有玉,以石頭充就,望你不要嫌棄。」
鴻俊接了那環,點點頭,隱約覺得有股不安,杜韓青說:「考完後咱一起出城玩去。」
「好。」鴻俊示意他回去吧,杜韓青便轉身回國子監。暮鼓聲停,鴻俊拿著那個環,心中有點失落,獨自走在長街上。深秋時天黑得很早,已是滿城漆黑。
「辛苦了。」李景瓏的聲音突然在路邊說道。
鴻俊冷不防被嚇了一跳,心情不大好,答道:「沒什麼。」
李景瓏長身而立,今天穿了一身深藍色的武袍,乃是那天楊貴妃賞賜布匹所裁剪,襯得他衣冠楚楚,玉樹臨風。
鴻俊打量他半晌,李景瓏低頭看自己身上,問:「好看麼?」
鴻俊點點頭,李景瓏又說:「你也有一身,明兒咱們第一次正式執行任務,有備而戰,大夥兒都穿它。」
鴻俊「嗯」了聲,跟著李景瓏回驅魔司去。
李景瓏說道:「你生氣了。」
鴻俊又「嗯」了聲。
李景瓏轉過身,說:「因為我不答應你救那隻狐狸?」
鴻俊想了想,鼓起勇氣答道:「李長史,妖在你的眼裡,就這麼十惡不赦麼?」
李景瓏皺眉道:「鴻俊,你不能把妖當人看!妖有人的喜怒哀樂,他們會裝得很像人,他只是在利用你。狐妖都想找個人傍著,那天你沒聽到晉雲是怎麼說的麼?你覺得他們的話裡,幾句真,幾句假?」
「可是……」
「不要可是了!」李景瓏說道,「他是在利用你!你能不能別這麼容易上當受騙?」
李景瓏正激動時,肚子突然「咕——」的一聲,叫了起來。
鴻俊:「……」
他一定很餓了,肚子餓的人脾氣都不好。鴻俊心想。
李景瓏又說:「你就是太容易相信別人了,他在魅惑你,今天與你所言,都只是討你歡心,裝出一副可憐的模樣,說不定都是他編的,況且明天咱們殺了他的親人,你覺得放走他,就不會回來報仇嗎?」
接著李景瓏的肚子又「咕——」一聲叫了起來。鴻俊終於按捺不住,哈哈大笑。
李景瓏怒道:「別笑!」
鴻俊擺手,示意不與他說了,李景瓏無奈只得跟著他回驅魔司去。眾人正等李景瓏回來開飯,鴻俊把白環朝桌上一扔,完成任務,說:「吃過了。」便逕自進房睡去。
「啣環結草。」阿泰看了眼,說,「那小狐狸這是要以身相許吧。」
李景瓏追過天井,見鴻俊關上門,只得依舊回來吃飯,一頓飯吃得悶悶不樂,眾人知道明天行動應當不會出大差錯,便都識趣不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