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丹往事

「狗膽包天!」哥舒翰勃然怒吼。

六十三歲的哥舒翰這一天裡簡直見過了平生所未見——第一次有人在自己面前編了個荒唐至極的故事,也是第一次有人以項上人頭擔保,結果輸了居然還不認!

「給我抓住他!」哥舒翰吼道,「押赴刑場!」

李景瓏與鴻俊已衝出了將軍府前廳,不辨方向就往後院跑,鯉魚妖正在鴻俊背上冬眠,被驀然驚醒,叫道:「喂!你們做什麼?!怎麼突然打起來了?!這是哪兒?」

「離魂花粉!」鴻俊急中生智道。

「你把我包得太緊了啊!」鯉魚妖怕冷,鴻俊先前便將它襁褓一般地裹著,鯉魚妖一時如同嬰兒,手都抽不出來。

李景瓏喝道:「騰不開手了!」

哥舒翰被保護在最裡頭,根本近不得身,將軍府中又湧出大量手持強弩的士兵,現場一片混亂,李景瓏頭昏腦漲,還在淌鼻涕,知道他們這箭專射騎兵,連馬匹都可穿透,萬一被流箭射中不是玩的。

「快走!」李景瓏喊道。

鴻俊抖開五色神光,擋住兩人身前箭矢,士兵們尚自手下留情,只射腿腳,李景瓏衝到牆邊,一個躬身,喊道:「跳!」

鴻俊一步踩上李景瓏背脊,躍上將軍府高牆,回身雙手一繞,五色神光一絞,箭矢便朝著四面八方飛散。士兵們驚訝大喊,張顥快步衝出,喊道:「李景瓏!不要跑!有話好好說!」

趁著這當口,李景瓏已跳上高牆,與鴻俊躍出了將軍府。

鴻俊說:「要麼咱們把將軍抓了當人質……」

李景瓏:「你能?!」

鴻俊:「不然你說什麼項上人頭擔保……」

「我怎麼知道啊!」李景瓏慘叫道,「平時不是都這麼隨口一說嗎?誰知道他會當真?!」

兩人剛喘得一口氣,追兵卻衝了出來,李景瓏喊道:「往人多的地方跑——!」

涼州城中立冬初到,市集上人聲喧囂,兩人衝出小巷,鴻俊正要朝市集中躲時,李景瓏卻拉住他說:「等等!」回頭一看,見追兵速度放慢,各自收起弩|箭,恐怕傷到百姓,李景瓏便道:「走!」

「分頭……」

「分什麼頭!」李景瓏推著鴻俊,朝人群裡躲,士兵紛紛下馬過來排查,人一多,李景瓏幾個進出,便與鴻俊甩開了追兵。半晌後,兩人躲在一條巷子裡喘氣,李景瓏還在打噴嚏。

「怎麼辦?」鴻俊守在巷子口處,朝外張望。

鯉魚妖一個手被包袱裹著,另一手在外頭揮來揮去,說:「拿不到離魂花粉,鴻俊把我鬆鬆。」

「省著點用。」李景瓏說,「用完就沒地方補了。」

馬蹄聲經過,外頭又聽張顥之聲,說道:「你們把所有的巷子查一遍。」

鴻俊一驚,巡邏士兵朝著自己這邊來了,巷內是條死路,還得跳牆跑,然而巷內突然推開一扇門。

「兩位,請跟我來。」一個女孩的聲音說道。

李景瓏驀然回頭,見是名高鼻深目的混血胡女,鴻俊正猶豫時,李景瓏已當機立斷,與他閃身進了門內。

那胡女帶著他們穿過一戶人家後院,再從前門繞出,其時涼州府胡漢混居,色目人、回紇人在多年前各建各的居所,乃至胡人、漢人的屋宇錯落參差,倒是十分別緻。漢人居所以木瓦磚房為主,胡人居所則以白石、夯土與楊木架設,房屋間錯落小道甚為複雜,轉得幾次,便徹底甩開了追兵。

胡女帶著他們穿過一條集市小巷,小巷內乃是涼州府的貧民街,天寒地凍,不少人還在此處做生意。

「哎!你那魚賣不賣!」一名回紇人拍拍鴻俊肩膀,以漢話說道。

「不賣!」鯉魚妖義正詞嚴地拒絕了他。

回紇人見魚突然張口說話,被嚇得大叫,摔在地上,胡女不耐煩地朝他說:「別惹事!」

胡女甚為彪悍,一時小巷內無人敢惹,走到一半時她又蹲下來買菜,李景瓏與鴻俊俱滿臉疑惑,卻並未發問,及至再穿過數條街道,來到一處民宅前。

胡女說:「進來喝茶吧。」說著推開門去。

這是一戶幽靜人家,前院內置一石磨,養著一頭騾子,進了前廳,擺設簡單古樸,廳內兩側各置一副黑色的漢時古鎧。胡女進去便喊道:「爹!娘,我把人帶回來了!」

鴻俊在天井裡四處看,陽光下晾著兩件滌得發白的官袍,一名回紇婦人正在縫補長裙,聞言忙抬頭請李景瓏與鴻俊進去,廳內又出來一人,換了官服,裹著半舊的棉襖,竟是秦亮!

「李長史今兒個。」秦亮笑道,「可闖下大禍啦。」

鴻俊正驚訝時,李景瓏一想便知,忙抱拳行禮,感謝秦亮出手相助,秦亮卻擺手連忙道不妨,將兩人請到廳中。

「此事說來話長。」秦亮憂心忡忡道,「老將軍先入為主,涼州城中的弟兄們,有得罪之處,還請長史海涵。」

「你相信?」李景瓏聞言十分意外。

秦亮神色凝重,緩緩點頭,答道:「十二年前,我在沙州見過你們說的妖怪,它們名喚『屍鬼』。」

雪過天霽,莫日根策馬飛馳於荒原上,馬上還載著陸許,室韋人乃是行走來去塞外的好手,一路上莫日根沿著背風山川而過,走走停停,天色一變便或覓小鎮,或尋山洞御寒,偶爾打幾隻獵物用火烤著吃,夜間還能找到溫泉與陸許洗澡滌去一天疲憊,這麼走來,倒似在遊山玩水。

「接下來往哪兒走?」莫日根駐馬於高處,朝陸許問道。

陸許立於山崖,眺望遠方,眼裡現出一絲迷茫,莫日根又說:「你看看那邊?」陸許便望向遠方覆蓋著白雪的祁連山脈東南段,瞇起眼,思考,遲疑。

陸許極少說話,莫日根已能從他的眼神中判斷出何處是正確方向,沿途陸許似乎一直帶著遲疑不定,願意帶莫日根去,卻又恐怕再遇上自己恐懼的東西。然而隨著與莫日根不斷深入河西境內,這恐懼則在不斷消退,變成對莫日根的信心。畢竟莫日根非常強大,輕車熟路深入荒無人煙之處,總能找到方向,不管什麼野獸,也從未敢來犯。

陸許起初還有些許猶豫,然而在親眼看見莫日根射殺了一頭熊,空手摔飛了一隻老虎後,便開始帶著崇拜之意。

莫日根從陸許的表情判斷出,目的地興許已經近了。他繞下山路,拍拍馬鞍,示意陸許上馬,陸許卻一動不動,盯著他看。

「走,別害怕。」莫日根摘下面具,認真地注視陸許,說,「有我呢。」

陸許遲疑片刻,而後翻身上馬,莫日根一揚鞭,喝道:「駕——!」帶著陸許馳向祁連山腳下。黃昏時晴空浩瀚,白雲茫茫,遠處出現了一個破敗的村莊。

莫日根十分詫異,駐馬村前,陸許卻連滾帶爬,翻身下馬,發出撕心裂肺的大喊,衝進了村裡。

莫日根:「……」

莫日根這才明白。陸許送完信後,目的地是家。村落裡全是屍體,彷彿經歷了一場擄掠,村中未剩活人,陸許撞進去的那戶人家裡,門口掛著室韋的牛頭,門外晾著吐蕃婦人的孔雀綠長裙,還在風裡飄著。

雪山中,這村落的血跡已被白茫茫的大雪所覆蓋,村莊中一片靜謐,村外飄揚著經幡,天際一抹淡月,伴隨著陸許瘋狂的哭聲。

莫日根推門進去,見陸許抱著一名死去的婦人大哭,牛蠅屋前屋後,嗡嗡地響。陸許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糊了滿臉,莫日根便將他拉起來,隨手將他攬在身前,陸許仍不斷發抖。

「路上你早就猜到了吧。」莫日根說,「節哀順變。」

他終於懂了陸許那既害怕又不得不前來的表情——他在擔心他的村莊、他的爹娘,但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莫日根隨手蒙著陸許的眼睛,把他帶到屋外去,撿來一把鏟子塞到他手裡,讓他挖坑,說:「別哭了,別哭了。」

陸許一邊哭一邊站著挖坑,莫日根知道但凡悲痛的人,讓他做點事,那痛苦就會慢慢減輕,自己則入內檢查陸母屍體。

只見陸許的母親左手握著一把匕首,右手則緊緊攥著。

他輕輕掰開陸母的手,看見手中握著一枚鐵甲片。

莫日根拈著鐵甲片,湊到鼻前嗅了嗅,臉上帶著疑惑,他快步出外,檢查其他死於非命的村民。大多死者都圓睜著雙眼,胸膛上現出一擊斃命的傷口,死者儘是老幼婦孺,卻沒有成年男子。

「你爹可能還活著!」莫日根快步出了屋外,朝陸許說道,「這兒沒有成年男人的屍體!」

陸許一臉詫異,放下挖坑的鏟,莫日根思忖片刻,而後快步來到高地上,抬起頭,迎風嗅了嗅。

緊接著,在這夕陽下,莫日根面部飛速長出毛髮,全身發出強光,躬身一手按地,身軀展開成為一頭灰色的巨狼,發出一聲咆哮!

陸許瞬間就被嚇呆了,退後半步,蒼狼卻從高地躍下,低頭在雪地裡嗅著什麼。

「我去去就回。」蒼狼發出莫日根之聲,卻變得低沉,瘖啞了些,回頭一瞥陸許,說道,「你在這兒當心。」

蒼狼跑出幾步,陸許卻「哎」的一聲,跟了下去。

蒼狼剛出村莊,陸許便追了上來,蒼狼回頭道:「回去!」

陸許執拗地追在雪地上,他奔跑的速度極快,跑起來就如同風一般,竟堪堪能追上蒼狼。不片刻,蒼狼只得停下,無奈道:「我去追蹤殺人兇手!」

陸許左手拿著一把不知道哪來的匕首,右手持鏟子,朝著蒼狼比畫,說:「黎明星,黎明星!」

蒼狼露出銳利犬齒,低聲道:「回村莊去,我會回來的。」

陸許執拗地走近蒼狼,最後蒼狼無奈,說:「罷了,騎上來吧。」說著稍稍躬身,讓陸許跨坐上去。

「你是第二個騎我的人。」蒼狼抬起頭,追尋辨認空氣中的氣味,繼而開始奔跑。

陸許不敢抓蒼狼的耳朵,只得趴下去,緊緊抱著它的脖頸,貼在它的背上,一時風聲呼呼作響,蒼狼在黃昏中奔跑片刻,來到一片荒蕪的平原上,雪水已近融化,天邊一輪金黃色夕陽照耀大地。

它昂起頭,左右嗅嗅,彷彿迷失了方向。繼而它深深呼吸,突然發出一聲震徹蒼穹的狼嗥。狼嗥聲在群山中震響,形成回聲,山巒間彷彿有群狼應和,一波接一波。

不多時,荒原上,狼群從四面八方朝著蒼狼奔來,黑壓壓足有上千隻,來到蒼狼面前時,盡數低頭伏身。

蒼狼稍稍直起狼軀,陸許忙抱緊了它的脖子,免得滑下去,雙眼驚疑不定地打量這聚集於週遭的狼群。

蒼狼甩頭,「噗」地吐出一枚咬在犬齒中間的鐵甲片,落在石上,發出輕響。本地頭狼先是上前嗅了嗅,再轉頭飛奔離開。隨即餘下狼群如同海潮般湧來,六隻一撥,上前嗅鐵甲片,再掉頭朝著各方向離開。週而復始,不到片刻,狼群退得乾乾淨淨,散向祁連山下平原。

「撿起來。」蒼狼說,「你收著。」

陸許收了那鐵甲片,蒼狼便馱著他,衝向西方火紅日輪沉降的地平線。一時間狼群再次收攏,近兩百隻狼追隨在蒼狼身後,浩浩蕩蕩地馳騁於荒野上。

遠處狼嗥聲此起彼伏,蒼狼越過河流,衝上山崖,從雪坡上滑下,日沉月升,月亮光芒越來越亮,將一片銀光照向大地。狼群排佈於山脊上,嚎叫聲陣陣,蒼狼抽了抽鼻子,嗅到了空氣中一股濃烈的氣味——

——屍臭。

涼州城,狂風驟起,天色昏暗,秦亮夫人入內,點起了燈。

「……那年我在沙洲任校官主簿,上司乃是賈老的小兒子賈淞文,他任巡成校官,我是他副手,我們兵馬拉練,在風沙裡北上……」

十二年前,那年秦亮不過二十三歲,與校尉帶兵拉練三月有餘,近兩百人本欲經過雅丹,往鳴沙縣去,奈何那夜風沙驟起,沙暴席捲邊塞六城,距鳴沙縣還有一日路程時,眾人卻在雅丹迷失了方向,越走越遠。

戈壁,沙漠上煙塵滾滾,眾人被困在沙漠中,斷了飲水,馬匹紛紛倒地。就連殺了戰馬,也放不出多少血來。賈淞文與秦亮拖著疲憊身軀,士兵抬著擔架,徒步在戈壁中行走。

三天三夜之後,眾人終於再無生機,倒在一片戈壁下,就在秦亮快失去意識之時,一名身穿漢時甲冑的高大男人,帶領上百名士兵,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李景瓏:「……」

鴻俊震驚道:「就是我們在長城下遇見的那些人?」

秦亮搖頭,答道:「我不清楚,但他的士兵,有些穿著漢時鎧,有些穿著魏鎧,有些則身著北朝鎧,更甚者,身批色目人覆頭盔有之。乍一看去,如雜軍一般。」

那時秦亮已奄奄一息,首領便提著他,在雅丹趕路足有一時辰,最後將他扔進了一條溪水裡。

「我本以為他們是入關擄掠的突厥人,看去卻不像。」秦亮出神道,「當時,弟兄們都已被曬昏了,我恐怕他們將擄我為俘,迫使玉門關投降時,那為首之人,卻摘下了他的頭盔,解下蒙面布。」

李景瓏與鴻俊沉吟不語,秦亮陷入自己的回憶裡,出神地說道:「他的長相……我過了十二年仍記得。那雙眼呈白色,皮膚……則是斑駁的灰色,他是一具屍體——漢時的屍體。」

鴻俊「啊」了一聲,李景瓏說:「漢時的古屍?八|九百年光陰,如何能活到今天?」

秦亮搖頭,說:「我不知道,但那首領告訴我,他們的名字,叫作『戰死屍鬼』。他姓劉,乃是漢時的王族,也是屍鬼們的王。」

冷風吹進房內,燈火搖擺明滅,鴻俊忽覺背後冷颼颼的。

秦亮又說:「他們輾轉塞外,時而出現在絲綢之路上,時而穿過雅丹,深入河西走廊。」

「為什麼?」李景瓏問道。

秦亮道:「他們每年都會至少一次進入玉門關,尋找恪盡職守卻壯烈犧牲的將士,將他們變成屍鬼,以壯大麾下鬼兵的陣營。最終抵達敦煌朝聖,再自行離去。」

鴻俊詫異道:「他願意出手救你,一定不是什麼壞妖怪。」

「是這麼說。」秦亮答道,「我猜這位屍鬼王,一定有什麼傳奇,雖說隨手一救,但他確實是我救命恩人。」

李景瓏與鴻俊對視一眼,心中疑惑更甚。

《天寶伏妖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