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史之智

當夜,城中校場火把林立,三隻戰死屍鬼被關在鐵籠中,朝著城外的方向掙扎。

李景瓏、張顥與一名喚吳爽的副將在校場中察看戰死屍鬼。不少士兵連夜出城,撿了些兵器,扔在地上。

「老將軍情況如何?」李景瓏邊埋頭檢查武器,邊問。

「很不好。」張顥答道,「病得更重了,長史,你得去將兵符取來,否則咱們無法調動涼州城的軍隊。」

李景瓏問:「將軍麾下,就沒有代持兵符的人?」

「王將軍也病倒了。」吳爽說,「送回府上歇息了。」

「再下一級呢?」李景瓏又問。

吳爽與張顥都不說話了。

李景瓏明白了,哥舒翰平日應當極其謹慎,兵符除一名姓王的心腹之外,餘人俱不可持。

「但你可以。」張顥說,「你有太子手諭,可暫借兵符。」

「現在的情況,宜按兵不動,除非戰死屍鬼攻城。」李景瓏漫不經心地說,「相信我,一旦出城交戰,只會死得更快。」

吳爽與張顥對視,兩人便不再堅持。

「你看這武器。」李景瓏抬起刀,對著火光,示意張顥看,上頭有一道明顯的黑印,似是淬過毒。

張顥沉默不語,李景瓏說道:「你再看這三隻妖怪。左側那只皮膚完好,只是顏色枯焦,如乾屍一般。中間這只損壞度較為嚴重,腹部有個穿洞,內臟都掉了不少出來。」

「右側這隻,則是最糟的。」李景瓏以長刀挑起它的手臂,那隻手上皮肉早已幾乎無剩,露出灰黑色的手骨。

吳爽說:「穿的鎧甲也有區別。」

李景瓏點頭道:「完好的穿的鎧甲沉重,繁複些,最差的幾乎無多少甲冑遮身。所以戰死屍鬼軍中,也分三六九等,百長往下,十長,伍長,普通騎兵。」

眾人俱沉默不語,這時又有守城軍從冰河打撈起全身掛滿冰碴的戰死屍鬼過來,李景瓏說:「戰死屍鬼的武器上帶有奇毒,再做交戰,做好防護,乃是其一。尋其弱點,乃是其二。」

張顥看了一眼被冰住的戰死屍鬼,說:「冰?」

「不錯。」李景瓏答道,「冷水澆過後,結冰能讓骨骼僵硬,影響它們的行動。還有一招,就是火。」

吳爽點頭,以火油澆進籠內,點燃了那戰死屍鬼,火焰沖天而起,沒有哀嚎,也沒有掙扎,就這麼被安安靜靜地焚燒殆盡。鴻俊看得心裡不忍,李景瓏卻朝他說:「你得這麼想,它們就算入了地底,也不得安寧,現在總算可以解脫了。」

鴻俊一想也是,這些戰士,生前都在為保家衛國而戰,孰料死後卻如此殘忍地成為戕害自己人的殺手。

「其三呢?」張顥沉吟道。

「做好防禦準備。」李景瓏說,「已中毒之人,我另想辦法解決。」

張顥便與吳爽匆匆離開,著人前去佈防,餘下李景瓏、鴻俊站在校場內,觀察餘下的兩隻戰死屍鬼。

鴻俊看看戰死屍鬼,再看李景瓏,李景瓏眉頭微微擰著,現出思考的目光。這是鴻俊最崇拜他的一點,他簡直不明白李景瓏究竟是怎麼想事情的。從一件到另一件,每當他認真分析,喜怒不形於色時,鴻俊便覺得他極其強大,那是一種內斂的強大,是種刀山火海也無所畏懼的勇氣。

鴻俊現在完全相信李景瓏能救活莫日根與其他的人了——應當是在哥舒翰倒下的那一刻,李景瓏便意識到問題所在,並一步步地求證,緊接著如狐妖案一般,最後來個一招翻盤。

鴻俊沒有催他,也沒有走開,只是在旁陪著李景瓏。許久後,李景瓏忽然開口道:「你覺得他們是怎麼辨認同伴的呢?」

鴻俊:「……」

鴻俊想了想,說:「屍鬼早就死了,它們應當聞不到氣味。」

「唔。」李景瓏說,「也許是看得見的。」

屍鬼大多沒有瞳仁,只有渾濁的白色眼珠,但那眼珠一直在動來動去,多半能看見。

「聽得見嗎?」鴻俊說。

李景瓏拿了個鐵盆,在籠中屍鬼背後的耳畔「噹」地一敲,那聲音都能把人給震聾了,屍鬼卻不轉頭,只專心地撞著鐵籠。

很明顯它們都聽不見,李景瓏又拿了根火把,在屍鬼面前舞了幾下,屍鬼警惕地抬起手,做了個砍殺的動作。

「看得見。」李景瓏最後說道,「能感覺到光。」

鴻俊說:「我倒是很奇怪,你說它們的腦子裡在想什麼呢?」

「沒法開口說話。」李景瓏答道,「這就只有天知道了……我們再做個嘗試看看。」

李景瓏脫下外袍,鴻俊說:「你做什麼?」

李景瓏示意鴻俊過來幫忙,穿戴上那戰死屍鬼百長的鎧甲,居然還挺合身,鴻俊見多了唐鎧,見李景瓏身穿漢鎧,雖是生銹鐵甲,卻依舊顯得英武帥氣。

李景瓏稍稍躬身,來到籠子前,那屍鬼頓時警覺,張開腐爛的口,露出牙床。

「被認出來了。」鴻俊說,「換我試試?」

「把臉塗髒呢?」李景瓏又說。

鴻俊:「……」

鴻俊去找了炭條,將李景瓏的皮膚抹黑,再將周圍的火盆挪走,天色本就昏暗,這麼一看,李景瓏還真像只屍鬼。

「我進去看看。」李景瓏說。

鴻俊十分緊張,李景瓏輕輕打開籠門,鑽了進去。

屍鬼頓時發現了他,怒吼一聲伸手就朝李景瓏頭上抓,李景瓏忙道:「冷靜!」於是又連滾帶爬地鑽了出來。

「你要翻白眼嗎?」鴻俊說。

「這樣?」李景瓏努力地翻白眼,說,「可這樣一來就看不見了。」

鴻俊說:「不好說,萬一它們能聞見氣味呢?」

李景瓏剝了另一隻屍鬼將近腐爛的、充滿臭氣的衣服,穿在外頭,努力地翻著白眼,再次鑽進了籠裡。

屍鬼還在鐵籠柵欄裡不停地蹬,想離開這地方,李景瓏學著他,歪著頭,伸出一隻手,翻著白眼,半爬半蹬地掛在柵欄上。

「好像!」鴻俊發出了由衷的讚歎。

屍鬼轉頭看了李景瓏一眼,李景瓏也翻著白眼,轉頭朝向那屍鬼。

一人一屍鬼對視,只是短短瞬間,屍鬼便不再看李景瓏。

成功了!

李景瓏試著不再翻白眼,屍鬼也沒發現,於是兩人已經可以確認,屍鬼既看得見,也聞得到,但聽力不行。

「深夜出發。」李景瓏聞了下自己手臂,一陣惡臭。

「我必須與你一起。」鴻俊說道。

「那當然。」李景瓏笑道。

入夜時,鴻俊先是去探視莫日根,開的藥湯有點用,至少讓他身體暖和了些,但莫日根已近乎完全昏迷了。陸許一見鴻俊來,便死死地拽著他,不讓他離開。

「噓。」鴻俊說,「長史會救他的,放心,你放心。」

鴻俊看完莫日根後又去看哥舒翰,只見哥舒翰服藥後昏迷不醒,老夫人卻已好了,握著他的手,坐在榻畔,輕聲細語地與鯉魚妖說話。

鴻俊:「!!」

鴻俊嚇了一跳,正要分辯,老夫人卻微笑著朝他點了點頭。

鯉魚妖在旁說道:「……我要是離開了鴻俊,也不知道他該咋辦,什麼都不懂。」

鴻俊忙道:「趙子龍沒嚇著您吧?」

老夫人笑著說:「怎麼會?我都年過半百的人了,該見的不該見的,也都見了。外頭都是妖怪,對不對?這回可得仰仗你們,無論如何,須得多加小心才是。」

「那是。」鯉魚妖說,「我們家鴻俊連妖王也除掉了,就怕那李景瓏拖後腿可不好說……」

鴻俊:「當心長史把你燉了。」

鴻俊上前為哥舒翰把脈,服藥後他的脈象稍平穩了些,可見藥是有效的。雖無法治癒,卻因活血的藥力,稍稍令病人回溫。

其時李景瓏與張顥正在院裡說話,似有爭執。最後李景瓏眉頭深鎖快步進來,以眼神示意鴻俊該走了。

張顥憂心忡忡道:「老將軍一日一夜未露面,城中流言四起,快壓不住了。」

「張將軍。」李景瓏沉聲道,「必須壓住。」

「我同你去罷。」老夫人說。

張顥擺手,又朝李景瓏問道:「你們究竟去哪兒?」

李景瓏只擺手不說,示意鴻俊盡快行動,一指鯉魚妖讓它也跟著。

三更時分,城外一片肅靜。

鯉魚妖一下雪地便哀嚎道:「好冷啊!」

「快。」鴻俊說,「全靠你了,趙子龍,你不是要救人命積功德嗎?這城裡頭四十萬條性命呢!」

鯉魚妖在雪地上踩來踩去,說:「有沒有簡單點的辦法?」

李景瓏:「給你雙靴子穿。」說著取出日前在市集上買的靴子,鯉魚妖穿上靴子,說:「這可暖和多了,但還是好冷啊。」

李景瓏又翻出那墊絨羊皮袋,把鯉魚妖套上,旁邊開了幾個洞,正好伸手抻腳,眼睛還能看到兩邊外頭,再把袋口一扎。

鴻俊:「……」

「袖套當褲子穿。」李景瓏把鯉魚妖全副武裝好,這下鯉魚妖借口都沒了。

「找到戰死屍鬼王。」李景瓏說,「找到以後,記下位置,回來告訴我,去吧。」

鯉魚妖只得乖乖地一溜煙跑出雪地,去找李景瓏描述的那戰死屍鬼王。

李景瓏極有耐心地坐在城牆下等候,風又吹了起來,鴻俊便朝他靠了靠,彼此身上都穿著帶有刺鼻屍臭的漢鎧,這夜酷寒無比,李景瓏便打開帶著的毯子,將自己與鴻俊裹在一起。

鴻俊笑著看他,想起了第一次見李景瓏時,他也是穿著全副戰甲,那時怎麼就不覺得像現在好看。

「笑什麼?」李景瓏注意到鴻俊。

鴻俊說:「沒什麼,你穿鐵甲挺好看,雖然是銹的。」

「那是。」李景瓏隨口道,「當年長安不知道多少女孩兒迷戀你哥哥我的戎裝打扮。」

「越來越不要臉了。」鴻俊說。

李景瓏笑了起來。

鴻俊想起老夫人說的,當年她與一身戎裝的哥舒翰相遇,便一見傾心,興許年輕時的哥舒翰與李景瓏也差不多。

「那我呢?」鴻俊說道。

「你……」李景瓏打量他,說,「勉勉強強吧,當我副將湊合。」

鴻俊從毯子裡伸出一隻手說:「打一架看看誰是副將。」

「冷,別胡鬧。」李景瓏忙把他的手按下去。

將軍府內,距離哥舒翰與莫日根昏倒已過了近八個時辰,這夜涼州燈火通明,卻死一般地寂靜。軍營之中,士兵們的呻|吟聲越來越小。

莫日根到了後半夜,胸膛變得像個風箱,一起一伏,不住作響。陸許不禁緊張起來,跑出房外,下意識地就想去求助鴻俊。

「鴻俊!」陸許喊道。

他找遍了整條走廊,匆忙往正廳裡跑,跑著跑著卻放慢速度,停了下來。

他的臉上充滿了疑惑,看見正廳裡有一個人影。

「發生什麼事?」老夫人坐在榻前,握著哥舒翰的手,轉頭說道。

張顥站在廳內,說:「戰死屍鬼軍要攻城了,我要取兵符一用。」

「將軍未醒,不能授你兵符。」老夫人眉頭深鎖道,「李景瓏離開前,說好今夜會將解藥找回來。」

張顥答道:「李景瓏與孔鴻俊已經跑了,衛兵們見他夜裡出了城。」

陸許藏身架子後,滿臉疑惑地看著張顥。

老夫人說道:「將軍沒有醒,我哪裡也不去。張顥,吳爽在哪裡?」

張顥深吸一口氣,低聲說:「老夫人,吳爽也病了,情況危急,我須得調動兵馬,盡快出城與敵軍一戰。」

廳內一陣沉默,末了,老夫人說:「不行。」

張顥眉頭深鎖,老夫人又道:「我相信李景瓏與那孩子。方才正聽說了他們在長安除滅妖王之事,非常情形,自有非常之人代為處理,你只需守好你的城,你有城守之權,只要不出兵,軍隊隨你調動。不要妄想以凡人之軀,去對抗妖怪。」

張顥突然冷笑一聲。

老夫人驀然警覺,抬眼一瞥張顥,聲音中發著抖,說道:「張顥,你什麼心思?還想強搶不成?」

張顥沉聲道:「老夫人,我就是妖怪。」

瞬間張顥縱聲嘶吼,身體竟是如爛泥般發出怪響,不斷融化。口中噴出繚繞黑綠氣息,纏住了她,是時只聽一聲淒厲大喊——那一下老夫人頓時措手不及,一聲「來人」尚未叫出,就被重重纏裹,扼住了呼吸。

「啊——」

說時遲那時快,陸許從架子後衝了出來,手裡抄起一個花瓶,衝向渾身如同爛泥般緩慢融化的張顥。

《天寶伏妖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