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分天定

武照在位之時,洛陽嗜愛牡丹蔚然成風。常有花匠往白馬山尋找上品牡丹,移植洛陽牡丹園中,而香玉第一次見文濱,正是在白馬山上,那天他前去尋找稀世品種……

「掉下了山崖?」李景瓏問。

「不是。」香玉答道,「他隨身帶著酒,喝醉了,躺在石上……」

一名年輕英俊的花匠,春日裡爛醉花間,衣冠不整,躺臥石上,香玉只是遠遠這麼一瞥,沒料便動了心,她觀察他許久,見他四處苦苦找尋,想要尋得白馬山中花魁,再以嫁技移植回城。

李景瓏:「你便現形,結識了他。」

香玉:「並沒有……我起了好奇之心,跟在他身後回了城……」

鴻俊:「……」

而後,文濱將香玉的真身帶回洛陽,種在房內盆中,天天為香玉澆水,香玉只覺好笑,夜裡現身,為他收拾家中起居,文濱也不知道,一人一花,就這麼默默相處了大半年……

「被抓妖了?」李景瓏又問。

「不。」香玉答道。

鴻俊說:「你猜了三次都沒猜中呢,真稀奇。」

李景瓏一手扶額,擺手不再猜下去了。文濱種植香玉足足一年時間,到得第二年開春時,香玉忍不住便開花了。而文濱竟漸漸地愛上了她,愛上一朵牡丹,每每獨坐月下,對著這盆花自言自語地出神。

香玉黯然道:「但妖有妖力,人無法力,妖與人終究殊途,若在一起,將令他漸染上我體內之毒,不得善終,上蒼亦設下這因果,阻攔人妖相戀,那夜開過花後,我便想著不如終究離開他,依舊往白馬山上去。」

香玉回到白馬山時,卻發現曾經的山谷內已被一夥猿猴佔據,首當其衝的,自然是蠱猿萬玨。

萬玨帶來天魔的魔氣,以「淫靡」之氣,催動漫山滿谷的牡丹,令它們修為突飛猛進,幻化出人形。原本須得修煉百年,吸取日月精華後方能成人的牡丹,紛紛擁有了新的形態。

香玉為了解救一眾姊妹,與萬玨直面相爭,她自然不會是蠱猿的對手,於是被制伏後帶到洛陽。其時萬玨派駐猴妖等看護,並聘來花匠,妥善照料牡丹。而文濱見這朵白牡丹失而復得,驟然欣喜不勝。又過數年,香玉始終蟄伏等待著機會。奈何天不如人願,萬玨妖力本就強絕,又有天魔授力,竟讓一眾牡丹化作青樓女子,隨同自己在十里河漢中,開張國色天香。

香玉某夜對文濱思念不已,化身來見,被文濱察覺,正要一訴衷腸之時,遭到萬玨發現,並將她召回樓中。

而文濱循跡追蹤到十里河漢,受萬玨「色氣」所束,香玉被迫無奈,將妖毒注入他的體內。文濱甫一離開,香玉便想方設法追來,卻無論如何也治不好文濱,直到鴻俊將文濱帶回驅魔司……

「那時我便總覺得有人在暗中窺伺。」李景瓏解釋道,「心想莫非敵營之中,有個自己人?後來萬玨對我們的行蹤渾然不知,更證實了我的猜測。」

「您說得對。」香玉點頭道。

「這次猜對了。」鴻俊說。

李白道:「也許是瞎貓撞上死耗子呢?」

香玉笑了起來,李景瓏卻十分尷尬,香玉解釋道:「萬玨派出猴妖前來窺探你們,都被我收拾了。」

鯤神沉聲道:「此間因緣業報既已了卻,你又如何作想?」

香玉咬著嘴唇,良久後道:「我想……與他終歸在一處,哪怕……也是心甘情願的。」

鴻俊沒聽懂,李景瓏卻說:「你放得下,他可不一定放得下。」

「是罷。」香玉臉頰飛紅,說,「你們男人最是懂男人。」

李景瓏聞言便看鴻俊。

鴻俊:「???」

李白朝鴻俊說:「他小倆口一個是妖,另一個是人,不能上床行周公大禮,須得你教他們怎麼解毒。」

「哦!」鴻俊恍然大悟,香玉臉紅得快滴出血來,低聲說:「謝恩公。」

鴻俊說:「我給你們藥方去……」

「慢著。」袁昆忽然淡淡道,「花妖,萬物生長於天地,自有其命數,哪怕為了這一時的歡娛,明日就死,也是在所不惜?」

鴻俊心想沒這麼嚴重吧,他看看袁昆,再看香玉。

香玉卻似早已想好,說:「只要能與他在一天,也是好的。」

袁昆又道:「因果循環,環環相扣,你既與孔雀明王、不動明王相識,也即命中注定有此緣分。是緣分,也是劫數,只要你想好了,來日不後悔就行。」

「會發生什麼事?」鴻俊問。

袁昆只不回答,李景瓏緩緩搖頭,天地間命數,有些時候許多言語,是絕不能出口的。

「我想好了。」香玉說。

袁昆便朝鴻俊說:「予她方子罷。」

鴻俊謄抄了藥方給她,香玉款款走到廳內,朝鴻俊就跪,鴻俊忙去扶,袁昆卻朝鴻俊說道:「你也朝她磕頭回禮,去。」

鴻俊莫名其妙,卻不違拗袁昆命令,畢竟以袁昆與青雄關係,相當於叔父一輩,又是妖王之身,鴻俊便規規矩矩跪下,與香玉對拜,各磕了三個頭。

李景瓏隱隱約約感覺到了其中異樣,香玉卻不多問,笑道:「緣分既有天定,這便謝過鯤神了。」

袁昆只是約略一點頭,李景瓏心中一動,說:「你們接下來,要往何處去?」

「自然是在長安城中覓地落腳。」香玉說,「此處地氣欣欣不息,姐妹們又因遭蠱猿摧殘,元氣大傷,只盼在驅魔司中借住幾日,養好傷後……」

「你倆就先住驅魔司裡罷。」李景瓏說,「橫豎無人,也好替我看護此地,有事聽我長安通傳就成。」

香玉聞言大喜,又要跪謝,李景瓏便泰然受了,這次袁昆倒不再讓李景瓏回禮,鴻俊眼中帶著笑意打量李景瓏,再回想袁昆先前所言,興許香玉無意中,或是未來將對他有救命之恩,才有磕頭之舉。

「此處既已停當,便該回長安了罷。」袁昆說。

李景瓏知道袁昆有話吩咐,當即收拾了行裝,讓鴻俊與李白跟隨,即日啟程,袁昆出得洛陽,投往洛水,竟是化身巨鯤,載著他們乘風破浪,沿洛河北上,進入黃河中。

鴻俊還是第一次乘在妖王的背脊上,不禁驚呼,李白則笑道:「這一生遍訪名山大川,尋仙不見,如今竟在中原大地,有此奇遇,當真快哉!」

「別高興得太早。」鯤神冷冷道,「回去你就該聞離魂花粉了。」

李白不解,鴻俊卻嘴角抽搐,望向李景瓏,李景瓏示意由自己來處理就是。是時月出東山,洛水一片銀光,鯤神到得臨近黃河一帶時,入夜後四荒野曠天低,渺無人煙,竟是一躍而起,升上夜空高處,沒入了雲海。

「哇——」鴻俊驚呼道。

李白坐在鯤神尾部自顧自喝酒,李景瓏則心事重重,與鴻俊並肩坐在鯤頭上,四周風呼呼掠過。

「鯤神。」李景瓏終於按捺不住問道,「您與我們一同回長安?」

「我不回去。」袁昆的聲音答道,「有傷在身,更不是獬獄對手。」

鴻俊道:「不會吧,『不是對手』?!」

在他的世界裡,重明是至強的,而青雄就算略次之,也絕不會太差,鯤神與青雄想必旗鼓相當,這三隻大妖怪,竟然都對楊國忠如此忌憚,究竟為什麼?

鯤頭頂幻化出一名全身發光的青年男子,正是袁昆,他背對兩人,面朝茫茫雲海,以分魂之術化作人身,與他們交談。

「獬獄手中有一件天地至寶。」袁昆答道,「此法器擁有逆轉時間與因果的力量,恰好能打亂我所預知的一切未來,所以我料不到他何時會出現,也預測不到所有被他攪亂後的因果。」

李景瓏道:「這正是我想請教的……」

「我知道你想請教什麼。」袁昆說,「當我將心燈交到青雄手中時,便看見了你們在暴雨中交手的一幕。」

鴻俊:「!!!」

李景瓏屏息以對,半晌說不出話來,當初之事,竟都在袁昆的預測之中!

鴻俊顫聲道:「鯤神,這一切都是你安排好的?」

李景瓏當即臉色便有些不自在,彷彿當得知自己的命運,竟是掌握在某個人手中之時,對他造成了無情的嘲弄。

「因果相生輪轉。」袁昆說,「兩千年前,我與莊子相識,便擁有了窺探因果推演的力量,你們人族說,『天機不可洩露』,但站在一條又一條的岔路面前,宿命也好,緣分也罷,不過是一種『數術』而已。」

說畢他回頭,說:「飛星算籌,學過麼?」

李景瓏眉頭深鎖,說:「略知一二。」

鴻俊知道飛星算籌乃是漢時方士用以測算所謂「四時」「天命」的法術,但早已失傳了。袁昆走向他們,面朝兩人盤膝坐下,此時他以魂體狀態出現,眼上的黑布已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則是眼中閃耀的星辰。

「九宮中得定一宮,意味著因的開啟,逐宮推算,交錯化生,一件又一件,事無鉅細,都將不斷被演化出來。」袁昆說,「鴻俊得到心燈,是因;下山為因,捉妖為因,因果交錯,演化,只要推算得宜,注定將在城中巷內遭遇李景瓏……」

李景瓏聞言才算好過了些,說:「您對鴻俊的指點,也在因果裡?」

袁昆悠然答道:「不,我不在因果之中,但你與鴻俊的緣分,則是早已注定,若要往前追溯,你們淵源已深,我不過在這九宮格中,加入了一枚算子,再撥動這算盤而已。」

「這枚算子,就是心燈。」袁昆最後說道。

這時間鴻俊彷彿悟到了些許什麼,彷彿袁昆所透露的,當是天地間某種極為深澀的奧秘。

但李景瓏卻不容他細想,追問道:「緣分從何而起?」

「從兩位明王四千年前,於諸神時代中驚天動地的一場大戰而起。」袁昆說道,「李景瓏,你只能向我提三個問題,可得想清楚了。」

李景瓏不解道:「為什麼?」

「因為在這算籠之中,每個人的因,只能投入三次。」袁昆一手托起,「唰」一聲現出一個九九八十一格的光籠,籠中千萬算子瘋狂滾動,這光籠不斷往外衍生,直展到鋪天蓋地,彷彿就連天地脈的能量都被吸引過來,在裡頭跳躍,碰撞。

「這是第一個問題。」袁昆道。

鴻俊慘叫道:「這不算好吧!」

「這當然算。」袁昆冷漠地答道,「你以為這個答案對他毫無作用?」

李景瓏深吸一口氣,本想反駁,被袁昆這麼一說,反而冷靜下來,興許從袁昆的解釋裡,透露出了這宿命推演的某種原理,也就令他大致懂得了如何去破解既定的未來……

他再直視袁昆時,袁昆反而帶著欣賞目光,彷彿猜到他心中所想,答道:「你若足夠聰明,當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時,朝你說過什麼。」

「一念。」李景瓏喃喃道,「萬般因緣,從一念中生……」

袁昆只約略一點頭,李景瓏瞬間明白了他未說出口的關鍵,每個突然被生出的「念頭」,就是加入這巨大算籠之中的算子,將破去某個既定的宿命結果……而若結合鴻俊與天魔的牽扯,也許這未來,也並非不能被改變。

「『魔』因何而生?」李景瓏問道。

「『魔』是人們、妖們、神們自己。」袁昆說,「乃是被摒棄的黑暗。七情六慾、三千噩夢、生老病死,諸般痛苦,不受轄制。欲修仙摒欲,摒去的欲,便存留世間;死時放下了執念,轉世投胎而去,放下的執念便存留世間……」

「眾聖人『斬三屍而成聖』,斬去的三屍,留在大地……如是種種,便成為『魔氣』。」

「可是天地脈,自有力量將其淨化。」鴻俊說,「不是……嗯嗯,應該是這樣才對。」鴻俊生怕問了個「麼?」又被套走一個問題,忙改了口。

「你須得將這魔氣歸入天地脈,方能進入淨化循環。」袁昆說,「如何將這游離神州大地的魔氣聚攏到一起?」

「魔種……」李景瓏顫聲道。

「四千年前,孔雀明王與不動明王欲渡眾生免遭魔氣所苦……」袁昆轉身,面朝雲嵐滄海,緩緩道,「孔雀明王以自身作種,成天魔之種;千年一轉生,聚攏天地間萬般魔氣……」

「……不動明王則隨之轉生,以六器毀去成形天魔。」

「不動明王之力毀去魔種的剎那,令魔氣回歸天地脈,是以能量重入牡門。而千年以後,魔氣漸重,神州戾氣橫生,孔雀明王再轉世……如此週而復始,循環往復。」

李景瓏剎那間想起在洛陽驅魔司中,袁昆說了這麼一句:

「因果循環,環環相扣,你既與孔雀明王、不動明王相識,也即命中注定有此緣分。」

「下一個問題。」袁昆淡淡道。

李景瓏沉吟良久,望向鴻俊,再看袁昆。

「這是你的最後一問了。」袁昆說,「為何還不問未來?」

李景瓏答道:「我不想問未來。」

袁昆只這麼靜靜看著李景瓏,李景瓏突然道:「當我不知未來之時,我仍相信,所有的事在命中都並無注定一說。」

《天寶伏妖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