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戰之後

彷彿睡了整整一輩子般漫長,鴻俊在幾聲鳥叫裡睜開了雙眼。

「醒了!醒了!」裘永思的聲音說,「快叫長史。」

鴻俊稍一動彈,全身便痛得難受,緊接著腳步聲接連響起,驅魔司幾乎所有的人都一窩蜂地湧了進來。

「感覺怎麼樣?」李景瓏睜著通紅的雙眼,關切地問道。

鴻俊呻|吟道:「好痛……」

「藥效過了。」莫日根調了草藥,過來說,「再吃一點。」

鴻俊聞見那味道,乃是鎮痛嗜睡的延胡索,便道:「不能吃多了……」

莫日根便減了劑量,李景瓏接過,極小心地喂鴻俊服下,眾人便都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各自紛紛散去,剩陸許還擔心地看著。

「大夥兒都沒事吧?」

「沒事。」李景瓏笑著說,「大明宮也沒讓賠,不必再擔心了。」

鴻俊說:「只有趙子龍不在了,對吧?」

李景瓏沒想到鴻俊醒來的第一件事,是問趙子龍,只得「嗯」了聲,說:「沒人怪它。」

「景瓏,你早就知道趙子龍是獬獄的人,是不是?」鴻俊又問。

「獬獄的魚。」阿史那瓊更正道。

鴻俊:「……」

李景瓏不作聲,陸許恐怕鴻俊生氣,在旁說:「長史守了你三天三夜沒合眼。」

鴻俊艱難地轉過頭,朝李景瓏勉強笑了笑。李景瓏兩眼睜著,因疲倦而發紅,他輕輕地握起鴻俊的手,低頭小心地吻了吻。

「對不起,鴻俊。」李景瓏說。

「這不是誰的錯。」鴻俊說道,「要怪只能怪我……太笨了。」

陸許說:「好好休息,一切都……算是解決了,待你好起來再說。」

鴻俊「嗯」了聲,李景瓏便在旁趴著,問:「還痛不?哪裡痛?」

鴻俊五臟六腑全在痙攣般地痛,他知道這是經脈被破壞後重築的過程,以前重明以鳳凰真力為他打通過一次經脈,便遭遇了這般苦楚。但也幸虧體內仍殘餘了重明的力量,在李景瓏的心燈守護之下,才得以重築。

現在想來,楊國忠那一記竟是使足了所有修為,要讓他成為廢人,再將他帶回去。

而當時唯一可能活下來的,就只有鴻俊,想也不用想,餘下的驅魔司人等,在楊國忠吸食魔氣、召回蛇魂後,都將遭到他的屠殺。

「我猜他唯一想留的,只有你性命。」李景瓏趴在榻畔,像個小孩般端詳鴻俊,又道,「為什麼不起手殺我們,是因為他想在吸回魔氣後,再慢慢地將剩下人折磨到死。」

鴻俊心中不由得打了個寒戰,又問:「那……獬獄呢?」

「逃了。」李景瓏說,「想必是找了個沒人的地方,躲了起來養傷。」

大明宮一場激戰,安祿山受到極大的驚嚇,就此逃亡,而獬獄則一身魔氣被李景瓏盡驅,蛇魂未曾召回,反而遭到重創,當夜便不知所蹤。鴻俊最關心的鯉魚妖也隨之銷聲匿跡,他受傷之後,被李景瓏帶了回來,驅魔司所有人傾盡全力救治,留下清查現場的阿泰始終不曾發現鯉魚妖的下落,料想也是跑了。

「接下來怎麼辦?」鴻俊說。

「先等你傷好。」李景瓏還是很樂觀的,說,「獬獄的三魂,已有兩魂被咱們擊破,餘下安祿山身上帶著一魂與他的魔氣,料想還有一場硬仗要打,但較之最初,已好了太多。」

鴻俊一想也是,在李景瓏的計策之下,他們朝著最終的勝利,已越來越近了。雖然付出了極大的代價,卻也成功地重挫了敵人。

李景瓏專心地看著鴻俊,兩人靜靜對視片刻,鴻俊又說:「你怎麼可以這樣?」

李景瓏一怔,知道鴻俊所提起的,乃是他燃燒真元,以召喚不動明王抑或燃燈降神,與安祿山決戰之事。

李景瓏歎了口氣,鴻俊又問:「誰教你的?」

「鯤神。」李景瓏答道,「就在那天,你躺在他背上,睡著了的時候。」

原來那日袁昆為兩人昭啟未來之後,於鴻俊入夢時,在飛回長安的路上,袁昆又教授了李景瓏一招。乃是焚燒真元,當作獻祭,將心燈威力短暫地提升到最高,甚至突破凡人肉軀所能擁有的上限,在短時間內成為半神之身的法術。

這一式一旦開啟,李景瓏的真元便將飛速耗散,成為連接燈芯的燃料。

「我必須趕在獬獄抵達前,將魔氣全部淨化掉。」李景瓏說,「這樣也許就能一擊竟全功了。」

「那我怎麼辦?」鴻俊眼中帶著淚水,突然有種萬念俱灰的感覺,說,「你這麼做,就沒有想過我麼?」

李景瓏沒有說話。

鴻俊突然說:「算了。」

李景瓏道:「鴻俊。」

鴻俊艱難地轉過頭去,眼淚淌了下來,落在榻上。

李景瓏說:「是,是我錯了,我早就料到你會生氣,但我也想清楚了,是我自己,發自內心的決定,我不找借口。」

「我想你好好地活著,成功驅魔之後,人間就太平了,我死了,驅魔司也會解散。」

「我知道你一定會生我的氣,氣我犧牲了自己,驅散了魔氣;但只要你活下來了,我不在乎……」

「因為你愛我,只要你愛我,什麼都可以原諒,過後的幾個月裡,你會氣得發瘋,難受得想死;可大夥兒會照顧好你,勸你,我還給你留了封信。看完以後,過個一兩年,你就會慢慢地平靜下來,不生氣了。」

「再想起咱們在一起時,你會難受,但直到五年以後,你會把我們的愛情,當作一段美好的回憶……十年或者二十年以後,你還會記得,卻連我的模樣,也記不太清楚了,到了那時,你就會開始一段新的生活……」

「畢竟,你的人生還有很長……而什麼都敵不過時間……」

「別說了。」鴻俊哽咽道,「我恨你。」

李景瓏便自言自語道:「我愛你。」

房內只有鴻俊不住喘息的聲音,許久以後,待他平靜下來,李景瓏便道:「我可以上來睡一會兒麼?實在是困得不行了。」

鴻俊悲傷之情稍緩,答道:「不可以。」

李景瓏卻無視了鴻俊的拒絕,爬上榻來,將鴻俊抱進去些許,他的動作始終輕手輕腳,生怕弄疼了鴻俊。

「咱倆完了。」鴻俊平靜地說,「我生氣了,我要休了你。」

李景瓏將手臂小心地放在鴻俊脖頸下面,親了親他的側臉,吻去他的眼淚。

「我給你買吃的。」李景瓏說,「我們會在一起很久很久的,你看,現在一切都快結束了,你會當我的媳婦很多年……」說著,李景瓏側身摟住了鴻俊,鴻俊完全動彈不得,只得任由李景瓏擺佈。

「我帶你去揚州,去巴蜀……去每個地方,就像你小時候一樣,到了一個地方,咱們就住個幾年,直到你住膩了……這次不會再有人來追查你的下落,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李景瓏以衣袖擦去鴻俊臉上的淚水,喃喃道,繼而伏在鴻俊肩前,竟是輕輕地打起了鼾。

鴻俊轉過頭,看著李景瓏,李景瓏額頭上還帶著不知道什麼時候留下的傷,似乎在激戰中時被刮了一刀,他的臉色近乎灰白,印堂發黑,就像個快死的人一樣,看得鴻俊直忍不住心疼,又哽咽起來。

李景瓏只是酣睡,再也不吭聲了。

陽光灑下,裘永思伸了個懶腰,阿史那瓊的聲音從廳堂裡傳出來,說:「吃吧吃吧,大夥兒也累了好久了。」

獬獄案結束後,眾人非但沒有輕鬆半分,反而為了收拾殘局忙得焦頭爛額,李景瓏始終守著昏迷的鴻俊,旁人說什麼話他都聽不進去,莫日根只得帶著所有人安排善後事宜,包括通報大理寺,調查楊國忠下落,尋找鯉魚妖。

楊貴妃壽誕倒是載歌載舞地結束了,李白則與李龜年進宮一趟,留在了宮中,那夜天象異變,李龜年見黑氣遠去,便知安祿山戰敗,隨口編了個祥瑞,將李隆基給哄住了。

但楊國忠的失蹤,這事可是無人解釋,過得一天後楊家便慌了,李隆基也不是笨人,隱隱約約總覺得與大慈恩寺外之事有關聯,召李景瓏問詢時,卻等來了莫日根。

驅魔司上下統一了口徑,一概不知。

楊貴妃壽辰剛過,一國宰相便失蹤,節度使則毫無徵兆地跑回了老家,皇帝居然還不知出了什麼事!太子特地派人去驅魔司查,卻發現那巷子如鬼打牆似的,管你是誰,一律謝客。

於是這場壽誕便亂糟糟地落幕,楊國忠一消失,恰好朝中各部的不滿瞬間釋放出來,首先是壽誕花用,三天裡足足花掉了國庫四十萬兩白銀,長安城中更有偷竊、搶劫、作奸犯科等罪犯不計其數,六軍怨情又簡直沸騰,一時竟至頂峰。

李隆基忙著安撫餘下大臣,第三天時,朝中已是謠言四起,都傳說楊國忠也是妖,已被李景瓏帶著手下殺了。於是朝廷的目光便一時集中到了楊貴妃身上,有關楊家兄妹的謠言,已在長安城中傳得滿天飛。

莫日根一邊往大理寺結案,一邊帶人四處追查獬獄的下落。而在獬獄逃離之後,長安下了兩場雨,彷彿煥然一新,就像九尾狐伏誅後的一段時間裡,滿城恢復了煙火氣,不再有一股若有還無的戾氣壓著。

忙活了三天,鴻俊終於醒來,眾人也總算鬆了一口氣。

莫日根進去端了一碗麵,與大夥兒一起坐在廊下吃。

阿泰挑了幾下面,說:「也太鹹了。」

陸許說:「牛肉沒拍。」

裘永思說:「我不吃蔥的。」便把蔥花挑出來,扔到廊下。

只有莫日根沒吭聲,唏哩呼嚕地吃了。

「嫌難吃下次自己做!」阿史那瓊瞪著眼說。

眾人忙一致誇獎道好吃好吃,這才把阿史那瓊安撫下去。平日都是鯉魚妖做飯,大家吃習慣了不覺得,現在鯉魚妖不在,才突然覺得吃飯成了個大問題。

「你說老大到底哪兒想不開呢?」阿泰說。

「人家早就當臥底了。」裘永思笑著說,「還沒認識咱們之前就是獬獄的人……獬獄的魚,投了咱們才是想不開。」

陸許道:「空了再把它找回來吧,我還挺喜歡它的。」

大夥兒在廊下坐成一排,想到以後說不定天天要吃阿史那瓊做的飯,一時不免心中惆悵,又齊聲絕望地歎了口氣。

阿史那瓊說:「你們漢人不是有句話麼,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好歹以後可以吃紅燒鯉魚了。」

眾人:「……」

莫日根聽到這話,「噗」一聲把面全噴了出來,被陸許一記後腦勺直拍。眾人吃完後把碗扔著,各自道:「幹活去幹活去!」

大理寺得結案、四月俸祿得提前去申領、打聽獬獄下落、去找郭子儀商談安祿山之事,看對方有什麼動靜……麻煩一堆一堆的。

莫日根坐在井邊,埋頭洗碗,陸許在院子裡頭晾衣服,人全走光了。

莫日根邊洗碗邊抬頭看著陸許出神,陸許想起什麼,剛一轉頭,莫日根便馬上低下頭去,假裝看花看草,避開他的目光。

「怎麼現在都穿黑衣服了?」陸許端詳手裡莫日根的武服,說道。

莫日根沒說話,陸許自言自語道:「夏天穿這身黑太熱了。」

莫日根說:「下午你做什麼去?」

「不出去了。」陸許答道,「在家陪鴻俊。」

莫日根用布擦碗,一本正經地答道:「有長史陪,你就別去打岔了。」

陸許說:「鴻俊心裡難受得很。」

莫日根說:「給他做點美夢,讓他把趙子龍忘了。」

陸許嘲諷道:「你當誰的記憶都能改呢。」

莫日根:「出事擺不平就讓人做夢改記憶,你不是最喜歡這招的麼?」

陸許:「你欠揍麼?」

莫日根:「不欠,臉都被你抽腫了。」

陸許:「你手裡那碗擦得都能當鏡子照了。」

莫日根趕緊換了一個,自那天浴池中兩人來了一場不可告人的靈肉交融之後,陸許現在也不知道自己與莫日根究竟是什麼關係了。明明感覺兩人之間已再無隔閡,然而那夜一番鏖戰後,第二天莫日根竟是當作沒事人似的,絲毫不提往事。陸許開始時還想著這廝會不會緊張地來找自己把話說開……然而沒有。

一句話也沒有。

陸許不禁火冒三丈,心想我就等你,看你能憋到什麼時候。

而莫日根歸隊後,又恢復了當初的他,少許不同之處,則是以前時而裝傻充楞的情況沒有了,似乎再懶得去掩飾點什麼,反而在與陸許單獨相處時,三不五時有點兒油嘴滑舌的。

以裘永思的評價,是「以往夾得很緊的狼尾巴終於露出來了」。

但驅魔司裡大夥兒都習慣了不去背後議論同僚是非,管你誰和誰一起,誰去平康裡,各自見多識廣,莫日根只要回來,大家就是彼此的家人,其他的事,所有人都不管。

反正自有李景瓏去操心。

《天寶伏妖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