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而無信

莫日根輪完值洗好碗,擦過手,陸許便坐在鴻俊房外等他起床,莫日根也陪陸許坐著,只不出門。

「你說獬獄躲在哪兒呢?」陸許出神地說。

「哪個池塘裡吧。」莫日根隨口答道,「裘永思自然有他的辦法。」

「我聽鴻俊說過。」陸許又說,「驅魔司在完成任務後,人間太平了,就會解散,是麼?」

莫日根低頭,兩手揪廊下的草根,答道:「不是解散,大夥兒都有自己的事做,阿泰得與阿史那瓊、特蘭朵他們回去復國;永思得回去守著鎮龍塔,各忙各的。」

「那你呢?」陸許突問。

「我?」莫日根眼中現出些許迷茫,抬眼望著天際白雲,想了想,而後說,「不知道,應當是回草原上去罷。」

陸許等了一會兒,說:「你怎麼不問我?」

「你?」莫日根說,「待長安罷。」

「我回家。」陸許嘴角帶著笑意,出神地說。

莫日根眉頭微微一動,陸許又說:「回我爹娘生前住的地方,祁連山下的村子裡,這輩子我就住在那兒,每天早上起來推開窗子,就能看見遠方的雪山。」

「我在村裡種很多樹,白天出去打打獵,拿去市集上換點吃的。」陸許又說,「晚上就在家裡畫畫。」

「你打獵。」莫日根說,「拿鏟子麼?」

「反正天底下也沒什麼東西跑得比我快。」陸許道,「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拿把菜刀也行。」

莫日根反而說不出話來了,陸許又認真地說:「你空了路過涼州時,來我家作客。」

莫日根沒有回答,起身走了。

陸許:「喂,去哪兒?」

「辦事!」莫日根答道。

陸許便靠在廊下,不多時,鴻俊拉門出來,陸許色變道:「鴻俊!」

鴻俊拄著把小胡床,艱難地爬出來,說:「我……我……」

陸許慌張,鴻俊卻讓他別大喊大叫。

「我要餓死了……」鴻俊說,「給點吃的……」

陸許:「……」

不多時,李景瓏依舊四仰八叉地躺在榻上,陸許朝內看了一眼,端了碗快成麵糊的麵條給鴻俊吃,鴻俊忍著身上疼痛,吃了個底朝天。

「阿史那瓊做的飯居然這麼好吃。」鴻俊明顯是餓狠了。

陸許:「……」

放下碗筷,鴻俊又問:「剛剛你說的話,是真的麼?」

陸許答道:「是。」接著,陸許便將來不及說的整個經過告訴了鴻俊,鴻俊聽得有點傻了。

「我就說很痛吧。」鴻俊說道。

「也還行。」陸許開始嘴硬了。

鴻俊說:「還行的話,只能證明根哥很小啊。」

陸許只得承認道:「確實很痛。」在這點上還是不能扭曲事實,隨便詆毀莫日根。鴻俊正要恭喜時,陸許道:「說也奇怪,我突然就看開了。」

鴻俊認真說:「不會的,你們會在一起很久很久,就像我和長史一樣。大夥兒都會好好的。」

鯤神的預言沒有應驗,這裡頭一定是發生了什麼問題,但鴻俊現在氣也消了,用不著五年十年,他對李景瓏的愛感覺已較之從前更深,嘴上雖然說氣,心裡卻是只想與他過一輩子的。

他相信陸許也是,只要莫日根開竅了就行。

正說話時,到得黃昏,李景瓏也醒了,剛一醒來便慌慌張張,四處找鴻俊,及至在廳堂內發現鴻俊與陸許,才放下心頭大石,逕自去後院洗澡。

大夥兒也陸陸續續回來了,特蘭朵特地攢了每人一個食盒,送到驅魔司,想必是阿泰抱怨得太多,特蘭朵也心疼沒一頓吃飽的眾人。

鴻俊身上的傷越到後頭就好得越快,現在雖然疼痛,但已能勉強活動。晚上李景瓏便排開簡單的筵席,讓特蘭朵留下,說:「好了,現在總算人齊了。」

一張案幾空著,上頭也多了個食盒,鯉魚妖已經不在了,鴻俊心裡一下就難過起來。

「我說人齊了。」李景瓏改口道,「沒把魚算進去,放心吧,趙子龍會回來的。什麼時候說話不算數了?」

鴻俊聽到這話時,心裡便好過了些,卻依舊滿臉不爽,意思是先前那事還和你沒完呢,別太得瑟了。

「既然老大不在。」莫日根給自己斟酒,說,「不如就先結案吧。」

李景瓏深呼吸,笑著說:「結案,明兒驅魔司全部開拔,上西湖避暑去!」

眾人:「……」

鴻俊:「真的?!太好了!哎呀好痛……」

陸許馬上扶穩鴻俊,讓他別太激動。

裘永思笑道:「嘿,大夥兒陪我回家?」

「煙花三月下揚州。」李景瓏又說,「雖然已經過了,杭州、蘇州、揚州,大夥兒都順帶著去玩玩,玩一個月。」

鴻俊頓時心中一沉,朝裘永思問道:「你要走了麼?」

阿史那瓊朝鴻俊解釋道:「永思得送東西回去。」

「噎鳴的骨灰得送回塔裡。」裘永思朝眾人解釋道,「這次真是多虧大夥兒了,獬獄所用的沙漏,裡頭裝的是噎鳴的骨灰,而當初噎鳴在時,塔內的時間與外頭不一致,才關得住那群惡龍惡蛟。獬獄逃離鎮龍塔後,這塔隨時有坍塌的危險,現在總算可以放心了。」

李景瓏說:「還得將它抓回來。」

「被你重創以後,想必那廝至少得花上百年時間才能恢復元氣。」裘永思答道,「一定能抓回去的。」

李景瓏忙道:「都是大夥兒的功勞。」

「尤其是我!」阿史那瓊說,「知道裝屍體多累嗎?」

眾人忍不住大笑。

片刻後,李景瓏說:「這次辛苦大夥兒了,雖然與預想中的不大一樣,但至少咱們解決了兩個心頭大患,這件能擾亂時間的法寶成功回收並重創了獬獄。安祿山也隨之逃離長安。」

阿泰說:「我們的神火也取回來了。」

阿史那瓊道:「現在以咱們的實力,應當誰也不怕了吧。」

李景瓏笑道:「還是當心點兒,千萬不可陰溝裡翻船。」

莫日根說:「安祿山還沒解決呢。」

眾人又一起點頭,李景瓏朝大夥兒說:「我知道你們各有各的日子要過,各有各的正事要忙,咱們已經一起走到這裡了,容我說句不情之請……」

大家忙謙讓。

李景瓏續道:「……再多待個半年時間。半年後,我們一同出征,去尋找安祿山的下落,最好是能將他引出來,再下手除掉。」

「如此,驅魔司最大的任務,就此了結。」李景瓏說,「轉頭各奔東西後,有空再聚聚,驅魔司永遠是我們的家。」

說畢,敬酒。

鴻俊剎那心潮澎湃,對李景瓏簡直是又愛又恨,恨得牙癢。隨著眾人舉杯,李景瓏眼睛盯著鴻俊看,眼裡帶著笑意,彷彿只有一個他,眉頭一揚,鴻俊心想你現在厲害了,又能降神,又是侯爺,反正我是打不過你也說不過你了。

「萬一長安又來小妖怎麼辦?」陸許突然說。

「我和鴻俊會先住在長安一段時候。」李景瓏說,「以後也許去遊歷天下,名義是為神州大地收妖,當然,每年也會回長安述職,你們願意回來,就一年回家看一眼。」

「我答應了你麼?」鴻俊說。

眾人便笑,李景瓏總算也被當面削了一次面子。

李景瓏臉上帶著些許酒意,說:「那你說,想去哪裡?你去哪裡我就去哪裡,總之死纏爛打,沒臉沒皮地跟著罷了。」

剎那所有人起哄,鴻俊沒想到李景瓏居然當眾說這話。李景瓏表白都讓人看了,還差這個?

「我會留在長安。」莫日根說,「部族裡反正也不差我一個,就不回去了。」

鴻俊頗意外,李景瓏便猜到莫日根又在與陸許賭氣,便笑著說:「那你負責看家。」

席間氣氛一時又有些尷尬,裘永思便拿話岔了開去,不多時卻有人在外頭叫門,竟是李白與李龜年來了,李景瓏忙親自將人迎進來,招呼兩人喝酒。

眾人談笑風生,酒過三巡,此刻的驅魔司興許是眾人最快樂的時候,裘永思奪回法寶、阿泰取得神火……蒼狼終於找到了白鹿,李龜年更彈起一首李白新作的清平調,唱道:「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

鴻俊總忍不住想,若趙子龍還在就好了,它一定會雙手各拿一根筷子,敲打酒杯,和著樂聲起舞。

黑暗中,山崖盡頭傳來粗重喘息,瀑布下忽明忽暗,獬獄龐大的身軀橫擱在池塘邊沿,碧綠的血液灑了滿地。

它在瀑布下艱難翻滾,以清水洗滌著傷口,帶走血液,所剩無幾的魔氣正從身周緩慢散發開去。李景瓏的智慧劍只差那麼一尺,便將刺中它逆鱗下的心臟,然則幸虧並未將它一劍斃命。

它的蛟軀被金火燒灼得一片焦黑,雙目睜閉眼之時,眼睛投出綠色的光。

鯉魚妖拿著一個木棒,棒上綁著絲瓜囊,給獬獄擦洗身體。

獬獄被觸及傷口,一陣劇痛,驀然轉身,朝著鯉魚妖發出嘶吼。

鯉魚妖戰戰兢兢,停下動作。

「繼續。」獬獄低沉的聲音道。

鯉魚妖不再搓洗,說:「獬獄……你……什麼時候……」

「你趁現在殺了我。」獬獄的聲音如悶雷一般,答道,「吞噬我的內丹,說不定你就成龍了,想不想試試?」

給鯉魚妖個天作膽它也不敢,更殺不了獬獄,而獬獄又道:「或是將你在驅魔司的那些凡人朋友帶來?」

鯉魚妖手持搓澡棒,退後些許,張了張嘴,一時沒有說話。

「你騙了我。」鯉魚妖呆呆地看了它許久,最後憋出來這麼一句。

「魚的腦子當真不夠用。」獬獄轉過身,朝鯉魚妖道,「你現在才知道我在騙你?」

「你答應過我不傷害鴻俊的!」鯉魚妖拿著搓澡棒說。

獬獄輕蔑地朝它嗤了一聲,轉過頭去,閉上雙眼。鯉魚妖不住顫抖,說:「你說過,只要取走他身上的魔種,就放他一條生路!」

獬獄根本懶得搭理這只渺小的、如同螻蟻般的妖怪,當即閉上雙眼,繼續喘息。鯉魚妖受到欺騙、折辱,既失去了驅魔司中唯一的溫情,更無法變成龍去夥伴們面前顯擺……種種失望、憤怒,累積在一起,終於讓它徹底爆發了。

「你這個騙子——!」鯉魚妖怒吼道。

緊接著,它舉起搓澡棒,衝向獬獄,以它的弱小之力表達了滔天怒海般的憤慨——它掄起搓澡棒,在獬獄身上一頓亂砸亂捅,怒吼道:「騙子!騙子!」

獬獄任憑它崩潰了一會兒,睜開雙眼,不耐煩地轉過頭,面朝鯉魚妖,鯉魚妖瞬間退後,警惕地看著獬獄。

獬獄張開口,似是想說什麼,然而下一刻,它噴出了一股蛟息。

那蛟息吹起了半個深潭的水,朝鯉魚妖轟然撞去,旋即獬獄再一尾巴掃去,鯉魚妖全身鱗片被燒得發黑,繼而凌空掃飛起,在山石上一撞。

獬獄再隨意地補了一記,如錘丸般在空中將鯉魚妖打得疾速飛旋,令它從萬頃山崖上直墜下去。

鯉魚妖一聲不吭,於高處墜落,落下近十丈的空間,「撲通」一聲掉入了山下的溪流。

許久後,它肚皮朝上,緩慢地浮了起來,跟隨溪水,在滿溪樹葉與樹枝的簇擁中載浮載沉,被衝往下游。

清晨,鴻俊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房的,睜開眼時發現自己依偎著李景瓏,天漸漸地熱了起來,抱著睡覺開始嫌熱了,李景瓏卻把他摟得緊緊的,恨不得將他掛在自己身上。

鴻俊使勁推開李景瓏,說:「罰你三天不許進我房間!」

李景瓏也醒了,只記得昨夜喝了不少酒,人生這麼多年來,這是唯一的一次看見了曙光,以往壓力頃刻盡解,一夜間釋放出去。喝醉以後似乎依稀記得他還朝鴻俊道歉,滿口喊著「老婆大人饒了我」之類。

李景瓏笑著說:「咱們好幾天沒那啥了,你還欠著我好幾次呢,咱倆打平。」

「這打得平嗎?」鴻俊道。

突然隔壁又是一陣聲響,鴻俊聽到聲音是從莫日根房中傳出來的,忙踉踉蹌蹌地出去看,李景瓏伸手攙著鴻俊,兩人出去,突見陸許拉開門,悍然跑了出來。

陸許內裡全光,披著袍子。他飛速繫上腰帶,頭也不回地走了。

莫日根則全身裸著,一|絲|不|掛,像頭豹子般,現出一身健碩肌肉,怒道:「昨天晚上喝醉了你自己要過來的!別賴我頭上!」

鴻俊:「……」

「昨晚喝醉了。」陸許回頭道,「早上也喝醉了?還想來一次嗎?」

「把衣服穿上。」李景瓏打發莫日根趕緊去穿衣服,鴻俊則笑著去找陸許。

「今天大夥兒再休息一天。」早飯時,李景瓏說,「全員進宮,我要朝陛下與太子殿下當面述職。」

眾人一聽要進宮去,瞬間動作一致地放下碗,就連鴻俊也不想再吃了,心想奇怪,昨天味道還是不錯的,怎麼今天突然變得這麼難吃。

當天午後,宮中果然前來傳喚,驅魔司眾人便紛紛上馬,朝興慶宮中去。李隆基與李亨總算等到了李景瓏接見,一國之君已對這群人徹底沒脾氣了。

「陛下在金花落中有召。」太監說道。

李景瓏帶著驅魔司諸人,一路進了金花落。

盛夏蟬鳴聲聲,和風吹來,金花落中卻十分涼快,銀杏樹長得鬱鬱蔥蔥,綻放著旺盛的生命力。

桌上擺滿了各色點心,乃是楊貴妃特地吩咐人準備的。

而經歷了大慈恩寺外一案,哪怕李景瓏不做解釋,李隆基也大致能猜到發生了什麼,畢竟武照出現時,是鴻俊與李白、李龜年擊敗了它。李龜年更在這數日間暗示了李隆基,若無驅魔司,這次的事只會帶來更多的麻煩,說不定楊家一夜傾覆,在所難免。

李亨的臉色卻十分不好看,注視著李景瓏進來。

但當李景瓏跨進金花落一步時,卻聽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習,乃相疊。如今坎象相疊,『陷』意盡顯,大唐來日將入『重險』之災,前路坎坷至極,需如水般流動,方有轉機。」

一名黑衣青年臉色蒼白,眼上蒙著黑布條,白皙的手指排開龜甲,再輕輕掃過,逐一收攏。

正是鯤神。

陽光明媚,溪流畔,幾個小孩正在撈水裡的孑孓。

「有條魚!」有人喊道。

「怎麼還有腳?」

鯉魚妖肚皮朝天,沿著溪水被送往下游,身周滿是朽爛的樹枝樹葉,小孩子們驚呼,將它撈起來,用樹枝將它翻過去。

鯉魚妖睜著眼,身上近乎一半的鱗片被燒得發黑,更有不少剝落下來,現出魚皮。它兩手兩腳軟軟地耷拉著,蒼蠅嗡嗡嗡地飛來飛去,直往它充滿魚腥味的身上叮。

「好臭。」一小孩說。

「長腳的魚。」另一小孩道,「好可怕,扔回去吧。」

「拿去市集上賣啊!」又一個小孩說,「這種怪物,可值錢了!」

——卷三天魔終——

《天寶伏妖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