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難將至

長安回望繡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

「咦?這是什麼?」鴻俊的注意力已經被桌上水晶碗中所盛的白色水果吸引了。那水果晶瑩剔透,與冰塊鎮在一處,在這酷暑之中散發著陣陣涼意。

一旁還擺放著小碟的鹽水作蘸料。

李景瓏極低聲道:「荔枝。」並示意他安分點,吃就好了,

金花落中,袁昆收走桌上卜甲,殿內充滿了嚴肅而沉寂的氣氛,李隆基道:「這位大師是高力士親自請來,為我大唐一卜國運。」

李景瓏一瞥袁昆,心想他怎麼又和高力士混到一起了,但轉念間想到最近這一年裡,發生了太多的事,李隆基老雖老,卻不癡呆,想必也感覺到了這繁華之下,大唐的根基已產生了某種不易察覺的危機。

短短片刻,獬獄逃出長安後,袁昆手持招幡進城,被高力士覓得,帶到天子身前的一幕在李景瓏腦海中閃過,以鯤神之洞悉天機、明察未來之能,這場交談,不僅是妖王與人王的交談,也是暗示自己,事情也許仍未結束。

「未來的大唐,將有什麼劫難?」李隆基說。

「狂風驟雨,電閃雷鳴。」

話音落,只見鯤神祇是一拂袖,整個金花落中瞬間暗了下來,所有人馬上四顧,雷鳴陣陣,不知從何處傳來,陰風陣陣,鴻俊耳畔突然傳來袁昆以傳音入密的話語。

「明天破曉時來興教寺找我,別回頭看,吃你的荔枝。」

光線昏暗,金花落中漆黑一片,那巨大的屏風中如有無數妖影在上躍動,現出兵馬嘶伐之聲,黑雲滾滾而來,如同一場宏大的戰爭在屏風上驟然展開。殷紅鮮血瀰漫,血海瞬間浸沒了整個金花落,驅魔司眾人只目不轉睛地看著屏風。李亨是最先無法保持鎮定的,險些叫出來,李隆基卻緊盯屏風,一手按在身邊兒子的膝蓋上。

不多時,一切倏然消失,金花落中再度恢復了原狀。

一片寂靜無聲,等了許久,一個聲音響起。

「荔枝還有嗎?」

鴻俊已經把一整碗荔枝吃完了。

眾人:「……」

李隆基嘴角抽搐,李亨道:「回頭讓人送去……可是……」

李隆基沉聲問道:「災禍何時將起?」

他望向先前袁昆所站之地,袁昆驟然卻不見了蹤影,李隆基沉吟不語,然後歎了口氣。

「他走了。」李景瓏說。

李隆基一時竟有些神情恍惚,鴻俊則心想這荔枝簡直太好吃了,頗有點敲碗等荔枝的態度,他眼巴巴地看著李亨,然而人家大唐都要倒了,哪有心情管你的荔枝?

「今日讓你們前來……也是一辨這名方士……所言是真是假。」李隆基勉強定了定神,本想問問大唐國運,沒料卻得到了這麼一個結果。

李景瓏說:「我認識他,目前他所下的預言,尚未有過應驗……不,或許說,只有一件事是應驗了的。」

「何事?」李亨問道。

「有關我。」李景瓏答道,「此事頗為複雜,一時不及細表。」

鴻俊一凜,抬眼望向李景瓏,心下轉過許多念頭,鯤神的預言似乎從他第一次出現在大夥兒面前開始,就確實沒怎麼應驗過。

「但我相信未雨綢繆,也是好事。」李景瓏隨意道,「袁大師所言,其實與這次的諸般蹊蹺密切相關……」

李景瓏原本還十分頭疼,要如何說服李隆基接受這匪夷所思的一切——楊國忠也是妖怪,安祿山又是魔,而且還想顛覆大唐,這話無論如何都不會有人信。但鯤神也不知是無心還是有意,提前為他做好了鋪墊,這下便簡單多了。

於是李景瓏整理思路,從兩百年前妖龍獬獄與鳳凰說起,再說到獬獄佔據長安,九尾天狐便是其所為。李亨處於極度震驚中,李隆基卻早聽李景瓏旁側敲擊地提過。其後則是西北降妖伏魔一案,再談到四皇陵鬧鬼案,提及安祿山時,李隆基終於坐不住了。

「安祿山?!」李隆基震驚了。

李景瓏緩緩點頭,說:「如今他已逃回了范陽。」

「獬獄又是何人?」李隆基說。

「獬獄已經被我們打跑了。」李景瓏如是說。

涉及到一國之相,李景瓏不敢貿然就這樣將真相揭開,否則勢必將引起強烈的動盪,但他僅僅用了一個暗示,李隆基便瞬間明白了。

最終,李景瓏將壽宴當日詳細經過說來,權當結案,說:「事情就是如此。」

金花落中再次陷入了死寂般的沉默。

「朕還記得。」李隆基喃喃道,「二十年前,第一次見獬獄的那一刻。」

這下輪到眾人震驚了,李隆基居然見過獬獄真身?!

「它說了什麼?」李景瓏問出口便覺不妥,李隆基終究是天子,無論如何臣子都不該如此冒昧。李隆基反而沒有責備的意思,只答道:「那是在渭水畔祭天之時,河面上起了伸手不見五指的大霧,朕一個晃神間,看見了它。」

「它朝朕說……你的江山,且先寄著,待你……待你……」

李隆基遲疑良久,在場諸人心裡都替他補上了後半句——待你死後,我再來取。

李亨臉色瞬間變得極為難看。

「文武百官,都看見了黑蛟背脊沒入水中,不到半個時辰,迷霧便隨之散去。」李隆基蒼老的聲音說,「他們將獬獄指為『祥瑞』,唯有朕知道,這實乃不祥之兆。獬獄在朕一生之中,只出現過一次,卻始終令朕不得心安。驅魔司設立,亦緣因於此。」

說畢,李隆基朝李景瓏望來。

李景瓏這才明白為何從驅魔司恢復之時,李隆基便以一種特別寬容的態度對待他們。

「朕累了。」李隆基朝李亨說,「你且與景瓏商量清楚,如何將國忠與祿山抓回長安。朕有話要問他們。」

言下之意,李隆基早已心明如鏡——楊國忠就是獬獄沒跑了,李景瓏心想這話可是你自己說的,楊貴妃問起來,我不負責。

事實上李隆基也不是傻子,出了這麼大的事,一國丞相說失蹤就失蹤,怎可能沒有半點猜測?就在他起身時,眾人都感覺到,較之年前在華清池所見,李隆基更蒼老了,天子的腳步,竟有些蹣跚。

李隆基走後,李亨親自將眾人送出午門外,時值入夜,蟬鳴盡歇,長安也涼爽了不少。李亨渡過了最初的震驚期,現在終於意識到了時局正朝自己飛速傾斜,他揚眉吐氣之日,終於要來了!

李亨平生最大的兩個對手,安祿山與楊國忠真身都是妖怪,這也就意味著李景瓏將奉命出去剷除他們,自己不必再操心,等著繼承大唐帝位就行。

「你且先不動手,聽我命令。」李亨說,「安祿山逃回范陽,絕不會引頸就戮,其中尚有諸多內情,函待我逐一解決。否則我恐怕激起軍隊嘩變。」

李景瓏知道安祿山身為平盧、范陽節度使,麾下坐擁數十萬雄兵,若不妥善處理,只殺賊首,恐怕將引起兵變,說不定袁昆所預言的,正是安祿山死後,大唐陷入內亂的景象。

李景瓏停下腳步,朝李亨認真道:「殿下,不可掉以輕心,除魔須盡快。」

李亨的心事被李景瓏看了個透,頗有些不自在,說道:「這我自然知道。」

李景瓏朝李亨稟告了自己一行人將往杭州之事,李亨想也不想便允了,突然注意到站在驅魔司眾人身後的裘永思,打量片刻,而後沒再多問,便打發李景瓏回去。

李景瓏出得宮來,對著漫天星辰,伸了個懶腰,通緝令終於解決,自己也已恢復自由身,這次的麻煩總算告一段落,回身卻見眾人表情各異,似乎還在思考鯤神的預言。

「怎麼大夥兒都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李景瓏笑道,「快活點兒,明兒就發俸祿了不是麼?」

眾人便紛紛點頭,勉強笑了笑。

李景瓏又正色道:「說老實話,鯤神的預言未必準確。」

「是。」裘永思道,「未來就在我們的手裡。」

「哪怕開戰,我看也是局部。」阿史那瓊說,「不至於擴散到整個中原。」

阿泰搖搖頭,說:「不可能。」

此刻大夥兒的心思都差不多,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一場戰爭極有可能發生,打仗是免不了的,只是看規模而已了。

李景瓏又說:「凡人也有凡人的戰場,咱們的敵人,只有安祿山;餘下的,該由太子去解決才是。明天一早,咱們就動身出發。」

眾人紛紛應和,鴻俊沒想到這麼快。當夜驅魔司成員便回往駐地去收拾行李,卻發現封賞已連夜等在巷中——這次沒有再給李景瓏陞官,而是送來了大量賞錢,以及制好的夏裝成衣。

李景瓏忙跪下接旨,前來宣旨的太監身邊,站著的卻是楊貴妃。

「聽說鴻俊喜歡荔枝。」楊貴妃一笑道,「便讓人送了來。」

李景瓏知道楊貴妃定有這麼一拜訪,原想著明天一早出發,正是不知該如何應付打算躲過去,沒想到她竟是一刻也等不及。

「貴妃這邊請。」李景瓏只得做了個「請」的手勢,傳話太監則離開驅魔司,在外等著。眾人瞬間好奇心起,紛紛圍聚過來偷聽,陸許尚是第一次見楊貴妃,朝鴻俊問:「這就是貴妃?真漂亮。」

驅魔司黑燈瞎火的,只有月色,更顯得楊貴妃清冷動人,鴻俊說:「她人真是很好很好的,只是……唉。」

說她運氣不好麼,李隆基始終不立後,楊玉環貴為一國之母,倒不能這麼說。然而姐姐、兄長全是妖,也不知她到底招惹了什麼霉運。

「去收拾東西。」莫日根說,「明天一早就得出發,去吧去吧,別聽了。」

陸許瞪了莫日根一眼,鴻俊恢復後還沒怎麼與莫日根說話,當即一個迴旋翻身,騎到莫日根背上,說:「駕!」趕著莫日根,莫日根大步流星,背著鴻俊走了。

是夜,鴻俊也沒什麼好收拾的,想到從前每次出門都是鯉魚妖為他收拾東西,心裡又是一陣難過,莫日根則坐在門外。鴻俊與莫日根說了幾句話,莫日根回頭看了他一眼,有一句沒一句地答著。

驅魔司中,不知為何莫日根與鴻俊向來都要親近些,興許是莫日根身為蒼狼,也是半妖之身,在認識陸許前,他常常與鴻俊有著「同族」的親切感。但當鴻俊問起陸許時,莫日根便有點不情願,不願回答他。

「你究竟喜不喜歡他?」鴻俊拿著包袱,坐下來問。

「喜歡啊。」莫日根答道,「我現在知道是什麼感覺了。」

「那你還不去說?」鴻俊推他,說,「現在去吧,去,你們親也親過了,那啥也那啥過了……」莫日根便笑了起來,有些走神。

「我就嚥不下這口氣。」莫日根說。

鴻俊:「……」

「你別管了。」莫日根道,又順手摸了摸鴻俊的頭,讓他回去歇下,起身離開,說:「我就不信我收拾不了他。」

鴻俊嘴角抽搐,心想至於麼,他獨自在房中等著李景瓏,只等不來,楊貴妃似乎還在做客。眼看將近二更時分,鴻俊忽想起與鯤神的約定,便出得門來,準備去見鯤神。

月上中天,正廳還關著門,院內眾人卻尚未入睡,莫日根正在院裡與陸許說話,莫日根一手按著中庭梧桐樹樹幹,陸許一臉冷淡,似乎在嘲笑他。

兩人見鴻俊出來,便都轉頭望了他一眼。

鴻俊馬上擺手,示意你們繼續,陸許卻問:「上哪兒去?」

鴻俊說:「興教寺。」

莫日根說:「我送你過去。」

陸許:「……」

陸許打量莫日根,鴻俊尚不知這倆人半夜三更不在房裡摟摟抱抱,親親熱熱,跑院子裡來說話做什麼。

陸許說:「我陪你去。」

莫日根說:「那一起去罷。」

鴻俊:「……」

鴻俊倒是有許多話想問鯤神,便點頭讓倆人跟著,蒼狼白鹿同時化形,都在等他騎上來,鴻俊看了一會兒,最後選了白鹿,翻身上去。蒼狼便抖幾下全身毛髮,抬腿撓了撓耳後,跟著跑出了驅魔司。

剛出去沒多遠,忽然又見裘永思與阿泰、阿史那瓊提著大包小包地回來。

「上哪兒去?」裘永思好奇問。

鴻俊:「……」

於是隊伍裡頭,就這樣又多了三個人。裘永思得回家一趟,想順便往杭州帶點兒特產,等白天西市開張顯然來不及,便跟著阿泰與阿史那瓊往商會去了一趟。恰好碰上三人。

「你知道大狼為什麼說送你去麼?」白鹿載著鴻俊飛過長安城,蒼狼則載著其餘人在長安街道上奔跑。

鴻俊好奇道:「為什麼?」

陸許答道:「因為他知道我想趁機脫身,陪你出門。」

鴻俊哭笑不得,說:「你們都喜歡對方,為什麼總要賭氣呢?」

陸許說:「我就是氣不過。」

鴻俊也問過李景瓏,李景瓏的回答是,讓他們自己解決去,你別多說。鴻俊便識趣地保持了沉默,不對陸許與莫日根這彆扭的愛情發表意見。

《天寶伏妖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