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三

「你們都承諾過人族。」袁昆緩緩道,「守護他們的江山,守護人族的興衰,一位是白起,另一位是李隆基……」

戰死屍鬼王只是這麼巍然屹立,高大的身材猶如山巒,衣袖在風裡飄揚。

袁昆伸手,摘下蒙眼布,認真道:「可又有多少人類,仍記得你們的恩情?」

剎那間時光流轉,整個明堂,乃至洛陽在時間長河中飛速變幻!鴻俊離開了十里河漢,站在橋上,日昇日落,造物主之手彷彿重重地拍在了神州大地主宰時間的沙漏上!春夏秋冬飛速更迭。

鴻俊轉身四顧,繼而,明堂外所有的妖族,猶如置身於這宏大的夢境之中,那一刻鯤神將他的力量催動到極致,歲月不過彈指一揮間,驅魔師紛紛從夢中驚醒,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一幕。

無數景象更迭,充斥著殺戮的戰場將雙眼所視化作一片血紅,歷朝歷代的驅魔師們四處撲殺妖怪。高樓大廈拔地而起,巨大的鐵鳥呼嘯飛過,無馬拉動的鐵車鳴笛穿行,橋樑架起,大道四通八達,山林中樹木接連倒塌……

妖族四散逃亡,詭異的吊塔騰空而起,水泥車嗡鳴,平整的樓房逐一林立又被摧毀,妖怪們化而為人,卻被驅魔師以法術制服,拖走,在烈火中焚盡。

「千年後,」袁昆不帶情感的聲音響徹洛陽城內妖族、人類的腦海,「驅魔司開枝散葉,妖族在這片神州大地上,再無容身之所。」

「此去千年之中。」

袁昆充滿威嚴的聲音道:「再沒有誰,能逃過人族侵佔人間的雙手……」

鴻俊已無法理解自己看到的一幕幕,有太多的奇異東西如同鐵甲機關,在神州大地上橫行與肆虐,妖族一退再退,所居之地不斷縮小。直至那些奇怪的高樓建到了聖地前。

「妖族失去家園,顛沛流離,隱居山林,伴隨他們的,永遠只有絕望……」

驅魔師們圍剿天羅山聖地,玉藻雲化作九尾天狐,帶著尚在襁褓中的黑狐與白狐倉皇逃出,九尾天狐心臟處迸發的鮮血染紅了一身白色的皮毛。群妖逃往西方若爾蓋高原,在風雪之中,走進萬妖殿的廢墟,守著這失落的聖殿,在寒風中發抖。

鴻俊閉上雙眼,耳畔傳來袁昆之聲。

「這就是我們全族的未來,與宿命。」

鯤神的法術銷聲匿跡,洛陽城廢墟恢復了原狀。

明堂廢殿內。

袁昆繫上蒙眼布,玉藻雲與戰死屍鬼王靜默無聲。

青雄緩緩道:「今日你們心存憐憫,只因妖族強於人族何止千倍萬倍?他日我等盡作枯骨,人族改朝換代,恩怨情仇,不過付諸大江流水。人族又何嘗對妖族有過絲毫惻隱。」

「逆天也好,」袁昆接口,緩緩道,「不自量力也罷,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兩位,若迄今仍認為道不同不相為謀,便各為其主,一戰了事。」

玉藻雲望向戰死屍鬼王,戰死屍鬼王未曾表態,青雄又說:「妖族只道我與袁昆,以一己私慾,要廢去鴻俊之位,我本也懶得解釋。鯤神卻堅持告知爾等,畢竟身為妖王,我想……玉藻雲注定要死了,鬼王卻仍然極有可能,親眼目睹未來的那一幕,各位,先就這樣罷。」

說畢,青雄起身,走下王座,與戰死屍鬼王擦肩而過,和袁昆離開了廢殿。

「那是真的麼?」朝雲與鴻俊同站在橋上,低聲說。

鴻俊突然說:「其實在更早以前,我就看見了你,朝雲。」

「我?」朝雲道,「我是怎麼樣的?」

鴻俊認真道:「你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朝雲一臉疑惑。

李景瓏走在空曠無人的街道上,一身武袍沾滿了淤泥。

「又見面了。」一個聲音在黑暗裡說。

李景瓏背著智慧劍,凝重而立猶如山嶽。

「這一路上,多虧你關照。」李景瓏道,「直到今天,我還記得你將鴻俊送下曜金宮的恩情。」

青雄從黑暗中現出半身,沉聲道:「不過順水推舟,既知必須打一場毫無勝算的仗,又為何要來?」

「這是我的使命。」李景瓏緩緩道。

青雄瞇起眼,只想窺探李景瓏的內心,念頭紛繁錯雜,他卻無法抓住那真正的線索,唯一感覺到的,只有李景瓏對鴻俊的思念。

「或許。」李景瓏滿是血的右手手指間旋轉著金光箭,說,「你想提前決戰?」

青雄一聲冷笑,從街上騰空而起,化作金翅大鵬鳥,轉身飛走。藏身於暗處屋宇與廢墟中的驅魔師紛紛現身。李景瓏按捺不住,一手微微發抖,心道好險,若在這巷內打起來,沒有夥伴們相助,說不定便先被青雄擊斃了。

「你去哪兒了?」莫日根赤著胸膛,在鯤神的夢境席捲之下,驅魔師們都醒了,陸許提議出來找李景瓏,恐怕出事。

李景瓏茫然道:「我……」

李景瓏按著太陽穴,艱難回憶,阿泰說:「方纔是鯤神的力量?」

「太強大了……」陸許喃喃道,「是真的麼?」

裘永思朝眾人說:「也許是真相,但也許也是部分的真相。」

李景瓏「嗯」了聲,陸許注意到他手上全是血,問:「手怎麼了?」

李景瓏皺眉,發現手中握著一張布條,展開後,上面用血寫著四個字。

「隨機應變。」

眾人:「???」

那是李景瓏的筆跡,自己寫下字條,並握在自己的手裡,代表了什麼?

日昇日落,鴻俊依舊倚在大宅前,望向外頭那蒼白的天空,朝雲則忠誠地守衛在他的身畔,什麼也沒有問,鴻俊不知在何時睡著了,夜半又突然醒來,便坐起身。房樑上響起輕微的聲音,白狐的尾巴垂在樑上,輕輕一拂。

「我錯了麼?」玉藻雲輕輕地說。

「人都會死的。」鴻俊倚在榻前,說,「看你為了什麼而死,生老病死,乃是天道。」

「像你娘一般?」玉藻雲又說,「她是我最佩服的女人。」

鴻俊問:「你後悔了?」

「只是有點心神不寧。」玉藻雲答道。

鴻俊又說:「我確實曾有過那麼一瞬間的迷茫,既是妖,又是人,人族驅滅妖族,並非我本意。妖族屠戮人族,也不是我想見到的。」

玉藻雲說:「但事實注定了,我們都無法改變這一切。」

鴻俊輕輕地答道:「我爹與我娘算麼?」

玉藻雲道:「但他們都死了。」

鴻俊說:「狐王,你願意當一道燃燒生命,去照徹黑暗與長夜的光;還是當一場綿綿無盡,落在這大地上千年萬年的陰雨?」

玉藻云:「……」

玉藻雲躍下房梁,落在榻畔,鴻俊出神地說:「說到情知必死,沒人能比我更明白,曾經我把與景瓏、與驅魔司的每一天,都當作生命裡的最後一天。」

「在長安的日子,現在想起來真美好啊。」鴻俊說,「就像春天裡綻放的花、秋天漫山遍野的紅葉,雖然很短暫,但我都看見了。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百年之後,我與李景瓏都會離開,不像你們一樣,能見證每個未來的發生,見證那注定的死亡……」

「……可那又有什麼關係呢?」鴻俊側頭注視玉藻雲,說,「我依舊相信——」

太陽升起來了,遠遠的傳來一聲鳴叫,打斷了鴻俊的話,他一翻身,帶著千機鏈從榻上下來,問:「鬼王呢?」

「等待著你。」戰死屍鬼王在門外說,「我是個固執的人。」

鴻俊收起斬仙飛刀與五色神光,哪怕他尚未能駕馭它們,如今的他更無法與青雄一戰,他推開門,這天是個晴天,陽光頓時傾洩進來,落在他的身上。

「走罷。」鴻俊道。

李景瓏與眾驅魔師離開驅魔司廢墟,眾人整理行裝,朝陽萬丈,李景瓏攤開手,低頭望向自己手中布條。

「各位。」李景瓏轉身,面朝眾驅魔師,說,「雖然兵法有雲,不打無準備的仗……」

眾人靜靜地看著李景瓏。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李景瓏又說,「哪怕刀山火海,我也得相赴,懇請各位兄弟追隨。」

眾人齊聲喝彩,李景瓏轉身,翻身上馬,驅魔師們紛紛上馬,迎著朝暉,朝明堂馭騎而去。

嘶聲震天,明堂後,近十萬妖獸等待中,金翅大鵬展翅盤旋落下,祭壇週遭圍滿了妖獸。袁昆安靜地站在祭壇上。

青雄幻化出人軀,陽光照耀著雪白的重建後的祭壇。

「可有所獲?」袁昆道。

「一無所獲。」青雄答道,兩人簡單地交換了信息,青雄選擇在最後一夜前去伏擊李景瓏,卻未曾得到絲毫有用的信息。

袁昆冷漠地答道:「這便開始罷。」

青雄說:「他們沒有來。」

祭壇週遭,臨時壘砌起的磚牆上密密麻麻地停著鳥兒,水族、萬獸、禽族齊聚,緊接著鎧甲聲響,五萬戰死屍鬼在鬼王率領之下策馬而入,圍繞祭壇外圍,形成了一個包圍圈。

「妖族的子民,飛鳥、走獸、水棲,以及……屍鬼,在此處的所有成員,我相信昨夜,你們都看見了鯤神的預言。」青雄開門見山道,「人間從今往後,已不再有本族的容身之所……」

鴻俊混在戰死屍鬼大軍之中,將頭盔稍稍推起些許,注視祭壇前拾級而上的杜韓青。他拖著鏈條,衣衫襤褸,已虛弱不堪,隨時一陣風就能將他吹倒,登上祭壇後,他無助地轉頭,望向遠方。

「謝謝你。」鴻俊低聲道,「接下來的事,就讓我來罷……」

「究其種種,」祭壇上,青雄又朗聲道,「緣因本族妖王與人間驅魔師勾結而起……」

「我不同意!」當即有一個聲音喊道。

鴻俊:「!!!」

鴻俊轉頭,尋找出聲的究竟是誰,而高牆上,竟是一紅一綠,兩隻錦雞!

鴻俊萬萬沒想到最後居然是那倆綠肥紅瘦為自己仗義執言,剎那險些流淚。

「陛下歷劫無數。」那綠錦雞說,「若非他與驅魔師聯手剷除天魔,如今我們都將成了安祿山附庸,當初弟兄們怎麼被天魔控制的,大夥兒都忘了?現在想過河拆橋了?」

紅錦雞低聲道:「你找死嗎?」

「反正金翅大鵬鳥當了王,第一個要殺的也是咱們和那鯉魚。」綠錦雞低聲道,「活不了的!」

妖族頓時騷動起來,青雄臉色鐵青,怒喝道:「放肆!何時輪到你開口?!」

「青雄大人當初說過。」一名站在祭壇下的女子溫柔開口道,「從此將不再有被魔氣侵襲之患,顛沛流離之苦,我等始終銘記,陛下與人間驅魔師一生俱為此奔波,臨到頭來,竟是落得如此下場,令人難以信服。」

鴻俊又轉頭望去,彷彿依稀見過那女子,卻想不起是誰了。

「你是什麼?」饒是青雄目光如炬,亦辨不出這女子來歷。

「小妖不過是龍門山上一牡丹。」女子正是當年被酒色財氣中「色」所控制的花妖,又說,「驅魔司長史李景瓏於我有救命之恩,鯤神當年也曾被囚,何以恩將仇報?」

這下頓時妖群大嘩,竟有不少妖怪都不買青雄與袁昆的賬,這是青雄萬萬沒想到的情況。

幸而又有一方喝道:「李景瓏罪孽滔天!絕不可輕饒!當初我兄弟姐妹、父母親人,盡死於李景瓏之手!」

那聲音乃是從獸族中所發出,玉藻雲驀然轉頭,瞥見乃是麾下狐族,當初其家人俱在科舉案中李景瓏所燒死。

李景瓏在哪裡?鴻俊心臟越跳越快,眼角餘光不住尋找眾驅魔師下落,卻一個也沒出現。

玉藻雲未曾呵斥自己麾下妖怪,一時祭壇下廣場喧嘩漸起,議論聲猶如洪流般鼎盛,此地妖怪不乏脾性嗜血、殘忍好殺之輩。亦有性情溫和、親近人族者。但無論是猛獸猛禽,還是飛鳥游魚,念頭大抵相似,即不願被天魔所統率。只因被魔氣控制的妖怪已失去了自我,一味為殺而殺,有違飛禽走獸填飽肚子後便不事爭戰的本性,況且安祿山當初連血妖亦不放過,竟是生生將己方大將吞噬以補充魔氣,此舉實在令人膽寒。

「人族不能留!」又有虎妖吼道。

妖族議論紛紛,脫胎自猛獸猛禽的妖怪對「地盤」的劃分極是看重。

「但妖王只有一個!」另一頭狼妖喝道,「我只聽孔雀大明王的!」

十萬妖族議論不停,群情洶湧,眼看將釀起一場內戰,唯獨戰死屍鬼一族極有紀律,絲毫不為所動,突然間,鼎沸之聲漸漸停了下來,取而代之的,則是另一場騷動。

《天寶伏妖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