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跑——!你們跑不過海水的——!」
陸少容擔任救生員時,曾有一項培訓便是海嘯應急,意識到發生什麼事時,他猛喊道:「朝樹附近靠攏!爬樹!別站在玻璃門旁邊!」
巨大的浪牆在那一刻席捲整個沙灘,沙灘上遊客倉皇逃離,他深吸一口氣,踏上陽台欄杆,躍向隔壁房的露台。
五十米,樓下傳來尖叫與哭喊。
陸少容掀起一張木桌,緊張地盯著海浪高度,三十米……
大海猶如被激怒的猛獸,瘋狂嘶吼,週遭木屑紛飛,水汽颶風般直撲過來,陸少容將那木桌朝駭浪中一翻甩出,繼而躍下浪峰,踩著木桌,躬身,雙臂護頭。
巨響聲中,海嘯衝垮近半座旅店,將他送進一樓餐廳,砰砰幾聲,四處都是橫飛的碎玻璃,四周漆黑一片,海水瘋狂湧了進來,旅店像座紙糊的模型般被無情掀翻,連著木柱斜飛而去,灼熱刺眼的陽光一亮。
「希爾太太!」
馬來西亞女人竟是難得地鎮定,將懷裡孩子推給陸少容,嘴裡大聲說著什麼,陸少容吼道:「走啊!」
海嘯第一波來得快,去得也快,海水緩了來勢,卻鋪天蓋地,幾乎淹沒整個小島,陸少容把希爾家的孩子抱上樹去,便轉身扎進了水裡。
水中到處是碎木,酒瓶與載浮載沉的傢俱,陸少容救出希爾太太,問道:「還有船麼?」
希爾太太濕淋淋地哆嗦,交給他一把鑰匙,陸少容游向礁石群後的碼頭,那處快艇被衝散,只餘一艘完好的被衝上高地,架於破碎的房頂。
希爾太太帶著感激的心情注視著少容,許多攀在樹上的遊客大聲向他求援。
陸少容道:「都到樹上去!不要在水裡游,東西太多了!小心觸電!」
陸少容開了油箱上的鎖,拉開動力繩,快艇突突突地轉了個向,在島上轉了個圈,又喊道:「有失蹤的人嗎?」
那時間正是淡季,又是午後,大部分遊客出了海,島上遊人所剩無幾,一目瞭然,沒有人失蹤,只有少數人受了輕傷。
「把我們送到隔壁島去!」一名印度女人抱著她的孩子站在房頂上,喊道:「給你錢!」
陸少容鬆了口氣。
他充耳不聞,在眾目睽睽之下,駕馭快艇朝著茫茫大海衝去,消失在所有人的視線之中。
釣魚船歸來之時,展揚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半小時前,他們在海上的小船險些被一個巨浪打翻,在希爾先生的提議下,展揚同意啟程回航。近黃昏時,觸目所及,拉古娜島一片汪洋,海水淹到一樓高處。
希爾先生發出一聲近乎絕望的大叫,展揚手腳冰冷,吼道:「少容——!」
希爾太太在樹上抱著她的兒子大聲哭叫,漁艇馳過海嘯後的廢墟,上艇來的人越來越多,當展揚聽到陸少容十分鐘前駕著快艇出海的時候,才鬆了口氣。
「他出海做什麼?!」展揚擔憂甫停,火氣又被撩了上來。
希爾先生臉色沉了下來,展揚道:「抱歉,內人……可能是有點別的原因。」
希爾太太哭哭啼啼,話也說不清,展揚道:「救人要緊,他很快會回的。」
希爾先生無奈,只得調轉魚艇,搜尋沙灘上的遊客。
展揚拋下充氣皮艇,展開折疊槳,朝旅店的另一頭緩緩劃去。
汪洋中有人大聲叫罵,展揚被吵得心煩意亂,幾名遊客紛紛指責他愛人的行為,他低聲下氣地與救上船的遊人道歉,一肚子氣不能發作。
黃昏時,陸少容的快艇終於回來了。
展揚劃著橡皮艇,看也不看遠處的陸少容一眼,把遊客分批載上高地去。陸少容的快艇耗完了油,回到小島上,周圍儘是叫囂與大罵。
「別說了!」希爾先生粗聲粗氣,制止了印度小伙子們的譴責。
不管如何,陸少容救了他的妻兒,馬來西亞男人仍是心存感激。
展揚解釋道:「他只是去鄰近島嶼求援而已!你們誤會他了!」
展揚以眼神示意,陸少容答道:「不,我……不是。」
不少遊客親眼目睹了陸少容出海的一幕,他們聽不懂中文,群情洶湧,五六種語言紛紛大罵,罵得極是難聽。
展揚一聲不吭,眉頭緊鎖,許久後方在嘈雜的聲音中問:「你不是去求援?」
陸少容像個做錯事的小孩,站在船頭,略有點不知所措,答道:
「沒有。」
展揚抬眼道:「把這些人扔在島上?不像你的作風。」
陸少容的額上仍帶著海嘯時撞出的傷口,留下一絲血痕,他回答道:「我去找你。」
展揚不置可否,週遭的罵聲漸漸平息下來,其中夾雜著幾聲「教訓那小子」尤其顯得刺耳。
「我知道這不對。」陸少容不安地說。
展揚點了點頭,躍下水去,與陸少容一起把橡皮艇推到屋頂旁。
「到那邊去。」展揚小聲道。
他們轉身離開,在遠離高地的一塊礁石上落腳,擰乾了沙灘襯衣,展揚又吩咐道:「呆在這裡,哪也別去。」
「你去哪?老公?」陸少容緊張起來,展揚跳下水,潛向旅店的廢墟。
展揚在兩米深的海水中浮沉,偶爾出水換氣,再潛下去,如此反覆了近半個小時,陸少容道:「回來吧!你要找什麼?」
展揚不答,天色幾乎全黑的時候,他終於赤著半身,濕淋淋地爬上礁石,疲憊地躺在石上,赤裸健美的上身滿是斷木刮出的紅痕。
他吁了口氣,提著一副眼鏡,交給陸少容,那是他的遊戲虹片。
「謝謝。」陸少容低聲道,他伸出手,以手指梳理展揚桀驁的濕發。
展揚道:「冷麼?」
陸少容搖了搖頭,遠處高地生起一堆昏黃的火。
入夜,海風帶著刺骨的寒冷吹來,他們沒有篝火取暖,只得蜷縮在礁石上,彼此依偎在一處,相依為命。
「我那個時候……腦子裡就一下蒙了。」陸少容斷斷續續解釋道:「我初步確認沒有死人,島上的人就幾個……」
「沒什麼。」展揚揶揄道:「還好你在沒油之前趕回來了,而且島上也沒有死人,沒有人重傷……否則你闖完禍,把我一個人扔在島上,很有可能會挨他們的揍呢。」
陸少容笑了起來。
繁星鋪滿夜空,漲潮時的海浪刷刷衝來,淹沒礁石,只給他們留下一點點坐著的地方——猶如汪洋之中的孤島。
他們十指相扣,展揚高挺的鼻樑在陸少容鼻前廝磨,他們低下視線,看著彼此的唇,正要接吻時,陸少容的手機響了。
陸少容尷尬地摸手機。
展揚劈手奪過陸少容的手機,道:「誰?!」
無憂嘰裡呱啦的聲音一停,說:「哎?我鐵子怎麼了!你是誰?」
展揚臉色黑了,把電話遞給陸少容,道:「找你的。」
陸少容哭笑不得,打他手機當然是找他,還會找誰?他接過電話,道:「又怎麼了?」
無憂如釋重負,叫喚道:「老三你沒事吧?」
陸少容笑道:「沒事,你看新聞了?」
無憂聲音疲憊,道:「剛老大上線說了,馬爾代夫海嘯,我才想起你在那兒度假,把我倆嚇了個慘……」
陸少容道:「沒折胳膊斷腿兒的,放心。」
無憂又問:「剛那人是誰?」
陸少容支支吾吾,敷衍過去,無憂又交代道:「哥告兒你,你到馬累去,島上有船麼?你去馬累找個我的朋友,剛聯繫了,打這個電話,%¥#%¥(報了一堆數字)讓他送你坐飛機到香港,再自個轉機回美國……」
陸少容一聽之下頭大如斗,偷瞥一眼展揚臉色,只怕他隨時要搶過自己手機,扔進海裡去,慌忙道:「我有安排,救助船已經來了,謝你啊。」
無憂道:「不成,哥不放心,你別在島上耽擱了……」
陸少容又道:「沒事沒事,我和朋友在一起呢。」
展揚深吸一口氣,陸少容迅速摀住手機,展揚怒氣沖沖地糾正道:「是你先生!」
陸少容把手機夾在肩膀與耳朵旁,雙手合十作了個「求」的手勢,展揚才悻悻點了點頭。
陸少容岔開話題,道:「你下線了?」
無憂想起了什麼,答道:「剛不小心把任務給做完了……十萬大軍攻峨眉……開始了。」
陸少容叫道:「什麼?怎麼做的?」
無憂正要再說,又聽到電視裡新聞的播報,吩咐道:「你先快點回家,手機裡的電省著,別打了,買不到船票就去馬累,有事隨時打電話給哥報告,知道嗎?」
陸少容只得道:「好吧。你別擔心我們能回去的。」
無憂又叮囑幾句才掛了電話,陸少容料想他掛完電話便會上線,告訴清風詳細情況,清風知道自己有男朋友,應該會讓無憂不用擔心,想通這層,便鬆了口氣。
收起手機,抬眼,迎接他的是展揚的森寒目光。
「又是貓耳朵?」展揚冷冷道。
陸少容賠笑道:「是貓耳朵……他娶媳婦了都。」
展揚瞇起眼:「真的?」
陸少容道:「真的!今兒他還找我要東西送媳婦來著。」
展揚氣還未消,彷彿在想說什麼,遠處傳來尖銳的汽笛聲,拉古娜島上吹響哨子,三長兩短,劃破夜空。
探照燈從遠方掃過,在黑暗中轉了數圈,落在礁石上,救生快艇來了。
陸少容不敢提無憂讓他去找的朋友,與展揚上了救生快艇。
他們當天夜裡抵達馬爾代夫首都馬累,到處都是遭到海嘯的遊人,救生船源源不絕地載來傷者,拉古娜島位處南陲,受到海嘯的災害最輕,所幸如此,全島無人死亡,只有人輕傷。
看到死人被抬走,少容方覺後怕,如果拉古娜島上因為自己的行為死了人,估計這罪孽永遠也償不清了。
馬累一片哭聲,本地人信奉□□教,他們在遠處的廣場上為喪生者洗滌遺體,裹上白布。《古蘭經》裡雅辛章的誦詩聲傳來,陸少容靜靜坐在路邊長椅上聽著。
展揚則光著膀子,去救援機構領食水,麵餅。
尋找親人的亞洲人與西方人大聲吵嚷,場面混亂不堪。
他再三叮囑陸少容不許過來,轉身去排隊領吃的——那是他身為丈夫的天經地義的責任。
他憤怒地把插隊者推開,吼他們,讓他們按規矩來,到隊伍末尾去——那也是他天經地義的責任。
陸少容看在眼裡,只覺又好氣又好笑。
沒有人敢和展揚作對,生怕惹上會功夫的李小龍,展揚平息了數起排隊紛爭,帶著食物回來,把他老婆的肚子填飽,又去買回國的機票。
所有災民一齊湧入馬累,更有無數海外親屬過來尋人,要搶到兩張機票簡直難逾登天,展揚先找美國大使館,再找中國大使館,幾番輾轉。
最後展揚作了個決定,他摘下腕上鑽表作為賄賂,送給一名國外記者,以此交換,凌晨時他們坐上直升飛機,飛往斯里蘭卡。
陸少容頗有點心痛,說:「晚幾天再走也可以。」
展揚道:「不行,太危險了,這個時候的人尤其複雜,就算海嘯不再來,難保會發生什麼事。」
曙光灑向廣袤無垠的大海,海水如同神秘的巨魚,魚鱗煥發銀光。
直升飛機的馬達聲嗒嗒作響,陸少容欣賞著這壯觀的景色,忍不住說:「蜜月就這樣沒了?真夠倒霉的。」
展揚倚在陸少容背上,瞌睡襲來,神志不清,迷迷糊糊地回答:
「以後再補吧,一輩子都在一起,總有很多機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