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府

牧曠達門客眾多,平日裡想寫封折子,自然有人準備筆墨,但一來夜已深了,不想把書僮叫起來,段嶺既已經聽了這許久,讓他伺候也是無妨。段嶺也領會到牧曠達的心思,今夜所談之事,俱是對他的獎賞。

牧曠達的舉動,正是表露出對段嶺的賞識,在書閣裡表現的賞識。他是個識趣的人,也最欣賞識趣的人,該怎麼說,怎麼做,不需多問,也不需多說一句話。

段嶺將筆墨準備好,又在一旁攤開自己記下重要信息的紙,牧曠達靠在椅上,隨手一指側旁的銅盆,段嶺會意,取來熱毛巾,敷在他的眉眼上。

牧曠達想了一會兒,顯然是在打腹稿,片刻後提筆,寫奏折。

段嶺猶豫片刻,想要不要悄無聲息地告退,但既然牧曠達沒有說,自己待在這裡也無妨。

牧曠達字跡遒勁,頗有筆力,用的乃是顏體,從今年秋收一事切入,下筆一氣呵成,不賣弄,不摻雜感情,不現挾制之意,折上議完西川後議江州,將遷都所需花費的預估、為何秋冬遷都等等問題一應剖析清楚,如是,段嶺便旁觀了關乎大陳國運的重要事件,於這個晚上醞釀,誕生。

不知不覺,已是四更時分,牧曠達擱筆,段嶺將折子攤在一旁,知道這上頭決定了大陳未來數十年內,上千萬人的命運。

「回去睡下吧。」牧曠達朝段嶺說,「盯著點少爺用功,莫要少年心性了。」

段嶺答了聲是,告退出來,知道五更就要上早朝,牧曠達現在抓著時間,還可瞇一會兒。

武獨與昌流君守在門外,倒是沒有說話,見段嶺出來,武獨這才帶他離開。段嶺心裡仍反覆默誦牧曠達的詞句,越讀越覺得厲害,自己在學習的道路上,還有很遠很遠。

「偷聽被抓了個現行?」武獨問。

段嶺解釋了經過,武獨這才點頭,段嶺又說:「他們在議遷都的事……」

武獨卻示意他不要多說。

「丞相賞識你。」武獨說,「是你的運氣,也是你與他投緣,不可將這些話與外人說。」

「你又不是外人。」段嶺隨口道。

武獨沒有回答,段嶺似乎看見他嘴角微微牽了一牽,像是在笑,便好奇端詳他,武獨又馬上恢復了冷峻的表情。

回到院中,段嶺已困得不行了,朝角落裡一躺,便即入睡,武獨扔過來一條毯子蓋著他,開始讀段嶺借來的《本草》。

翌日反正是告假,段嶺足足睡了一整天,中午武獨踢了踢他,讓他起來吃飯,段嶺只是翻了個身繼續睡,武獨也不管他,直到黃昏時,段嶺方睡眼惺忪地爬起來把飯吃了,坐在院裡時,見武獨換了一身衣服。

「要出去麼?」段嶺坐在井欄旁給武獨洗單衣,武獨只是「唔」了聲,對著鏡子左照右照。

自打來了他身邊,武獨就是一襲粗布袍子,從未有過修飾,這令段嶺不由得想起從前父親在的時候,人長得精神好看,有股自然而然的氣質,穿什麼都好看。相反氣場猥瑣的人,穿什麼都猥瑣。

但今天武獨穿上了一身深藍色的刺繡袍子,不知是從何處翻出來的,帶著一股潮味,想必很有些時候沒穿了。

「挺好看。」段嶺朝鏡子裡頭的武獨看。

武獨沒說話,片刻後又把袍子脫了下來,段嶺問:「怎麼了?」

「算了。」武獨說,「沒甚意思。」

段嶺:「???」

武獨說:「丞相賞了你一套新衣服,去穿穿看。」

段嶺「哎」的一聲,去翻今天中午來的賞賜,見是一件淡藍色的新袍子。武獨又說:「穿上吧,拾掇拾掇自己,稍後帶你出去逛逛。」

段嶺換好衣服後對著鏡子照,想起那年與父親去瓊花院時的新衣,這一生只穿了一次,後來恐怕被耶律大石發現,就再也沒穿過了,少年人的本性還是喜歡光鮮的。

他換好衣服後,看了又看,下意識地想找玉璜掛在原本是腰墜的地方,才想起盛世天下已不再,錦繡山河也已易主,當即有幾分失落。

「算了。」段嶺也把袍子脫了下來,武獨登時哭笑不得,說:「又怎麼傷春悲秋的?穿上穿上,待會兒出門莫要丟我的人。」

「去哪兒?」段嶺問。

「吃頓飯。」武獨說,「見一位『老朋友』。」

段嶺倒沒聽說過武獨在西川還有朋友,且武獨的臉上帶著鄙夷的表情,便識趣地不再多問。

「走吧。」段嶺晾好衣服,總算能光明正大地出去走走了,且是在夜裡逛西川,想必不容易被人看到。

有時候他覺得自己也實在太緊張,像只驚弓之鳥,郎俊俠與太子在宮裡,更以為他早就死了,只要走好每一步棋,就沒有問題。

西川一入夜,燈紅酒綠,繁華長街如夢一般,段嶺已很久很久沒見到這景象了。

武獨問:「你想吃什麼?」

「我都行。」段嶺說,「你那朋友呢?」

「先不管。」武獨說,「吃了再去找他們。」

段嶺喜歡吃餛飩,在繁華長街上逛了一圈,武獨便護著他不讓人擠了,到餛飩攤裡頭去。

過往行人時不時瞥武獨,見他身材修長高大,帶著個俊秀少年,段嶺又穿得光鮮,反而令武獨像是家丁一般,兩人在攤子上吃了餛飩,武獨今天似乎有點心不在焉的。

「你在想什麼?」段嶺卻是很開心,問。

武獨一怔,答道:「沒什麼。」

段嶺見他不願說,便懶得再問了,武獨想想,最後還是解釋道:「稍後見那朋友,你不必露面,以免多事。你只管玩你的,事兒完了,我自會與你解釋。」

段嶺點點頭,懷疑地看武獨,突然笑了起來。

「又在腹誹什麼?」武獨瞇起眼。

段嶺猜武獨在丞相府裡頭也待不下去了,想是要找混得好的「朋友」,謀個行當。難得他稍微振作了些,總是為他高興的。

「告訴你也無妨,這人約我好幾次。」武獨說,「先前都不想與他談,如今想想,還是得找點差事做。」

段嶺「嗯」了聲,有點猶豫,他覺得武獨與自己的命運彷彿是糾在一起的,有種奇異的聯繫,譬如說自己得牧曠達賞識,武獨也隨之地位高了些,那天在書房外,牧曠達的意思也是令武獨給他看門。

不是什麼人都能給丞相看門的,守在門外的是昌流君,便是一種表態。

然而武獨心思簡單,想必不像自己般,解得出文人們的弦外之音。

段嶺想過好幾次,哪天如果得到了屬於自己的一切,一定會讓武獨當個貼身護衛,給他高官厚祿。若武獨離開丞相府,自己的計劃就要隨之變動了。但他還會換地方不?現在已換了三任主人,再換下去,也不一定比現在混得更好。

他觀察武獨的表情,感覺他也在猶豫。

「走吧。」武獨最終下定決心,帶著段嶺起身,經過長街,段嶺好奇地看街邊玩雜耍的,武獨走著走著發現人沒了,不耐煩地回來,一把將段嶺拽走。

「大爺——」

「哎,大爺——」

面前是個非常華麗的建築,剛一進門,便有濃妝艷抹的少女來迎,嚇了段嶺一跳,忙道:「你們做什麼?」

段嶺退後幾步,抬頭一看,匾額上寫著「群芳閣」,居然還是百年前皇帝的題字,當即哭笑不得。

「進裡頭去。」武獨說。

眾女好奇地打量武獨與段嶺,看段嶺像個少爺,而武獨像個家丁,然而段嶺又不敢違拗武獨的意思,兩人關係十分奇特。

段嶺說:「我……我還是不去了,我在外頭等你。」

武獨不耐煩了,揪著段嶺的衣領,將他拖上樓去,段嶺忙道:「我自己走!新袍子別扯壞了!」

武獨這才放手,朝一個姑娘問:「天字號房的客人來了麼?」

「沒有呢。」姑娘朝武獨微一行禮,說,「兩位爺裡頭請。」

「給這位小爺好生伺候著。」武獨說,「領他往對房裡去。」

段嶺亦步亦趨,跟在武獨身後,武獨卻朝段嶺上下打量,說:「盡跟著我做什麼?去啊。連逛窯子也要教你?」

「不不。」段嶺連忙擺手,眾女孩都笑了起來,段嶺一下就紅了臉,武獨卻轉過身,冷冷地看著他。

「先前怎麼說的?」武獨說。

「那我……進去吃點。」段嶺說,「你談完了事,叫我一聲。」

「你隨便吃隨便點。」武獨說,「不是咱們掏錢。」

段嶺進了天字號房對面的另一間房,這處伺候得甚是周到,馬上就進來了一群姑娘,段嶺只以為都是來伺候的,不知這處的規矩是讓他先看一輪再點,便說:「都下去吧,不必管我。」

瓊花院雖也是青樓,卻因段嶺的身份擺在那裡,無人敢來調戲他,段嶺自打生下來,從未見過這種事,姑娘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應付這種口不對心,既要逛窯子又要假裝柳下惠的客人多了,大家都頗有經驗,於是便上來一人,說:「少爺。」

「真的不用。」段嶺叫苦道,「請,請……我認真的。」

段嶺不是沒想過感情問題,當年在一起廝混的好友們,拔都、赫連博……想必都已成婚了,唯獨蔡閆不知是死是活,他也曾希望有一個家,像父親與母親一樣。

然而眾多因素錯綜複雜,時時刻刻影響著他,小時初見男女之事,猶如一個永遠不會被遺忘的夢,閃爍在他的記憶裡頭。那夜郎俊俠與丁芝帶給他的衝擊力,令他對青樓向來無甚好感。

而後對著瓊花院裡頭的女孩,段嶺也如同父親一般,時時以君子態度視之,都是國破家亡的可憐人,又怎麼能像耶律大石般對她們?

現在想起,竟是從未對誰動過心,段嶺只覺人生十分無奈。

《相見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