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彥騎著馬,到得皇宮後院馬廄裡,翻身下來,外頭昏昏沉沉的,已是薄暮時分,還下起了小雨,蔡閆正在吃飯,郎俊俠在一旁坐著。
「怎麼說?」蔡閆問。
「探過武獨口風。」鄭彥也到另一案後坐下,拈起盛著冷茶的杯子喝了口,答道:「依臣所見,想必不願進東宮,奔霄已送回去了。」
蔡閆沒有說話,只是沉默地咀嚼著食物。
「武獨房裡頭有一小少年。」鄭彥又道,「名喚王山的,想必就是被牧相派往潼關的特使,殿下若有意照拂武獨,給他這個機會,還須得在此人身上下功夫。」
蔡閆「嗯」了聲,外間有人通報道:「殿下,人帶來了。」
「請進來吧。」蔡閆說。
蔡閆用了「請」字,郎俊俠便眉頭微微一皺,望向殿外。只見一名男子瘦骨嶙峋,三十來歲,眼神陰鷙,皮膚粗糙,換了身乾淨的粗布袍子,臉上滿是瘀青,走路無聲無息,揚起一陣風,進了殿中。
「馮拜見殿下。」那男子說,繼而一振兩袖,朝著蔡閆拜了下去。
「你不曾告訴我他也被赦了。」郎俊俠冷冷道。
鄭彥倒是知道的,見著這名喚馮的,只是笑笑,不說話。
「現在你知道了,烏洛侯穆。」鄭彥朝郎俊俠說,「殿下還是很有仁心的,生怕你氣著了,對身體可不好。」
郎俊俠不理會鄭彥的嘲諷,將目光投向蔡閆,蔡閆十分尷尬,咳了聲,說:「馮,起來吧,那個位置是給你的。」
蔡閆一指右手最末的位置,馮又朝郎俊俠、鄭彥行禮,沉聲道:「罪臣馮見過兩位大人。」
「是人皆有罪。」蔡閆說,「否則世間便無需聖賢,既來了東宮,便認認真真活下去吧。」
馮微微一笑,蔡閆賞了他一杯酒,馮便細細地啜著,殿外西風起,落葉嘩啦啦地飛了過去,如同滿庭的血。
秋風蕭瑟,星漢燦爛,相府中點起了玲琅滿目的燈,五光十色,照著邊閣內宴席,還請了人來演皮影,幾下彈,兩句唱,綽綽約約,影子在幕布上搖來晃去,講的是虞朝江州一隻狼人的故事。席間上了半斤重的公蟹,七兩的母蟹,用蒸籠裝著。
牧磬饒有趣味地看皮影,段嶺給牧磬拆蟹吃,時不時聊上幾句,武獨則用筷子挑出蟹黃蟹肉,放在殼裡,擱在一旁,給段嶺留著,免得他顧著伺候牧磬,自己吃不上熱的。
「給我的嗎?」段嶺笑著說。
武獨示意你吃就是,段嶺便自己取了去。
「來晚了!」牧曠達笑著說,「遷都之事方定,諸事繁複,是以耽擱了不少時候。」
眾人忙起身,昌流君、長聘一武一文,左膀右臂跟了進來,可見給足了武獨面子。
「不妨。」武獨說,「正看著戲,倒不氣悶。」
大家各自先朝牧曠達見過禮,牧曠達又朝長聘說:「你師叔神龍見首不見尾,早知道,該讓王山抱著他大腿,拖也拖了回來。」
眾人都笑了起來,牧曠達道:「吃吧,莫要管我老頭子,本來也正是藉著給你二人接風,蹭口熱飯吃。」
段嶺笑道:「我猜牧相也實在太忙,回來了自然不敢多吭。」
牧曠達點點頭,讚許道:「這次你們辦得很好,去掉我心頭大患,潼關至少十年之內,都不會再出岔子了,今日與陛下談及,陛下很是欣賞你,武獨。」
武獨只淡淡地「嗯」了聲,說:「托丞相的鴻福。」
廳內數人彷彿也察覺到了武獨的變化,各看了他一眼,卻不作聲,只有長聘笑了笑,說:「昔時常想著追隨師叔左右,十年前一別,再無音訊,這次王山小兄弟能見得他一面,當真是緣分使然。」
段嶺說:「費先生身體很好。」
先前段嶺消息來往,用的俱是書信,如今細細道來,描述從初抵潼關,到最後一戰,實在是驚險萬分,但大多計策,都歸在了武獨身上,以免引起牧曠達與長聘的懷疑。牧曠達聽得時不時點頭,長聘揀了只蟹來吃,目光不在段嶺身上,只看著皮影戲。
段嶺把事情扼要交代完後,武獨隨口說了幾句,無非是潼關佈置、敵人軍力一類的事,牧曠達便道:「武獨,你帶兵排陣、攻堅游擊這方面倒是有天賦。」
「跟趙將軍學的吧。」在一旁的昌流君說,「如今都成絕唱了。」
牧磬聽出了昌流君話中之意,「噗」的一聲笑噴出來,段嶺看了眼武獨,武獨卻完全不將昌流君的挑釁放在眼裡了,只是謙虛地點點頭,說:「總比跟著高人多年,卻什麼都沒學到的好。承讓。」
這次是段嶺險些笑噴出來,武獨又將裝滿肉和黃的蟹殼遞給段嶺,朝牧曠達說:「想著就要科舉了,恐怕耽誤了山兒讀書,便匆匆地趕回來。」
「拖家帶口的人了。」牧曠達朝武獨說,「太子倒是賞識你,回去,你還得好好想想。」
武獨便不說話了。
「說到這。」長聘饒有趣味道,「府上正要寫帖子,預備下來年開春的恩科,咱們府上鄉試是免了的,以王山小兄弟的文章,自然也不必再等三年,便上去參了會試也無妨,只是這出身,還須得請武先生賜教,好吩咐人下去封名帖,拜夫子用。」
段嶺心裡「咯登」一聲,未料長聘居然還來了這招,說是在試探自己,段嶺覺得他是有這個心的,而是否懷疑自己的身份,則不一定。
武獨早已想好對策,朝段嶺說:「你爹叫什麼來著,成日大哥大哥地叫,名字我竟一時記不清了。」
「王晟。」段嶺答道。
「王晟。」武獨歎了口氣,想了想,說:「王山從小無母,爹是個藥商,偶爾也給人看看病,當個大夫,與我在潯北相識,常為我找些珍稀草藥。南來北往,見識的原本就比尋常孩兒多些,幾番想托給我,免去天涯奔波,但我當年寄人籬下,自己尚且不能顧,便未去管這父子倆。〞
段嶺想起父親,武獨雖是虛構了他的身世,卻多多少少,與他的記憶有著相合之處,不禁憶起往事,一時百感交集。
「懸壺濟世之人,積德行善,蔭庇子孫。」長聘道,「你爹定是好人。」
段嶺點點頭,武獨又笑了起來,拍拍坐在身旁的段嶺肩膀,牽著他的手,握在手中,彼此手指摩挲,段嶺心裡湧起溫情,知道武獨並非演戲,確實是在鼓勵他。
「這小子從小便討人喜歡。」武獨又朝眾人說,「三教九流,當兵的打鐵的,蹴鞠的跳大神的,裁縫戲子,感念他爹的恩德,都會擇些技藝傳他,至於學到幾成,我就不知道了。他八字大,據說也不好婚娶,王大哥昔年說過,讓他跟了我,至於來日如何,容我打點就是了。」
「那便聽你的吧。」牧曠達道,又朝長聘說:「便以醫商世家王氏,祖籍潯北,與他一併報了上去,行醫亦是正經行當,餘下的,便不必多說了。〞
長聘笑著說:「勉勉強強,雖未有妙手回春的功夫,改行治世,倒也不錯。」
這話實在是太抬舉段嶺了,段嶺忙朝長聘與牧曠達致謝,牧曠達隨手在案前斟了一杯,著武獨端去,說:「喝點黃酒,可解蟹寒,知道你有傷在身,這些日子,便在府裡將養著,來日想清楚了,再派你事去做。」
武獨知道太子也朝牧曠達提過討要自己的要求,眼下若是對牧家有利,牧曠達自然是希望自己進東宮去的,這麼一來無論發生什麼事,只要他願意為牧家報信,就相當於牧家有了耳目,掌握了東宮的動向,更何況這耳目還是精擅毒道的武獨。
段嶺想的卻是另一件事,先前太子已招攬過武獨一次,如果相信武獨的忠誠,那麼將他放在相府,充當牧曠達的家臣,只會受益更多,為什麼現在又變卦了呢?
「不能再喝了。」武獨擺擺手,說,「這酒後勁大。」
武獨將剩下的半杯殘酒隨手遞給段嶺,段嶺便喝了,夜裡牧曠達與長聘還要議事,兩人便先回去睡下。段嶺與武獨穿過迴廊,出相府時,武獨突然說:「看。」
一道銀河橫過天際,恰好映在狹隘的小巷頂上,兩人停下腳步,都想起七夕那夜。
「我竟是忘了給你好好地過一個生辰。」武獨朝段嶺說,「那天打著架,都打忘了。」
「我的生辰在臘月。」段嶺低聲說,「到時再過吧。」
段嶺與武獨回了房,兩人都喝過不少酒,武獨重重躺在床上,睜著醉眼看段嶺。
段嶺也懶得收拾了,便在武獨身邊躺了下來。
「你想進東宮去嗎?」段嶺問。
武獨沉默不語,片刻後說:「興許能找到烏洛侯與太子的一些證據。」
段嶺答道:「我寧願你留在我身邊,也不想咱倆分開。」
「那就不去了。」武獨抬起一手,在段嶺肩上輕輕拍了拍,側過身,兩人面對面,側躺在床上,注視著彼此。
「還有時間。」段嶺說,「牧相會在科舉後再問一次你的意思。」
武獨微微皺眉,問:「你怎麼知道的?」
段嶺答道:「他要確認你對他的忠心,所以會把我留在相府,藉此來牽制你。」
武獨瞬間就明白了,這麼一想,是很有可能的,牧曠達感覺得出他倆的感情更深了,只要提攜段嶺,扶持他,收他當作門生,作為交換條件,武獨則成為東宮太子的門客,當作埋伏在太子身邊的一著暗棋。
「只是我沒想清楚。」段嶺仍有點醉意,他把手覆在武獨的臉上,說,「太子為什麼這麼著急招攬你呢?與他先前的態度不一樣。」
武獨卻已沒在聽段嶺說話了,他的臉上帶著醉意,眼裡全是段嶺的臉,段嶺的眼睛裡頭彷彿帶著水,又像倒映著星辰般明亮。
「段嶺。」武獨說。
「嗯?」段嶺突然覺得,有武獨這麼一個人,永遠陪伴著自己,當真是很不錯的生活。就像今天武獨在牧曠達面前說的那般,他不能成家,事實上段嶺也不想成家,否則許多秘密,便會為他們帶來更多的危險。
「你以後會當皇帝。」武獨說,「今天在牧相面前說的話,不要當真,來日你會娶一個很漂亮的太子妃,她會是你的皇后。你會有兒子,孫子……」
段嶺答道:「我不會娶的。」
「你要記得我武獨。」武獨帶著醉意,說,「記得今天夜裡,我和你躺在相府的床上……」
段嶺又道:「不會的。」
他已經很睏了,在這睏倦裡,依稀有一個念頭,想到太子興許是覺得牧曠達會給他下毒,發現他也不安全,活該他成日活得提心吊膽的;想到就像父親所說的那樣,有許多人,會前赴後繼地為他付出一切,但他仍在執著,某個人若為他付出一切,他自然也該為那人去付出自己的一切……
他在武獨的懷裡睡著了。
武獨緩緩閉上雙眼,唇間帶著桂花黃酒的淡淡氣味,低下頭,輕輕地吻了吻段嶺的鼻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