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師

「這個字怎麼念?」昌流君問段嶺。

段嶺趕緊與牧磬一起,假裝教昌流君認字,三人認真且密切地研究了一番,武獨提著段嶺的領子,把他提回自己那邊,大家楚河漢界、涇渭分明地繼續讀書。

段嶺開始覺得讀書無聊了,從前過著苦日子的時候想上學,過上好日子了又想逃學,顛沛流離時懷念理想,如今安頓下來了,卻又總希望和武獨一起出去玩。

在潼關的那段時日充滿刺激感,什麼時候才能再出去看看呢?天大地大,引人浮想聯翩,一旦進了皇宮,也許這輩子便像四叔一樣,再也不會出去了,將他牢牢捆縛在那把椅子上的,是一副名為責任的枷鎖。

午後長聘親自拿著薦信前來,讓段嶺與牧磬各自簽字畫押,有了這封書信,便相當於宰輔門生,可直接跳過鄉試,參與開春的恩科會試,再來則是殿試。段嶺簽完字,又被領著去牧曠達處,牧曠達正在與一名文官議事,等在廊下的還有一名二十出頭的青年。

「這位是前巡鹽欽差黃大人的公子黃堅。」長聘朝段嶺與牧磬說。

三人便互相見過,段嶺得知除自己之外,還有這名叫作黃堅的青年,一併拜牧曠達為師。黃堅年歲最長,話卻很少,似乎仍不大習慣江州繁華。大家同為宰輔門生,敘過長幼,黃堅便有點拘束,沒過多久就告別相府,前往城中落腳之處。

還有兩個月便要應考了,段嶺察覺到一絲緊張,不得不暫時拋開瑣碎念頭,認真讀起書來。可讀書做什麼呢?夜間段嶺翻著書卷時,卻又生出一絲惆悵。

他已見過了李衍秋,四叔卻絲毫不曾認出他來,難道讀書從文,為的就是考上進士,走到金鑾殿前去,讓蔡閆看到自己麼?抑或在金榜題名、天恩沐澤之時,告知在場的所有人,他才是真正的太子?

那後果段嶺簡直不敢想像,他忽然便意興索然,只想將書冊扔到一旁,抬眼卻看見武獨在院裡打拳練功。

「怎麼了?」武獨收拳,走進房裡來。

「沒。」段嶺答道,「有點乏了。」

二人安靜對視,段嶺心煩意亂,望向武獨,心想自己這麼辛苦,命運卻嘲弄一般地令他錯失了最好的機會,這又是圖什麼呢?

這是個化雪的、孤寂的夜,武獨彷彿感覺到了段嶺的鬱悶,說:「我去買點宵夜給你吃,想吃什麼?」

段嶺又覺得有點對不起武獨,勉強打起精神,答道:「不要去了,外頭太冷。」

「怎麼了?」武獨認真地問,「累了?」

段嶺深吸一口氣,想朝武獨倒一倒這些鬱悶,想想卻終究覺得不妥,畢竟他是發誓這一生守護自己的人,自己不能說這種懦夫一樣的話。

段嶺笑笑,說:「有點緊張,快科考了。」

「不必太費神。」武獨明白過來,說,「考得如何便如何,到時再與你想辦法去。」

段嶺想起自己辟雍館入學之時,父親說的話。

武獨出去給段嶺買吃的,段嶺對著萬籟俱寂的深夜,長長歎了一口氣。

外頭響起了笛子的聲音。

相見歡!

那是他久違了的感覺,是誰?

笛聲時而柔和時而飛揚,就在門外,一瞬間溫柔地襲入了段嶺的內心深處。

那是武獨的笛聲,段嶺只覺措手不及,幾乎淪陷在這笛聲之中。

每次當他覺得孤獨而惶恐之時,這曲子的出現都安撫了他的心神,彷彿給予他強大的力量,一曲終了,武獨的木屐之聲方逐漸遠去。

段嶺呆呆坐在桌前,想起郎俊俠的笛聲、父親的笛聲,甚至上京陷落之前,尋春的笛聲,無數景像在他面前走馬燈一般地閃過,催促著他繼續向前。

武獨回來之時,段嶺已趴在案前,睡著了。

江州人不耐冬寒,一到深夜全城盡睡,武獨走了半天,什麼也沒買到,只好兩手空空回來,先把手焐了又搓,及至暖和了,才把段嶺抱上床去,在他身邊躺下。

翌日起來時,段嶺一切照常,夫子已沒什麼可教的了,勒令他們各自回去溫故而知新,段嶺便終日在丞相府的書閣內翻閱堆積如山的奏折,學習牧曠達的治國之道,只覺牧曠達滿腹詩書,卻盡為己用,不知不覺,行文之中,竟是帶著牧曠達的風格。

看到他的折子之時,段嶺幾乎能理解父親為何不殺他了,牧家坐大,乃是無可避免之事,陳國皇室入川十年,在牧曠達用盡手腕之後,稅收翻了將近三倍,方能支持源源不絕的大軍開往北疆,駐守玉璧關前。

腳步聲響,段嶺忙抬起頭,見昌流君朝他走來,四下無人,陽光從書閣外照進來,昌流君解下面罩,朝段嶺說:「計劃已安排妥當。」

段嶺毫無防備地看到昌流君的臉,馬上滿臉驚慌,正要喊武獨,而武獨仍在樓下,昌流君卻詫異道:「你慌什麼?」

「你……你要殺我麼?」段嶺驚懼道。

「什麼?」昌流君一怔,繼而反應過來,說,「你不是見過我的臉麼?」

對哦,段嶺端詳昌流君,確實是上次在群芳閣中看到的模樣,只是臉上多了刺青,在嘴角一側,非但沒有破相,反而顯得愈發冷酷了。

昌流君手裡拿著蒙面巾,甩來甩去地玩,另一手撐著書架,困住段嶺,不懷好意地朝段嶺一笑,露出犬齒。

「我喊了啊。」段嶺馬上又滿臉防備地說。

昌流君只好收回手,說:「那倆元人去四處賄賂了。」

過了這麼久,段嶺都差點把自己安排的計謀給忘了,線埋得太長也是不妥的,武獨的藥還未用,鄭彥與昌流君卻已分頭行動完畢,昌流君摸出一張名單,交給段嶺,說:「給你們的,輪到武獨出手了。」

段嶺接過名單,見上頭是昌流君歪歪扭扭的字,看來讀書認字幾個月,還是很有用的。

「辛苦了。」段嶺說,「牧相怎麼說?」

「他說,他什麼也沒聽見。」昌流君又是一笑。

段嶺心想這老狐狸,當真心照不宣。

「那就按原計劃進行。」段嶺說,「輪到我們上場了。」說著折好了名單,準備將昌流君的墨寶交給武獨。

「等等。」

段嶺離開前,昌流君又叫住了他,說:「待你考上進士,能當我師父麼?」

段嶺:「……」

段嶺傻眼,問:「師……師父?」

昌流君說:「是啊,教我讀書識字,這府上有學問的沒空,閒著沒事做的又不學無術。」

段嶺登時受寵若驚,說:「你怎麼不找牧……少爺?」

「我……」昌流君猶豫片刻,說,「他的學問沒你好。」

段嶺奇怪地打量昌流君,昌流君又說:「你的字也寫得好看,就這麼說定了!」

段嶺只得點頭,昌流君又問:「你背詩背得多麼?教我寫詩吧。」

段嶺只會寫點附庸風雅的打油詩,說:「不……不大會,但寫點文章是可以的。」

突然段嶺靈光一閃,彷彿明白了什麼,問:「你要寫什麼詩?」

「也沒有什麼詩啦。」昌流君說,「就是隨便說說,晚上我去提臘肉過來。」

「不用不用。」段嶺道,昌流君又要下跪行拜師禮,段嶺登時震驚了,忙道:「沒有這麼多規矩,先這麼說定了,這幾日要預備下考試,待過了再慢慢教你,好了先這樣。」

段嶺勉勵幾句昌流君,讓他先回去繼續念他的《千字文》,便匆匆下樓,武獨正在池塘邊上看魚。

「正想上去看看。」武獨說,「那熊瞎子又鬼鬼祟祟地搞什麼玄虛,要與你密談。」

段嶺哭笑不得,示意回去再說,沿途想起昌流君的拜師念頭,馬上就懂了。因為只要會試一開始,自己與牧磬就不必再上課,夫子的任務也就此結束,可以回家,昌流君當然再也蹭不到課堂,長聘運籌帷幄,不會來教個刺客讀書,牧曠達滿腹經綸,操持國家大事,更顧不上他,只得自己請個兼職的先生。

名堂三年,辟雍館兩年半,相府中又讀了半載,十年寒窗斷斷續續,到此時已全部結束,從今往後,就要告別他的讀書生涯了。

段嶺有點唏噓,彷彿在做夢一般,想起郎俊俠送他去上學的那天,還被夫子一通數落。

這就結束了麼?段嶺真切地感覺到,自己彷彿什麼也沒學到,光陰俱虛度了。

「這是什麼鬼畫符?」武獨拿著那張「名單」,一臉抽搐地問段嶺。

段嶺:「……」

「這應當是個『林』字。」段嶺湊在桌前,與武獨腦袋碰在一起研究,艱難地花了大半天時間,才把名單勉強還原,武獨又拿著名單去問昌流君這是什麼字,還被昌流君鄙視了,連「謝」字都不認識麼?

武獨與段嶺商量半日,還有三天便是二月初二,會試之日,武獨去看看段嶺的考場,順便進宮,朝李衍秋請一封密旨。

「我也……」

「你哪裡也不要去。」武獨說,「在家讀書。」

段嶺只得作罷,武獨換上正裝,一身黑色武袍,天氣還是很冷,段嶺便給他加了一件藍色反絨的大氅,武獨站在一地化雪後的水裡發了會兒呆。

「考好了帶你玩去。」武獨回過頭,朝段嶺笑了笑,摸摸他的頭,騎上奔霄,踏出小巷後揚起沿途泥水而去。

武獨的大氅飛揚,腰畔還佩著烈光劍,段嶺多看了幾眼,直到武獨消失在巷子拐角,段嶺方回到院中,伸了個懶腰,百無聊賴地轉了數圈,挨棵檢查院子裡頭的桃樹。

江州多桃樹,這是第一年在江州過春,不知何時才會開出桃花,段嶺動了下花芽,見裡頭隱隱約約有一抹淡粉,春天快來了。

《相見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