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旨

初春之時,江州皇宮內最後一波落葉飛揚,嫩黃色的芽殼被風輕輕一抖,便落了滿地,乍暖還寒時候,春景中帶著幾分惆悵之意。

「這位大人,請卸劍。」黑甲軍侍衛攔住武獨的去路。

武獨說:「我有先帝與當今太子特許,可佩劍入宮。」

兩人僵持不下,侍衛答道:「接謝將軍命令,除非當今陛下御賜,否則任何人進入後宮俱不得佩劍,上次見元使乃是特例。」

「讓他進去。」謝宥的聲音道。

侍衛免了一樁上吐下瀉的罪,將武獨放了進去,謝宥看著武獨,皮笑肉不笑。武獨嘴角略略一牽,知道謝宥已看出先前段嶺設下的計謀,元使一定也去拜訪了謝宥。

「去見陛下?」謝宥問。

「剛從陛下處回來?」武獨冷冷道。

兩人俱是問句,誰也不回答誰,錯身而過,武獨大氅扣到領口,烈光劍隱在氅下,一路到得御書房外,鄭彥已通報過,內裡的李衍秋便道:「是武獨?進來吧。」

李衍秋正在翻閱開春農耕的折子,案前放著已寫好的御旨。

「鎮山河未有下落。」李衍秋說,「你便不能持劍如朕親至,調查此事,但有親筆的御旨,也差不多。」

「是。」武獨答道,接了御旨就要走,李衍秋卻道:「稍候,有話問你。」

鄭彥便自覺出去,在外頭看門,武獨看了眼鄭彥,正在奇怪,怎麼一會兒守在皇帝身邊,一會兒去東宮的,該不會是被太子嫌棄了?

果然,李衍秋開口便說:「辦完這樁事後,你便進宮來,你跟過先帝,予你一個四品職銜,可佩劍入宮,隨侍太子身邊。督促太子,不可荒廢時日,過得幾年考察孝廉無過,便任命你為太子少保。」

太子少保雖是空銜,卻也官居二品,瞬間就凌駕於大部分官員之上,與謝宥平齊了。

難怪謝宥見著自己時那副表情。

李衍秋等了半天,不見武獨戰慄發抖,或是淚流滿面地謝恩,抬眼一瞥他,以為他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了,孰料武獨卻猶豫片刻,抱拳,躬身。

「臣有愧於先帝臨終所托。」武獨答道,「不敢領旨。」

李衍秋:「……」

「是太子要求你入東宮。」李衍秋淡淡道,若鄭彥在,定知李衍秋已有怒意,讓武獨先答應再說,不要執拗了。

「臣脾性乖戾,恐怕適得其反。」武獨答道,「不敢領旨。」

李衍秋放下筆,看著武獨,窗外日光投入,一縷光線投在武獨臉上。李衍秋倒是十分詫異,究竟是什麼給了他這麼大的膽量?

李衍秋突然笑了起來,說:「武卿吶武卿。」

武獨答道:「是。」

李衍秋端詳武獨,親切地說:「你們四個裡頭,朕唯獨看不透你。」

「臣一片忠心。」武獨說,「不擅言辭,待陛下絕無二心。」

「正二品太屈就你了。」李衍秋認真道,「以你的武藝謀略,本該是太子太保,可惜那是烏洛侯穆的位置,既執意不入東宮,便回去自由自在,當只飛鳥吧。」

緊接著,一物飛來,打在了武獨的頭上,墨水濺了他滿頭,卻是墨硯,以武獨身手,早在李衍秋動手之時便可閃避,武獨卻不避不讓,挨了那一下。

「回去辦事吧。」李衍秋笑道,「武卿這等定力,來日當是我大陳的振國將軍。」

武獨伸手,抹了把臉,脖子上也全是墨水,順著衣服領子淌了下去。武獨躬身拾起硯台,雙手奉上御案,規規矩矩地放好,這才退出了御書房。

鄭彥看到武獨半邊臉上全是墨,像戴了個面具,哈哈哈地捧腹大笑,李衍秋卻在裡頭道:「鄭彥。」

鄭彥臉色一僵,忙快步進了御書房去。

武獨先是到御花園裡,捧了點水,把臉洗了,不多時,背後腳步聲響。

「計劃先停幾日。」郎俊俠的聲音在武獨背後響起,「還有些事,未曾查清。」

「你說停就停?」武獨冷冷道。

郎俊俠瞇起眼,打量武獨,不明白為何他臉上全是墨,也不明白為何臉上全是墨還這麼囂張。

武獨洗過臉,對著池水打量倒影,郎俊俠善意地提醒道:「脖子上沒洗乾淨。」

武獨只得又搓了搓脖子,答道:「再給你三天時間。」

郎俊俠不再說話,轉身離開,武獨對著池水又照了照,才起身離開。

回到家時,武獨自認為洗得很乾淨了,卻仍招來段嶺的大笑。

池水畢竟不是鏡子,照不真切,武獨洗成個花臉貓,站在院裡,被春天裡的大太陽照著。

「哈哈哈哈哈——」段嶺根本想不到武獨回來的時候會變成這樣,和早上他出門時的形象完全無法聯繫到一起去,錯愕以及滑稽令他像是被下了笑藥一般,倒在桌子上。

武獨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問:「沒洗乾淨?」說著又順手朝臉上一抹。

「哈哈哈——」段嶺快要笑抽了,兩人對著笑了一會兒,段嶺才喘著氣說:「怎麼會變成這樣?」

武獨逗段嶺,說:「走著走著,風裡吹來一張沒干的紙,貼在臉上,墨水就流下來了。」

這個解釋讓段嶺爆發出第二輪大笑,只覺得實在太傻了,一邊笑一邊掙扎著爬去燒水給武獨洗臉。武獨越想越好笑,只看著段嶺,忍不住又想逗他樂,挨了這麼一下,讓他樂了這麼半天,還是值的。

「怎麼衣服裡頭也有?」段嶺驚訝道,「全濕透了!」

武獨打著赤膊,找了皂莢出去搓洗,段嶺則整理外袍、大氅,見上頭都是墨,便拿到後院裡去洗。

「到底怎麼了?」段嶺問,「被墨硯砸了?」

武獨正要答話,外頭又有人來傳,讓武獨見牧相去,段嶺追出來,武獨示意他在家裡等,隨手披了件袍子,快步去見牧曠達。

牧曠達近日非常忙,連自己兒子都顧不上,這次卻遣退了旁人,單獨接見武獨,連昌流君也不在場。

牧曠達自己泡了一壺茶,給武獨斟了杯。

「連太子少保的官位也敢辭。」牧曠達慢條斯理地說,「你究竟有什麼顧慮?長聘先生說,這府上的人,你都不在乎,在你眼裡,統共便只有一個王山。從他來後,你便知道進退了,也活得像個人樣了。」

武獨沒有回答,拈起茶杯喝了口。

「記得當日我親自將你從天牢中領出來的時候。」牧曠達雲淡風輕地說,「你可不是這麼答應我的,有什麼話,想說便說說吧。」

武獨想了想,答道:「宮中魚龍混雜,不想去。」

「這就是真正的理由麼?」牧曠達道,「顯然不是。」

武獨說:「現在這樣,挺好。」

「什麼挺好?」牧曠達問道。

武獨喝過茶,朝牧曠達說:「世情易變,人心難測。有時變的不是時局,而是自己的心,怕的也不是別人,而是自己。我只想留在府裡,留在山兒身旁,說我胸無大志也好,不知進取也罷,過過這樣的日子,便滿足了。」

書房內倏然靜了下來,牧曠達自然明白武獨的意思,這一句話終於封死了所有的理由,唯一的變數,只在於武獨自己身上——進了東宮,能不能保證永遠效命於牧曠達?哪怕牧曠達與太子對立,也仍忠心不二地對牧家保持初心?

拿錢能不能買到人的忠誠?一千兩不行,那麼一萬兩呢?興許未來將會漸行漸遠,這也是牧曠達不願看到的。

「你是滿足了。」牧曠達說,「王山不一定會滿足。武獨,你自己想清楚,你不成家,王山一旦入朝為官,也會成家的,到時你該如何自處?」

「人生在世,縱然只有片刻的歡愉,也是好的。」武獨說,「他如何做,如何選,與我的決定不相干。」

牧曠達歎了口氣,答道:「也罷,早該料到你是這脾性,本以為這些日子裡你變了不少,沒想到你自打來了之後,便始終不曾變過。」

武獨便朝牧曠達拱手,退了出去。

再回到院裡時,段嶺正在晾衣服,轉頭看武獨,說:「這麼快回來了」

武獨看著段嶺笑,只不說話。

「笑什麼?」段嶺問。

「沒什麼。」武獨過來,在房中坐下,始終看著段嶺。

段嶺總覺得今天武獨有點不對勁,試探地問:「手諭拿到了?」

武獨想了想,答道:「拿到了,可調動影隊,不過不差這幾日,待你會試了再說。」

段嶺點點頭,總忍不住去看武獨,在這個時候,他心裡很不安,這是他十年寒窗臨近結束的最後三天,也將是他另一段生涯的開始。考過會試以後,若不中榜,他就只好進牧府當一名隨叫隨到的參謀了。

像長聘一般,待遇雖好,於己卻毫無建樹,更幾乎終身在野。

武獨在外頭吹起了笛子,段嶺的心又逐漸安定下來。

「要是考上進士。」段嶺突然說,「可以答應我一件事麼?」

武獨放下笛子,朝內屋裡看了一眼。

「什麼事?」武獨問。

段嶺說:「到時候再說。」

武獨便點點頭,段嶺彷彿得到了一個承諾。

若自己提出要求,想與武獨那個……武獨會答應他麼?

《相見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