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試

段嶺尚不知道這種情緒源於季節湧動,只覺得心裡有股呼之欲出的慾望在左衝右突,不得宣洩。其實他最初提出這要求,只是想讓武獨在考完試後,給他買一串糖葫蘆。

但漸漸地,他的心底充滿了奇怪的遐想,及至會試那一天醒來時,一枚花瓣從窗外飄進來,落在他的臉上。

「起床了。」武獨說。

段嶺睡眼惺忪地坐起來,武獨拉開門,唰一下滿院桃花飛舞。

段嶺:「……」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一夜間全城桃花綻放,江州的春天來了。那景象比在上京之時更為真實震撼,段嶺大叫起來,四處看看,家裡的桃樹一夜間全部開了花。

早飯後兩人出門去,街頭巷尾,所有的花都開得繽紛燦爛,江州正街上全是花瓣,在春風裡飛舞,熾日照下,光芒萬丈。

「挺漂亮。」武獨騎著馬,帶著段嶺,上次來江州乃是暮春時節,盛景已凋,此時忍不住也駐馬多看了一會兒。

「太美了。」段嶺頓時沉浸在這美景之中,江州城熙熙攘攘,過了兩條街,沿途開始戒嚴,考場定在成均閣後,再過去一條街就是內閣議事之地。

段嶺還想多看一會兒,武獨卻說:「走吧,好東西一直都在這裡,總會等你的。」

段嶺側頭看武獨,武獨又摸摸他的頭,兩人遞出名牌供黑甲軍查驗,驗過後方放行。全江州的士族弟子都來了,車水馬龍,擠在成均閣外的巷中。

「咱們雖然沒有他們氣派。」武獨笑道,「騎的卻是先帝的坐騎。」

段嶺笑了起來,武獨還想將段嶺送入內,卻被外頭黑甲軍侍衛擋住,說:「侍從不得隨入。」

「我去辦點事,傍晚在外頭等你。」武獨說,「不必緊張,你能行。」

「我……」段嶺想和武獨抱一下,自己卻已經十六歲了。

不再是當年被人送來,陪著進學堂的小小少年。

「那我進去了。」段嶺說。

武獨站在成均閣外,掏出笛子,站在春風裡便吹了起來。

喧嘩巷中,逐漸靜了下來,整條巷的人都看著武獨吹笛,那一曲相見歡,彷彿吹開了春日之中滿巷燦爛的桃花。

「是武獨!」有人小聲說。

熙攘巷內,不少人交頭接耳,四大刺客聲名遠揚,昔年被西川不少少年仰慕,武獨的身份更是傳奇,有人說他是用毒高手,有人說他是害死先帝的叛徒,卻沒想到,竟會在會試當日,看見他送人入館,更在這萬眾矚目之中,吹起一曲相見歡。

段嶺靜靜地站著聽完,眼中唯有春風裡的這個人。

越來越多人注意到了武獨,好奇地打量他,一曲畢,武獨便轉身離開,這次段嶺沒有追出去,他知道武獨一定會回來的。

「方纔那位是武獨大人?」

段嶺沒想到會在這裡碰上黃堅,忙彼此打個招呼見禮,大家都是宰輔門生,先前未細談,只是匆匆一面,這時再碰上,正好彼此熟絡幾句。

黃堅不善言辭,上次見到他時只是簡單地說了「好的」「幸會」,看樣子十分沉穩,且貌不驚人,還有點黑,段嶺猜測他滿腹詩書,卻有礙觀瞻,不是牧磬喜歡親近的類型。然而能得到牧曠達賞識,才華一定是有的。

「走吧。」段嶺與黃堅一起,邊走邊說去找位置,答道,「是武獨。」

「他是刺客?」黃堅也對英武俠客非常感興趣,少年人總是喜歡任俠仗義的。

「是的。」段嶺笑道,「不過他脾氣很好,從不胡亂殺人。」

「聽說陛下召他,讓他進宮當太子少保。」黃堅說,「居然被他拒絕了,果真是我輩翹楚。」

段嶺心裡猛地一突,瞬間想起昨日武獨的表現,是這樣嗎?!難怪!

段嶺被這話擾了心神,心不在焉地與黃堅簡單道別,進考場時仍在想這件事。武獨拒絕太子少保之位,是為了自己嗎?一定是的。

曾經他以為見到李衍秋,便可設法恢復自己的身份,然而叔父的反應令他如同走進了一條死胡同,無法前進,只能後退。

段嶺心中百味雜陳,直到考官進來發卷,為免作弊,應試學子一人一間。考官又讓按手印,細細核對過。

就在此時,外面又有笛聲響起,卻不是武獨的笛聲,是郎俊俠!

「誰吹的笛子?」考官停下動作,疑惑道。

段嶺所在的一排考場內都聽見了笛聲。

「相見歡。」考官說。

「您聽過?」段嶺的心情反而非常地安靜。

「一眨眼,上梓之恨也有好些年了。」考官說,「未料今日聽到兩次這曲子。」

許久後,曲聲停,考官出去貼了封條,段嶺對著空白的卷子,笛聲仍在耳畔迴盪。考官那句話,忽然令他天心頓開,一掃先前憂霾——上梓之恨,亡國之恥,大陳南遷,京都淪喪,北方國土歸於遼、元。他們永遠背負著這重任,直到將外族驅逐出長城的那一天。

太子之位,對自己來說也許是身份,對許多人來說,李漸鴻的兒子、李家的後人,也許是他們最後的希望。

兩曲相見歡,除了提醒段嶺,也許也在提醒這會試場中所有的考生。

段嶺翻開考卷,題目是: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

陳、遼、元、涼,四國之間的關係形成一張巨網,山河圖卷彷彿在他眼前拉開。

過去,現在,將來,南陳十年,無數紛繁錯迭的關係,戰火中的悲歡離合,彼此纏繞交錯,終於將他推到了這個時間點上。若回到朝中,他該怎麼做?

「陛下,該你了。」

父親的聲音彷彿仍在耳畔,段嶺提筆,蘸墨,先前的迷茫盡數化於虛無,鐵馬冰河,鏗鏘熱血,注於那一桿狼毫筆中,是他十年寒窗所學,亦是他這一生不得不去面對的重擔。

他還有一次機會,就是在殿試金榜題名時,走到李衍秋的面前。

武獨帶著李衍秋的手諭抵達江州軍部,今日大多部將都前去監應會試,唯有謝宥坐鎮。

「調四十人。」武獨遞出手諭,說,「清查江州官員與元人勾結一事。」

謝宥彷彿早知武獨會來,答道:「比我猜想的要晚了些時日,但願不至於耽誤了正事。」

屬下奉上茶,武獨卻不喝了,起身離開,帶著四十名江州軍,轉向城中的另一機構「影府」。影府自前朝便已設立,目的是保衛皇室成員與外國使臣的人身安全,十年前馮鐸因私下勾結官員而下獄,影隊便再無統領,轉由趙奎控制,影隊一度不滿武獨身份,不願聽命。

如今彼此地位早已調轉,又有皇帝手諭,武獨分發下任務,讓影隊在暗中行動,自己則前往官府,挨個拜訪。

「蘇大人。」武獨在戶部外截住馬車,伸手一讓,說,「有幾句話,想與大人說,請。」

戶部尚書蘇閥答道:「武獨?」

武獨再請蘇閥,蘇閥見四周全是江州軍守衛,只得跟著武獨上了馬車。

「上月十七。」武獨在馬車中坐定,朝蘇閥說,「我們發現元人使節哈丹巴特|爾前去大人府上拜訪,可方便告知我經過?」

蘇閥登時色變,怒道:「武獨!誰給你說的這話,是誰讓你來的?!這是污蔑!」

武獨拿起放在一旁的匣子,朝著蘇閥打開,裡頭是三枚夜明珠。

「這是哈丹巴特|爾的贈禮。」武獨說,「在您家裡找到的,還有八張二百兩的銀票,以及一枚珊瑚石,若是方便,還請您畫個押。」

「你……武獨!」蘇閥萬萬未料全過程都被跟蹤觀察,一時間竟是面如土色。

「絕無此事!」蘇閥否認道。

「禮單在此。」武獨朝蘇閥出示禮單,外頭封著金箔,抬頭寫著呈蘇閥大人云云,蘇閥這下再無法抵賴,當即不住發抖。

「東西還給您。」武獨客客氣氣地說,「禮單我替您收著了,請下車吧,我就是問問,是否真是您的。」

蘇閥驚疑不定,下車後篩糠般地站了一會兒,武獨又吩咐道:「啟程往內閣。」

時間轉瞬即逝,眨眼間已到了下午時分,段嶺開始檢視自己的答卷,從南陳立國伊始,據父親口中得知的南陳局勢,四國交鋒,以及牧曠達所述的遷都,江州士族盤踞,如今遼、陳、元三國鼎立,彼此牽制的特點。

最後他寫上姓名,到得敲鐘之時,考官開封條,進來收了考卷。

「字寫得不錯。」考官說。

段嶺起身朝他鞠躬,院中喧嘩起來,學生們開始議論考題,牧磬於人群之中找到了段嶺,朝他快步跑來。

段嶺滿眼都是認不得的學生,並從他們的口音之中注意到了,眾人分成好幾派,一派是西川人,另一派則是江州本地人。

「今天沒等你。」段嶺說。

牧磬已習慣了段嶺的獨來獨往,擺擺手,問:「答得怎麼樣?」

段嶺一笑道:「還行。」

從牧曠達處他已大約知道了士族子弟們的深淺,在牧府學習的時間,給予了他太多,令他能從整個中原大局來分析來日南陳的地位。

「我好像把答卷寫成了折子。」段嶺忽然才想起來,忙道,「壞了。」

「不打緊。」牧磬說,「考都考完了。」

外頭都是來接的家人,段嶺朝牧磬說:「我等武獨,你先回去吧。」

牧磬執拗道:「那我陪你等。」

段嶺獨自在春日的傍晚裡等著,武獨卻遲遲沒有來。

《相見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