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患

蔡閆一句話也不說,又過了一會兒,馮鐸說:「想除去此人,其實不易。」

「嗯。」蔡閆這才滿意地點頭,問,「如何不易?」

馮鐸答道:「須得設法遣開武獨,不讓他倆有在一起的機會。」

蔡閆說:「我看那王山的身手,也是會點武的,影隊出一半人,能收拾下他不?」

「在牧府裡不行。」馮鐸答道,「容易被昌流君發現,殿下既鐵了心要讓此人在世上消失,就須得與烏洛侯穆商量清楚,務求讓他死在一個沒人的地方……其實最好是這樣。」

「先挑撥他與武獨的關係,或是與牧府的關係。」馮鐸說,「臣正有一計,既已燒了他的卷子,查不出個究竟來,再召武獨進宮。這王山自恃甚高,心中定會不平,多多少少會起些爭吵,令人暗中監視。傳武獨進宮來,待他出門時,再讓烏洛侯穆將他抓走,順勢除掉,這麼一來,武獨只會以為他離家出走……」

「不行。」蔡閆打斷了馮鐸的話,皺眉道,「太麻煩了,而且不能指望烏洛侯穆,那傢伙成日心不在焉的,你設好計策,讓影隊去辦就是。」

馮鐸又想了一會兒,改口道:「那麼只好設法支開武獨,再派人前去暗殺了,得盡量收拾乾淨,但這麼一來,丟了個人,相府中定會清查,這王家也不知是否有仇家,但凡有一仇家,還可嫁禍。殺人不難,難的是怎麼將這事兒撇乾淨。」

蔡閆想到這一次無論如何要把段嶺弄死,自己還得親眼確認他已經死了,過程卻極其難辦,不說怎麼才能順利殺掉,一旦段嶺無緣無故地消失,武獨定不會善罷甘休,查來查去,說不定最後又要把自己牽連進去。況且蔡閆不知道武獨是否已清楚段嶺的真實身份。

既已用「故人之子」給段嶺掩飾,或許已清楚了。

蔡閆見到段嶺的最後一面,是在郎俊俠做好飯給他吃的那天,那時他就在外頭看著,始終沒有勇氣進去親手毒死他,而是讓郎俊俠動手。最後影隊的人也看著郎俊俠把什麼東西拋進了江裡。

武獨是怎麼找到他的?會不會是無意中撿到,又解了他的毒?丞相府裡頭多了個人,不管是否知道段嶺的身份,武獨都要想辦法打掩護……直到此時,蔡閆還抱著最後一絲希望,以他對段嶺的瞭解,剛被郎俊俠背叛過,他不會相信武獨。

當年在辟雍館讀書時,段嶺便很有戒心……蔡閆思來想去,判斷武獨只是無意中撿回來一個落難少年,為找個解釋,隨便編了個理由來瞞過牧曠達。只要武獨不知道真相,自己就還有機會,冒著得罪他的風險也認了。

「佈一個完美的計劃。」蔡閆說,「需要多久?馮鐸,我知道你擅長此道。」

「半個月。」馮鐸答道。

蔡閆說:「那就去佈置,半個月後,我要親眼看到他的頭。」

「是。」馮鐸應道。

翌日段嶺是被雨聲吵醒的,發現又得洗褲子了,黏糊糊的,昨夜抱得太緊,一下不受控制。再睜開眼睛時,看見武獨拿了幾個盆,四處叮叮噹噹地接水,當即睡眼惺忪地起來,想起他們的第一個家也是這樣,一下雨就漏水。

當時武獨不以為意,現在看來,確實是習慣了。

山上一下起雨來便鋪天蓋地,溪水暴漲,先是從後山的溪流匯入屋後溝壑,再穿過院子,淌到前殿去,嘩啦啦地像瀑布一般從平台四處洩下萬丈峭壁,景象霎是壯觀。

武獨便站在齊腳踝深的水裡頭,點起四處的燈火,倒也有模有樣。

「過幾天就回去吧。」武獨說,「山上桃花也沒了,屋子裡還漏水。」

段嶺說:「這兒挺好的。」

兩人站在院裡朝外看,發覺雨下得實在太大了,武獨怕有洪水沖來,此處畢竟日久失修,萬一泥水進來,人力定難以抵擋,與段嶺商量過後,一致決定還是先下山去。

否則若有什麼閃失實在麻煩。

段嶺拜過白虎星君,知道自己不會常來,許下承諾,來日收復河山,便將星君請到都城去鎮國,再為它做個純金的底座,鑲兩枚貴重的寶石做眼睛,建個廟宇為它遮風避雨。

段嶺還在喃喃許願,武獨卻不敢耽擱,背起段嶺,盡快下山去。

一夜間江水漲高,直上了近一丈,渾濁的泥水從四面八方湧過來,令武獨的篙幾乎點不到底,又沿著靠江之處飛馳而去。

「找個地方避雨麼?」段嶺大聲問道。

「不礙事!」武獨冒著雨,在船尾撐篙,說,「老爺撐船厲害得很!」

武獨從前進山出山,全靠一塊舢板,水性可與鄭彥一決高下,在山洪之中行船更是駕輕就熟,眼看小船避開無數湍流,有驚無險地曲折拐彎,順江而下。

江左的雨季來了,先是下了一夜暴雨,又轉為淅淅瀝瀝的小雨,一連數日衣服都難干,二人打著赤膊在船裡烘衣服。段嶺出來數日,又有點想家了,覺得自己當真是個矛盾的人。

「不知道科舉的卷子閱得如何。」段嶺說。

武獨身上幾乎沒幹過,抖開單衣,撐著烤火,眉頭深鎖,說:「我怕那蔡狗弄什麼手段。」

段嶺笑道:「他還能弄什麼手段?」

武獨說:「萬一將你的卷子偷了讓你找不著,要怎麼辦?」

段嶺一臉哭笑不得地說:「他應當不至於這麼蠢,卷子平白無故地丟了,牧相不會問麼?大家又不是傻的,落榜生向來都能查卷的啊。」

武獨「嗯」了聲,眉頭仍微微地擰著。段嶺說:「何況他就算真的要偷,咱們也沒辦法,還能蹲在閱卷官旁邊守著不成?」

武獨一想也是,便不再多說。雨勢漸小了些,江水的水位卻一直沒退,到得開闊地帶,武獨不敢冒險行船,便上了岸,棄舟乘車,雇了輛車回江州去。來時段嶺的心都在外頭,見這廣袤世間,別有一番壯闊。回去時卻視壯麗雄奇的山河如無物,只想與武獨依偎在車中,好好說說話。

雖然也並無什麼話可說,但較之來時這一路,感覺卻又有所不同,哪怕趴在他身上,隨口閒聊,捏他的耳朵玩,也十分有趣。武獨則比從前更為溫和,再也不復二人初見時的一身戾氣,便如同斂了殺氣的老虎一般,段嶺說什麼就是什麼,百依百順,毫無違拗。

如是數日,情意更濃,段嶺想到還有將近五六日可清閒,回家以後,便成天這麼彼此守著,也是樂事一樁。江州迎來了開春的第一個雨季,抵達城外時,段嶺險些要認不出那碼頭了,足足被水淹去了一半,黑甲軍則各個穿著蓑衣,指揮江邊的民眾遷到高處。

這一年江訊來得比往年更早,一下就打亂了朝廷的安排,剛經過遷都,好不容易穩定下來,江州比以往更為繁華。西川的豪宅大戶遷來後居住於城中低地,當即被滔滔不絕的雨水浸沒近半,一時狼狽不堪。

快馬穿梭來去,通往城中,稟報江左諸縣遇澇的情況,就連國子監判的科舉卷子也濕了近半,泡得稀爛。

「報——」

李衍秋正召集群臣議事,這一天早朝足開到午時,仍未能放飯。年老的大臣都已被賜座,皇帝在御座上,太子則坐在一旁聽政,左下乃是牧曠達、三名內閣閣老、戶部蘇閥、工部趙薛立並數名侍郎,右下則是以謝宥為首的一眾武將。

「便是這樣。」李衍秋說,「江南一帶開春驟遭澇事,撥糧必須馬上提前,看這雨,十天半月是不會停的了,這就吩咐下去吧。誰還有奏?」

議了一早上,官員們都疲憊不堪,牧曠達要求城中大戶,及江州、江南、汝南、徽州與淮陰等地大族盡可能地備糧運往江州,以備秋後賑災之需。畢竟今年雨水來勢洶洶,耽誤了春種,水稻盡被泡在田中,夏收定會受到影響。朝廷減稅而士族掏錢,先把這天災的影響減到最小,如此秋季一旦糧食減產,方不至於流民四起,產生暴|亂。

畢竟大陳為了養兵,一連九年在西川、江州等地課以重稅,十征其七,已到了瀕臨崩潰的關頭,再加上天災,情況實在不容樂觀。

然而新任戶部尚書蘇閥與一眾江州士人則心想你牧曠達禍害完了西川,搞得餓殍遍野,民不聊生,如今又想來禍害江州,那是萬萬不成的。

於是早朝便爆發出了劇烈的爭論,牧曠達卻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陪一眾大臣耗,只不鬆口。

「臣有本奏。」蘇閥這時候又說。

本來李衍秋已打算退朝,就這麼定了,蘇閥這話一出,朝中文武都是一副「我去你娘的」表情,謝宥更險些就要動粗,江州軍與蘇家、林家兩族向來摩擦甚多,此時蘇閥更為士族的共同利益發聲,那氣勢隱約壓著眾人。

「奏來。」李衍秋倒是非常耐心,做好了陪蘇閥耗到底的心理準備。

段嶺與武獨剛進城,水便漫過了小半個車輪,兩道俱是朝二樓搬東西的百姓,還有鍋碗瓢盆等物在水裡漂著,段嶺平生第一次見發大水,只覺十分好奇。就連牧府也被水淹了近半,昌流君正在府外,看著下人把牧磬的東西搬到高處去。

「上哪兒去了?」昌流君一見武獨便不悅道。

武獨反問:「被水淹了?」

段嶺「啊」的一聲,忙去收拾東西,武獨說:「王山告假,牧相親自批的。關你什麼事。」

「牧相批了王山假,可沒批你假。」昌流君冷冷道,「宮裡來人傳,已傳了你四次,再不去,你自己看著辦吧。」

「誰?」武獨問。

「陛下。」昌流君答道。

《相見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