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嶺總想再去哪兒搶匹馬來,兩人一起騎著奔霄,總覺奔霄太累了,何況奔霄長這麼大,也沒個媳婦兒,先是跟隨父親出生入死這麼多年,現在又給他和武獨賣命,實在覺得對不起它。
段嶺摸摸奔霄,決定讓它先休息幾天,自己與武獨徒步去巡城。秋高氣爽,距離上回一戰已有將近半月,輕傷的兵員都好得差不多了。
「鄭彥又去哪兒了?」段嶺問。
「北上。」武獨答道,「調查鎮山河的下落,什麼時候咱們也朝北邊走去看看,現在缺多少吃的?」
段嶺答道:「缺四十萬斤糧食,鄴城年年無餘糧。糧食還是其次,更麻煩的是木頭不夠,冬天一來,勢必凍死人。」
「要麼索性讓他們去砍算了。」武獨說。
「實在不行,過冬前也只能上山砍樹了。」段嶺答道,「可是砍完了來年山上又光禿禿的,幾場雨一下,土就被沖走了,開不了梯田,也就種不了穀物,明年還得鬧饑荒。」
曾經中原千里沃土,連年戰亂後,到得自己手中剩下一堆爛攤子。
段嶺與武獨巡過城,來到鄴城外潯水岸邊,南岸逐漸有百姓過來活動,家家戶戶搶收糧食,秋收後還要脫殼,磨粉。
「騾子不夠。」武獨說,「要麼去遼人的地方搶些?」
段嶺笑道:「我這邊朝宗真借糧食,你轉身就去遼國地界搶東西,是什麼道理?」
在武獨的眼中,遼也好元也好,都是滿手血腥的劊子手。
但當年的那場上梓之戰與段嶺相距太遠了,他未曾親眼目睹那一戰的慘烈,也就對遼人恨得沒這麼深。取而代之的是,當年在上京求學的時光,令他多少仍對耶律大石與宗真一派的遼朝皇室有著親近之心。
而元人,則有著不共戴天之仇。
和風吹來,段嶺抱著膝,坐在草垛上,靠在武獨的肩前。武獨一手摟著段嶺,嘴裡叼著根草桿,兩人遠遠地看著潯水對岸。
過了潯水,便是遼人的地盤了。
「我要是耶律宗真,借你糧食?還得再考慮下。」武獨說。
段嶺知道武獨不過是逗他玩,話裡還帶著點醋味,便笑答道:「是啊,他要是不借糧,咱們就只好餓死了。」
「還是動手搶吧。」武獨說,「咱們也打草谷去。」
段嶺有時候真是拿武獨沒轍,一離開江州,就和條到處侵佔地盤的野狗似的,不說校尉親自帶人去搶東西會不會落三個國家全天下人笑話,鄴城軍又不是蠻人,放火燒遼人的村莊、殺別人的婦孺怎麼行?
「我突然有個想法。」段嶺看著對岸,眉毛動了動。
江州,秋來天闊,一隻風箏飛進了御花園,呼啦啦地掉下來,落在東宮外頭。
蔡閆快步走過,一腳踩上那風箏,步伐匆匆,進入殿內。
「都退下吧。」蔡閆語氣森寒。
隨侍都退了出去。
郎俊俠從長廊內走過來,看見地上的風箏,躬身撿了起來。
「線放得太長,便容易扯斷。」
郎俊俠難得地主動在蔡閆面前說了句話,這是他將近一個月裡,第一次先開口。
蔡閆猛然轉頭,驚疑不定地打量著郎俊俠。
「剛剛從御書房過來。」郎俊俠說。
「說我什麼了?」蔡閆閉著眼,長吁一口氣。
「太子勤於政事。」郎俊俠說,「蒼生之福。」
「誰說的?」
「牧相。」郎俊俠答道。
蔡閆睜開眼,眉頭深鎖。
「我記得自我回朝以來,牧曠達從來沒有在陛下面前誇過我。」蔡閆說。
「嗯。」郎俊俠點點頭,這麼看來,蔡閆還不算太笨,牧曠達的每一句話,都是想好了再說的,是和解,還是暗示?
但蔡閆已顧不得對付牧曠達了,說:「把馮鐸叫進來,我有話說。」
郎俊俠出去傳人,片刻後,馮鐸來了。
馮鐸的表情略有點不安,似乎想說什麼,卻終究沒有開口,等待蔡閆吩咐。
蔡閆朝馮鐸說:「王山的消息又送到京城來了,這次是從中京送來的,遼國答應借給鄴城兩萬石糧食,還特地送了封信過來。」
馮鐸問:「信上說的什麼?」
蔡閆心神不定,皺眉想了會兒,說:「沒說什麼,當年在上京時,與耶律宗真有過一面之緣,他讓我寫封信,權當借據。」
馮鐸笑道:「此乃殿下當年在上京,為大陳百姓積的福德。」
「你的人到底在做什麼?」蔡閆突然轉了話鋒,上前一步,朝馮鐸問道。
馮鐸被問得有點猝不及防,但他很快回過神,竟是沒看郎俊俠,低頭看地面,恭恭敬敬地答道:「三隊人,有一隊失去了聯絡,另兩隊埋伏在鄴城外,其中一隊裡頭的兩個暗哨,被武獨發現,拔了。」
「打草驚蛇了。」蔡閆冷冷道。
「臣罪該萬死。」馮鐸說,「但眼下還有三十人,只要等待時機,下手不難。」
「失去聯絡的那隊人也是被武獨殺了?」蔡閆絲毫不避郎俊俠,朝馮鐸問道。
「猜測是鄭彥。」馮鐸答道,「鄭彥說是返鄉,已消失很久了。」
「這就對了。」蔡閆皺眉道,「為什麼猜測是他?這世上除了他們四個,還有幾人能不聲不響地殺掉一個影隊分隊?他為什麼會去多管閒事?!是誰派他去鄴城的?!上個月你還告訴我,他回淮陰!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馮鐸!你告訴我!」
蔡閆說到後面異常激動,簡直是吼出來的,震怒之下,馮鐸退了半步,雙膝跪地。
「我四叔知道這件事了……」蔡閆說,「知道我派人去殺王山,是不是?否則他怎麼會把鄭彥派出去跟著他們?!」
「陛下還不知道。」馮鐸的聲音非常鎮定。
蔡閆一句話不說,看著郎俊俠,郎俊俠還拿著那風箏。
「你去一趟。」蔡閆的聲音裡帶著顫抖,郎俊俠沉默不語。
「你去一趟。」蔡閆近乎哀求地看著郎俊俠。
正當他要再開口說點什麼時,郎俊俠放下風箏,答道:「殺了他,你的國土能保麼?」
蔡閆答道:「能,我現在就給耶律宗真回信。」
郎俊俠沒再說話,轉身離開。
「把武獨也一起殺了。」蔡閆說,「如果可以的話。」
「我殺不了他。」郎俊俠答道,「斷了一根手指,使劍不行,武獨這一年中,進境超我太多,只怕沒人能殺他了。」
蔡閆:「……」
郎俊俠走後,蔡閆看看馮鐸,最後說:「起來吧。」
馮鐸慢慢起來,跪坐在案畔,蔡閆發著抖的手攤開耶律宗真送來的親筆信,鎮定下來,說:「我說,你寫。」
馮鐸提筆蘸墨,蔡閆說:「耶律兄……」
馮鐸下筆,蔡閆又說:「不,寫『宗真』。」
「昔年一別……」蔡閆斷斷續續地說,「未知離情……」
馮鐸繼續寫下去,蔡閆沉默不語,半天不作聲。
「孤頭疼。」蔡閆疲憊地說,「想睡會兒。」
馮鐸忙扶著蔡閆上榻去,蔡閆喘息片刻,轉身面朝牆壁。馮鐸不敢說話,輕手輕腳地退後。
「馮卿。」蔡閆的聲音傳來,說,「你不要走,留在這裡。」
一片沉寂中,只有蔡閆的呼吸起伏,馮鐸坐在案後,不發一言,蔡閆則漸漸地睡著了。
牧曠達穿過相府走廊,眉頭深鎖,昌流君跟在後面。
牧曠達走著走著,時而停下,似乎想轉身去交代什麼,卻又猶豫不定。昌流君也跟著走走停停。
「鄭彥去了鄴城。」牧曠達說,「是什麼意思?」
昌流君不作聲。
「烏洛侯穆也走了。」牧曠達又說,「又是什麼意思?」
昌流君「嗯」了聲。
牧曠達最後說:「那天派出近五十影衛,前往鄴城,這麼多人,都跑北邊去做什麼?你倒是告訴我。」
昌流君還是不說話,牧曠達又說:「長聘剛離開潯陽,便音訊全無,可東宮那邊,是怎麼走漏的風聲?」
「長聘先生雖手無縛雞之力。」昌流君答道,「但以他智謀,定不會栽在影隊的手裡。」
「未必。」牧曠達說,「我實在擔心,剛收到北邊的信沒多久,影隊就去了一半人,鄭彥名為返鄉,實際上就去了鄴城。」
「這麼說來。」昌流君說,「武獨他們……」
「武獨與王山倒是和這事沒關係。」牧曠達說,「現在影隊還沒回來,也就是說,他們尚未找到王山的下落,如今連烏洛侯穆也去了,陛下與太子玩了這麼一手,是什麼意思?」
昌流君一言不發,牧曠達在長廊中走來走去,最後停下腳步。
「今天我還試了他一句。」牧曠達說,「他只是笑,也不答話。」
昌流君說:「王山剛打了場勝仗,想必也不忙,不如就讓他就地……」
「不。」牧曠達說,「你親自去一趟。」
昌流君遲疑道:「我……」
「不必擔心。」牧曠達說,「眼下咱們就賭這一把,你出去一個月,我凡事當心就是。你今夜就走,到了鄴城,先找王山,但莫要告訴他內情,只說去找長聘先生,讓武獨協同。」
「是。」昌流君答道。
「這就去吧。」牧曠達說:「必須得找到長聘才能回來。」
昌流君躬身點頭,快步離去。
牧曠達自言自語,笑道:「嘿,倒是有意思,四大刺客,全去了一個地方。」
牧曠達搖搖頭,心神不定,轉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