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飯做好了,武獨端著吃的過來,兩人放在廳堂中,準備用飯。
廳堂裡不知何時多了個人,正慢條斯理地坐著喝茶,卻是久違了的費宏德。費宏德一身風塵僕僕,剛抵達不久,府上人四處找王太守要通傳,唯獨沒往廚房去。直等到武獨做完飯雙方才碰面。
段嶺:「……」
費宏德帶著笑意,朝段嶺點頭,雙方已是老相識了,費宏德甚至不起身,說:「猜想趕一趕路,說不得能蹭口飯吃。」
人來得太突然,段嶺甚至一下沒反應過來,下意識地說:「費先生來得正好,早飯一起吃吧。」
武獨:「……」
愣了一會兒後,費宏德方笑著起身,說:「拜見大人。」
段嶺大喊道:「費先生——!」
來一個費宏德,比給他千軍萬馬還管用,簡直是天助我也!段嶺本以為費宏德只會遣人送糧或是回一封信,沒想到居然自己過來了!
段嶺激動地上前,拉住他的手,忙請他坐,又跪坐在案前,朝他恭恭敬敬地行禮,高興得不知說什麼是好。
費宏德樂道:「年前初見大人,便覺像個小孩兒,如今還是與小孩兒一般。」
段嶺此刻的心情就像武獨那夜在桃林裡頭翻跟斗一般樂,恨不得出去跑上幾圈,但費宏德這麼說,言下之意也是讓他穩重點,便不好意思起來。
「費先生怎麼親自來了?」武獨朝費宏德拱拱手,雙方這才各自坐下,武獨又吩咐人舀一碗粥過來,讓費宏德先吃早飯。
「在遼國待久了,想念中原飯食。」費宏德說,「終究吃不慣,胃也不舒服,還是南方的伙食熨帖些。」
段嶺笑了起來,費宏德說:「兩位請,不必管我老頭子。」
大家先各自喝粥,段嶺心道只要你願意留下來,雖然鄭彥不一定請得動,但讓我親自給你做飯伺候你吃都行。
「這粥煮得頗有大家風采。」費宏德喝了一點又笑道。
「鄭彥教的。」武獨說,「學庖丁之技,先從煮粥開始。」
「是吶。」費宏德看了一眼段嶺,說,「從煮粥中學火候,過猶不及,一樁難事。」
「嗯。」段嶺過了足足好幾個月,已習慣了直來直往的對答,如今彷彿又回到了那個愛打機鋒、話裡有話的丞相師父面前,腦子堪堪轉過彎來,知道費宏德是暗示自己,凡事都需要「火候」。
「還得練練。」段嶺說,「就怕時間不等人。」
「嗯……」費宏德若有所思,卻沒有再問下去,時間不等人是什麼意思,段嶺也有自己的暗示與擔憂,費宏德便問:「陛下近日身體如何?」
「離開鄴城時,身體還是好的。」段嶺答道。
段嶺沒有催問關於借糧的事,既然費宏德來了,口糧就一定會解決,哪怕沒借到,也一定有他的辦法。費宏德坐下後開啟的這第一個話題,對於彼此,對於鄴城與整個南陳江山來說,才是最重要的。
「任期多久?」費宏德又問。
「循例是三年。」段嶺答道,「就怕待不了這麼久。」
只要能把鄴城收拾完,自己就得回去了。
費宏德說:「也罷,這段日子大夥兒都閒,便慢慢地,也好好地想想吧。」
話題到此為止,段嶺知道如何回朝,事關重大,費宏德也未有決定,但那天潼關一別之後,費宏德一定也想過這問題。
「遼國怎麼說?」武獨問。
「幸不辱命。」費宏德笑道。
段嶺徹底鬆了一口氣,起身朝費宏德行禮。費宏德忙又謙讓,解開隨身的包袱,說:「西涼王子赫連博回去後,寫信將你們在潼關見面一事告知了耶律宗真,耶律陛下御筆一揮,便將糧食調來了。」
謝天謝地,段嶺心想。但費宏德又說:「這裡還有一封親筆信,是予你的,囑你來年開春什麼時候若有時間,請你親自往遼國走一趟。」
段嶺:「……」
段嶺接過信,卻不拆看,任其放在案几上。武獨說:「這算盤倒是打得響。」
費宏德說:「本來耶律陛下也該調這批糧食出來,畢竟陳遼二國過往爭鬥,如今面對元人,倒成了唇亡齒寒的弟兄。武將軍,恕老夫說一句沒眼色的話,有些事,該放下的,還是暫且放下吧。」
武獨沒有說話,對他來說,師娘與師父死於上梓,與遼人有脫不開的關係。尋春雖說死在上京,但若追究……
「他說什麼?」段嶺問。
「非常意外。」費宏德說,「耶律陛下說,看過赫連王子的信後,他一宿未眠。」
「好的。」段嶺心想這麼說來,耶律宗真應當是猜到一些事,三人之中,知道段嶺真正身份的人只有拔都,連赫連博也不知道他真正的身份是南陳太子。只會告訴宗真他現在的名字叫王山。
至於耶律宗真是怎麼猜到的,有沒有再採取別的措施試探南陳,就不清楚了。
「這裡還有一個匣子。」費宏德從包袱中取出一個木匣,遞給段嶺。段嶺看了一眼武獨,武獨替他打開了。
段嶺:「……」
「這是什麼意思?」段嶺看著木匣內的東西,起初段嶺還以為那長條形的匣子是個劍匣,內裡墊著絨布,上頭擺著一排十一個桃子,有大有小。
費宏德答道:「他說你看了自然就知道。」
「桃子?」段嶺嘴角抽搐,這意思是讓自己快點逃嗎?
武獨問:「你給過他什麼定情信物?」
段嶺:「……」
「我沒有給過他定情信物!」段嶺忙辯解道。
武獨已習慣了這小子到處沾花惹草,可又拿他沒辦法,畢竟都是人家認識自己以前的事,他能怎麼辦?遼國皇帝認識段嶺的時間還比他久一些。
費宏德只是笑,不說話,答道:「糧食過得幾日就到了,我年紀不比年輕人,趕路幾日,竟是不支。」
「快請費先生下去休息。」段嶺忙吩咐道。
段嶺讓手下人給費宏德安排了休息的地方,在廳堂內看著那盒桃子,武獨也不多問,走到廳外去閒逛,留他一個人在廳堂中。
「吃是不能吃的。」武獨在外頭說,「又青又小,想必也是拿頭年結果的桃子來酸你,種起來倒是可以。」
段嶺驀然想起來了,在上京自己與父親住的院子裡頭,有一棵桃樹,郎俊俠曾經說過,桃花開的時候,他爹就會回來。
那天耶律宗真想帶他往中京去,段嶺辭了,給他的信物就是連著桃子的一根桃枝。
莫非耶律宗真把那次的桃核種在了御花園裡,如今已長成樹了?
段嶺唏噓良多,約略猜到了這一切——應該是這樣。連中京的桃樹也長起來了,一眨眼就是兩年多。這麼說來,也許耶律宗真已全部猜到了。
他還是拆了那封信,上面是遼文,依舊稱他為「段嶺」。大意是經年一別,年前從赫連博處得知他一切都好,心裡甚為寬慰。如今行蹤漂泊,更甚於費先生,抵擋元人軍隊,只怕是門苦差事。
當年救命之恩未忘,如今糧食已送去,望堅持住,相信他可以,怕就怕布兒赤金拔都率軍前來,段嶺顧念舊情,不敢下手。
人都來過了……段嶺心想,看到信中所言,想起了往昔上京時光,甚是懷念。
宗真又說,聽聞令尊辭世消息,扼腕痛惜,定有報仇之日。
段嶺心裡隱約不安,轉念一想,是了,應當是赫連博告訴他的。
末了提到匣中有桃,正是當年上京一別後,段嶺遣人贈予他的桃枝,取「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意,拿到以後,宗真便將它種在御花園中,不意開春時竟長出來了,今年結了這麼十一枚果子,便一併摘了給他送來。
明年開春時,若有話想說,可到中京一敘離情。
段嶺合上信,靠在榻上,許久後,出了口長氣,他拿著桃子到外頭去,朝武獨說了。如今天各一方,只希望不要變成與拔都那樣。
武獨聽完過往之事,想的卻是另一個問題。
「有人刺殺他?」武獨不解道。
「對。」段嶺想起往事,說,「我替他擋了那一下,所以也許是為了償這點情,才借了糧食,接下來就要見過面,才能再議了。」
這也是人之常情,如今二人各自站在自己國家的立場上,不可能感情用事。若沒有進一步的合作,耶律宗真自然不會一味地來幫他。要出手可以,須得給他利益,或至少出示足夠的利益。
「莫要想得這般勢利。」武獨說,「感情嘛,多少總是有的。一半一半罷了。」
「嗯。」段嶺點點頭。
武獨又說:「聽聞遼帝三宮六院,如今也有皇后了,妃嬪更是許多,你還是……」
「你說什麼呢!」段嶺拿著匣子要揍武獨,武獨笑了起來,在陽光下看著段嶺,低下頭,親吻他的臉頰。
「我想把這些桃子種起來。」段嶺說。
武獨答道:「我幫你吧。」
武獨捲起袖子,與段嶺將桃種在房外院中,不知能活幾棵。末了段嶺撣乾淨泥,將林運齊、嚴狄、王鉦與施戚叫過來,吩咐自己要離開幾天,這段時間裡頭,府裡事情暫時聽費宏德的。
鄭彥又不知跑到什麼地方去鬼混,武獨留下一封信,讓他暫且代為照看,當日便與段嶺點兵,前往潯水。
潯水北岸,暮色蒼茫,沿岸山巒籠罩在黃昏的微光之中。
「你想做什麼?」武獨說,「看了遼帝的信,如今想去遼人的地方搶劫了?」
「不。」段嶺說,「潯陽一帶已經沒多少人了,元人輪番入侵,遼人管不過來,只能把老百姓收回城裡頭,你看這兒。」
段嶺展開地圖,給武獨看。
兩人騎著奔霄,段嶺坐在武獨身前,武獨隨手扯著韁,駕馭奔霄在岸邊徘徊,一手把段嶺摟在懷裡頭。
「從黑山谷起。」段嶺說,「沿著山裡河流下來,出潯水,是一條水道。」
「嗯。」武獨懶洋洋地整個人伏在段嶺背上,看著地圖。
「在這兒砍樹。」段嶺說,「盡快把樹全部砍光,扔進水裡頭,順著河流漂下來,再在鄴城北岸上游十五里處的狹窄河道兩旁等。」
「明白了。」武獨說。
「先砍八千棵樹。」段嶺說,「將過冬的炭預備下來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