暢談

我……」段嶺一時間竟不知從何說起是好。

「你已經與他交過手了,不是麼?」耶律宗真說,「還漂亮地給了他一記重拳,我想鄴城外的那次慘敗,他也許會一輩子記得。」

「那是武獨的戰功。」段嶺答道,「與我無關……」

耶律宗真沉吟片刻,段嶺攤開一張紙,放在他的面前,順手給他磨墨,卻被耶律宗真阻住,叫了侍衛進來。

「這種事,以你的身份不該做。」耶律宗真說。

段嶺不得不佩服耶律宗真,從今夜一碰面起,他無論說什麼,話裡都藏著話,且點到為止,並沒有逼他下任何決定。

耶律宗真寫完出城令,交給段嶺,天已經亮了,他有點睏,說:「我睡一會兒,你自便。」

段嶺一時間也不想出去,便待在書房裡,耶律宗真則靠在案後的矮榻上,閉著眼。

「他待你好麼?」耶律宗真突然問。

「誰?」段嶺正想著要怎麼說服武獨,被宗真這麼一問,回過神,下意識地說,「很好,凡事從不違拗我。」

「你是李漸鴻的兒子。」耶律宗真說,「難怪我第一眼見到你時,便覺得你不一般,像塊美玉一樣。但你和他不像,一點也不像,李漸鴻要做什麼,從來不問旁人的意思。」

「我要做什麼,也從來不問旁人的意思。」段嶺答道,「但他不是旁人。」

「他一個人,與這天底下的百姓比,哪個更重要?」耶律宗真問。

「你想知道嗎?」段嶺笑了起來,說,「還是不要知道的好,否則天下百姓都要罵我了。」

耶律宗真說:「說這話的時候,你倒是很像李漸鴻。」

「你又沒見過我爹。」段嶺淡淡笑道,「怎麼知道我們像不像呢?」

「聽說過不少他的事跡。」耶律宗真說,「雖是敵國人,卻已經是個傳說了。按理說,我該找你算賬才對,你爹殺了我們太多遼人了。」

「你們遼人也殺了我們不少漢人。」段嶺答道,「是你們先殺過來的。」

「你們漢人更早以前,在西拉木倫河畔,殺了我們很多遼人,差點將我們滅族了。」耶律宗真說。

「那你們遼人更更早以前……」段嶺出神地說。

「還有?」耶律宗真笑了起來。

段嶺想不起來了,史書記載裡,有史以來契丹族出現的文獻內容,就是西拉木倫河畔的那場大戰。

「段嶺。」耶律宗真忽然說,「你有妹妹嗎?」

「沒有。」段嶺答道,「只有一個表姐,不過你不會想娶她的。」

他忽然覺得與耶律宗真說起話來,彼此彷彿有種奇異的默契,第一天,他與宗真見面時就有的感覺並非自欺欺人——他們在某些地方有點像。

突然間,外面發出輕響,兩人同時轉頭。

一個身影掠過。

侍衛喊了聲有刺客,門外便多了不少人,頃刻間守住廳門,段嶺以為是武獨,忙道:「不要動手!」

「不要動手。」耶律宗真笑道。

突然間又一道黑影掠過,段嶺本能地感覺到那才是武獨!那先前的身影是誰?是郎俊俠?!

手下匆匆入內回稟:「有人在外窺視,被貴客的侍衛發現,追出了府去。」

耶律宗真微微皺眉,繼而便推測出內情,問段嶺:「是大街上想殺你的那個人?」

「應該是。」段嶺想了想,心中忐忑,想追出去,卻不知武獨去了何處,要往哪裡追?

「刺客身手,和那人身手比如何?」耶律宗真問。

段嶺沉吟,而後答道:「沒有危險。」

耶律宗真點點頭,便不再提那事。段嶺心中思考,果然耶律宗真沒有誇大,遼帝的手下們,反刺探的佈置還是有的,否則單靠一個刺客,連一國之君也可刺殺,實在太荒唐。

「我在想。」耶律宗真接著先前的話說,「娶誰都好,不如娶你,娶了你,這天下就太平了。」

「胡說八道。」段嶺啼笑皆非道。

「早先我們未稱為『遼』的時候,不是沒封過男後。」耶律宗真打趣道,「這天下你來管也好,我來管也好,定沒有這麼多打打殺殺,我正樂得不必在政事上勞心傷神,正好隨著你學點詩詞曲賦,風花雪月。」

「那元人呢?」段嶺說,「你還得開個三宮六院,把拔都也娶了不成?」

耶律宗真大笑起來,答道:「布兒赤金氏俱是一群蠻子,不足為患。」

「說得這麼輕巧,不如你嫁給我吧。」段嶺笑道。

耶律宗真穿著黑色武服款式的遼帝服,模樣比段嶺大了些,感覺卻又只是大了他一點點,有種男性的溫柔感,說起話來,就像鄰家的兄長一般,在他身邊時,任何人都覺得會很安心。

「若能止息兵戈,嫁給你又有何妨?」耶律宗真說,「但這麼一來,對你的皇后不公平。」

段嶺也哈哈哈笑了起來,不過是句玩笑話,他對宗真也沒有對武獨的那種感覺,他覺得非常地喜歡宗真,卻不愛他。沒有那種對著武獨時忍不住想依賴著他的心動感。

「我去想想辦法。」段嶺起身說。

「這次事情完了以後。」耶律宗真答道,「咱們兩家從此就不打仗了吧。」

「我只是河北太守。」段嶺答道,「我做不了主。」

「你始終會回去的。」耶律宗真道,「蔡家的小子不可能是你的對手,而且費宏德在你身邊,你夫君雖有點小脾氣,卻看得出一心都在你身上。待我平安回去後,我會調出蔡家的一些舊事,無論你用不用得上,到時都一併送到鄴城去給你。」

段嶺心中一動,隱約覺得說不定在耶律宗真手上,掌握著非常重要的線索,蔡家是南面官,蔡聞、蔡閆兄弟在耶律大石的力保下活了下來,免遭殺身之禍,遼國官署裡應當留有關於蔡家的記錄。

「你覺得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呢?」段嶺問。

「我對他並不瞭解。」耶律宗真答道,「但可以猜測的是,他恨你們漢人。當初以反間計殺蔡家的,就是你爺爺,而出這計謀的,則是費宏德先生。讓一個與陳國有著血海深仇的人當太子,是非常危險的,他也許會將整個天下拖入萬劫不復之地。」

段嶺沒有說話,起身離開,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回頭問道:「上京城破之日,先父的佩劍,是不是在你們手裡?」

「佩劍?」耶律宗真一沉吟,而後答道,「沒有,你在找它嗎?回頭我替你問問。」

段嶺知道耶律宗真沒有必要再在這個時候騙他,點了點頭,逕自出去。

天已大亮,狂風吹來,一夜間全城冷了許多,南下的冷風過境,落雁城首當其衝,是長城內最早入冬的地方。地上結了一層薄薄的冰霜,段嶺踏上去時,冰面發出細碎的聲響。

每一步都踩碎了走廊中的冰面,走到內院時,他停了下來。

昌流君正在院裡吃東西,唯不見武獨。

「武獨呢?」段嶺問。

「殺烏洛侯穆去了。」昌流君說,「烏洛侯穆怎麼來了?」

段嶺遞給他出城令,說:「我不知道,你不是應該比我更清楚麼?」

昌流君蒙面巾後的雙眼瞇了起來,段嶺一式圓融無缺的推手,又把昌流君的疑問推了回去,他反而問不出口了。

郎俊俠為什麼來,段嶺一下套到昌流君頭上,意思是你們在做什麼,只有長聘和牧相心裡最清楚,說不定就是為了錢七來的。

「方纔我在後院看到奔霄,奔霄怎麼又回來了?」昌流君又問。

段嶺攤手,意思是我怎麼知道?

「我得出城一趟。」昌流君說,「恐怕長聘先生有危險。」

「有危險的話,你現在去也晚了。」段嶺說,「如果你們能抓住烏洛侯穆,說不定能得到有用的消息。」

昌流君遲疑片刻,緊接著飛身躍起,兩步踏上房頂,離開院內。

「哎!等等!」段嶺喊道。

他還沒問錢七怎麼樣了,昌流君明顯是擅離職守,這麼一眨眼又跑了。段嶺一時只覺有點危險,但影衛應該不至於一路跟到了落雁城來,事實上從一個月前,埋伏在鄴城外的殺手就沒有動靜了。

唯一對他有威脅的人,只有郎俊俠,現在武獨去追緝郎俊俠,自己就不會有危險。

說是如此,段嶺卻始終有點不大安心,思考片刻後,朝衛士說:「請幾位弟兄進來陪我坐一會兒。」

外頭兩名衛士,便有其中一名去通傳。

段嶺伸了個懶腰,院外實在太冷,彷彿昨夜一夜之間,冬天突然就來了。想必落雁城連著刮了好幾天的大風。

片刻後,進來了一個人,正是他先前救過的「述律端」,段嶺好容易才想起這個人,當年他滿臉絡腮鬍子,如今不知怎麼的,把鬍子刮了。那年在上京時,這人就是宗真身邊的武士,既姓述律,多半是遼國的貴族,貴族子弟擔任皇帝的親衛並不少見。

「是你。」段嶺笑道,「好些了麼?」

述律端上前一步,單膝跪地,用漢語朝段嶺說:「已痊癒,感謝殿下救命之恩。」

「快別叫殿下。」段嶺心裡打了個突,滿背冷汗,還好昌流君不在,否則宗真談笑風生的,就把自己隨隨便便給賣了。

段嶺叫幾個人過來保護自己,卻只來了個述律端,既然宗真這麼安排,自然有他的用意,這遼人武士的武功不會低到哪裡去。

「那天你怎麼到元人軍營裡去了?」段嶺有點意外,這人還會說漢語。

「回稟殿……大人。」述律端答道,「末將與同僚以從城中逃出的身份,佯裝被元軍截住,為陛下前去刺探軍情,觀察元軍佈置。在俘虜營中脫逃時,為掩護同僚,被阿木古刺傷。」

段嶺點點頭,當年見過一面,如今又陰錯陽差地救了他一命,又想起自己和遼國之間的關係,他總是在救人,不是救這個就是救那個,救了皇帝,救皇帝的手下,實在是有緣。

「您的衛士呢?」述律端說,「可是背叛了您?」

「不不。」段嶺答道,「他……只是去辦點事,很快就回來了。」

《相見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