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雲壓頂,狂風大作,城內飛起了細碎的雪花,今年長城南北的第一場雪竟然來得比往年的都早,大部分百姓甚至未曾作好入冬的準備。
武獨手持烈光劍,一身西涼人的裝束,袍襟飛揚,武靴踏上矮牆,再落在鋪了一層小雪的巷內,帽上的羽翎隨著他落地的動作,微微一振,抖落少許冰晶。
小巷深處,郎俊俠從一扇門後走出,現出身形。
「當年上京交手之時,可曾想到落雁今日?」武獨心情正不好,一路追來,已動了將郎俊俠格斃在此的心思。
「沒有。」郎俊俠言簡意賅地答道,知道再避不過武獨,緩緩抽出青鋒劍。
「有什麼話想說?」武獨問。
「沒有。」郎俊俠依舊是這兩個字。
自八年前上京一戰那天起,四大刺客的功夫、排名、氣勢便飄忽不定,誰也奈何不了誰,神秘莫測的郎俊俠、多年未曾出手的武獨、游手好閒的鄭彥,以及無命令不出劍的昌流君……
足足八年,廟堂上、江湖中,已極少傳聞有人死在四大刺客劍下,彼此功夫也再未切磋過。然而到得這一天時,武獨的氣勢已與從前再不相同,這一刻,可說是八年裡他的巔峰!
就像回到了上京名堂那一次的交手,天地之間飛雪皚皚,武獨的帽翎上、肩上積了一層薄薄的雪花,而郎俊俠的衣袂則在穿巷而過的寒風中飄飛。
一片雪花從萬丈高空飛捲,飄落,輕輕地落在青鋒劍上,發出極輕的一聲響,分為兩半。
郎俊俠率先出劍。
那一刻武獨幾乎是同時一劍點去,兩人同時化作虛影,錯身而過。「唰」一聲,武獨一腳錯步,激得巷內雪花飛揚,劃了半個圈。郎俊俠則借力躍上巷內石牆,轉身,借全身力量一劍斬向武獨。
武獨倏然出劍,刺向落下的郎俊俠的咽喉。郎俊俠的青鋒劍已化作一道銳光閃爍的光芒,斬向武獨右臂!
武獨竟是不避不讓,以肩去接。郎俊俠倏然意識到一事,忙仰頭避過。
那一劍瞬間收回,烈光劍幾乎是挨著郎俊俠脖頸劃過,帶起數縷髮絲,在寒風中飛落。
兩人各自落地。
「穿了白虎明光鎧?」郎俊俠語氣中帶著譏諷之意。
武獨現出嘲弄的神色,笑容裡充滿了邪氣,答道:「沒有。」
郎俊俠方意識到武獨剛才是在冒險,賭他不敢以命換命,但若是那一下雙方真的換招,武獨就會受到重傷,而自己將當場被刺穿咽喉。
兩人沉吟不語,都在觀察著對方的每一個舉動,雪越下越大,落在郎俊俠的頭髮上、眉毛上,高手對決,必須身無外物,任何一個疏忽,便將導致最後的失敗。
然而就在此時,沙沙的聲響朝巷內傳來,就在郎俊俠的背後,出現了第三個人。
郎俊俠知道今天自己徹底跑不掉了。
那個高大的身影擋在了巷口,抱著手臂,注視郎俊俠——
——昌流君來了。
「你好,烏洛侯穆。」昌流君冷冷道,「怎麼到這裡來了?」
郎俊俠的呼吸微微發抖,連帶著劍尖也隨之發顫,旋即持劍一個轉身,背靠巷內牆壁,抬頭望向頭頂的天空。
「不要癡心妄想了。」又一個聲音響起,開口道,「你想逃嗎?」
鄭彥一個翻身躍上巷內的牆壁,吊兒郎當地坐著。
「鄭彥?」昌流君詫道。
武獨微微一笑,顯然都在他的算計之中。
「真不容易吶。」鄭彥提著個竹筒,竹筒裡裝著燒刀子,說,「明明是遼國的地方,卻來了這麼多人,不知道的人還以為發生了什麼事。」
「你什麼時候來的?」昌流君充滿了警覺。
「有一會兒了。」鄭彥朝昌流君說,「前天晚上,趁著元人打進來的時候混進了城,在酒肆裡頭碰見了武獨。」
昌流君不知鄭彥是否看見了錢七,但既然是先與武獨碰面,想必應當不會洩露什麼秘密。
趁著昌流君遲疑時,郎俊俠倏然身形一閃,朝武獨衝去。
武獨正在思考,見狀猛然回劍,出掌,與郎俊俠拆手,一錯身的瞬間,鄭彥與昌流君同時搶上!
雪越下越大,紛紛揚揚,蓋住了院裡的青松。
段嶺已有兩年沒看過雪了,不禁懷念起當初在上京的時光,那時候雪一下就是三天三夜,把所有邋遢的、無趣的東西都用白色溫柔地蓋住,彷彿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他朝外看,述律端也朝外看,兩人便這麼靜靜地坐著。
「你回過上京嗎?」段嶺問。
「回去過。」述律端答道。
段嶺又問:「現在上京變成什麼樣了?」
「活過來了。」述律端說,「去年我跟隨陛下往東北冬獵,大雪蓋住了上京受傷的地方。」
段嶺詢問自己上學的名堂與辟雍館,集市與酒樓,據說有些地方仍頑強地開張了,名堂則搬到了中京。雖說活過來了,當初的繁華卻早已不再。
「中京是個什麼樣的地方?」段嶺還沒有去過。
「大人,和上梓一樣。」述律端想了想,說。
這個話題十分敏感,段嶺開始覺得述律端似乎不是普通的侍衛,宗真會告訴他自己的身份,他也敢在自己面前提到「上梓」,彷彿得到耶律宗真的授意,將自己當作了朋友,不會去避諱某些特別的事。
「我也沒見過上梓。」段嶺說。
「陛下喜歡陳的東西。」述律端說,「喜歡漢人的詩詞歌賦、字畫和南邊來的人,每來一個人,他都會問到您。」
段嶺點了點頭,這時候,外頭突然響起嘈雜聲響。
武獨與昌流君押著一個人跌跌撞撞地進來,段嶺瞬間驚得站起,碰翻了案几上的茶碗。
「你是誰?」武獨莫名其妙地看著述律端,述律端起身,擋在段嶺身前。
「你出去!」武獨冷冷斥道。
述律端上下打量武獨,似要喊人,段嶺卻定了定神,說:「述律端,你先出去。」
述律端便抱拳退出,外頭又進了一個人,卻是笑吟吟的鄭彥,搓著手,說:「這天氣可真夠冷的,王大人,來我懷裡暖和暖和?」
段嶺驚疑不定,外面述律端還為他們關上了門,段嶺打量武獨押進來的那人,是個男人,頭上還戴著頭罩——該不會是……
武獨點了點頭,段嶺又朝外頭說:「述律端,請您到院子外等候,今天不必過來了。」
述律端應了聲走遠,段嶺點起燈,此刻雖是白晝,卻因下雪的緣故,房中十分昏暗。
點過燈後,昌流君才用手指拈著,將套在那男人頭上的頭罩揭了下來。
郎俊俠跪在地上,嘴角帶著一絲血跡,抬起頭,臉色蒼白,與段嶺靜靜對視。
武獨、昌流君與鄭彥各自坐下,鄭彥過來坐到段嶺身旁,武獨剛坐下便驀然起身,一臉殺氣,鄭彥只好起來讓出位置,說:「不是吵架了嗎?還以為你不要了,不要正好給我。」
「閉上你的鳥嘴。」武獨冷冷道,繼而坐在段嶺身邊,氣場全開,如同一頭雄豹一般,警惕地守護著身邊的段嶺。
「我們在巷子裡頭抓住了他。」昌流君坐在案几上,蹺著腳。
武獨依舊戴著他的黨項帽子,雙腳略分,坐在段嶺身邊,一手擱在膝上,另一手放在段嶺身後。
鄭彥則懶洋洋地靠在牆角,晃了晃手裡的竹筒,裡面還有一點點酒,拔開塞子,喝了口。
「誰先開口?」鄭彥說。
「等等。」段嶺突然說,「讓我先問。」
他沒有問郎俊俠,而是問鄭彥:「鄭彥,你怎麼來了?」
「你們出門砍樹,一走就是半個月。」鄭彥答道,「手下找不到人,回來問怎麼辦,費宏德先生推斷你們應當是朝西北走了,該當是去了汝南。我到了汝南,找到兩具屍體,沿著門外的車轍,見上了官道,便猜你們是來了落雁城。」
段嶺心道鄭彥當真聰明,雖極少出手,名頭不是虛的。
「話說回來。」鄭彥說,「你們來落雁城做什麼?」
沒人說話。
鄭彥見段嶺也不回答,便喝了口酒,自顧自道:「進城時正好城破了,便來偷點酒喝,沒想到撞上你男人四處找你,快急瘋了,提著劍要殺人,被我勸住。」
「後來有人拿著信物,讓他進城守府,擔心你有什麼事,我便等在外頭,又餓又冷地接應你們。」
段嶺:「……」
段嶺不由得心生歉疚,看了武獨一眼,武獨卻沒有任何表情,依舊是那面癱模樣。
鄭彥眉毛一揚,意思是接下來的不用說了吧。
段嶺看看昌流君,又看武獨,武獨道:「問完了?審他吧。」
自進屋後,郎俊俠的目光始終停留在段嶺的身上。段嶺被他看得有點怕,離得太近了,他總覺得郎俊俠隨時可能掙斷手上捆著的繩索,扼住他的喉嚨。
段嶺不由得朝後縮了縮,這時候,武獨放在他身後的臂膀有力地摟住了他。
「誰先問?」昌流君說。
「我先問吧。」鄭彥說,「簡直是一頭霧水,烏洛侯大人,你千里迢迢,跑到落雁城來做什麼?莫非是看上我們王太守了?」
郎俊俠答道:「這個問題,你該問昌流君才對。」
昌流君:「……」
「長聘呢?」昌流君君。
「不知道。」郎俊俠答道。
武獨問:「奔霄為什麼會跟著你?」
郎俊俠答道:「在路上碰到,便帶著過來了。」
「長聘?」鄭彥皺眉道,「他也來了?」
郎俊俠又不作聲了,武獨又問:「太子派你來的,是不是?」
「各位。」郎俊俠跪著,手上捆著牛筋繩,沉聲道,「謀殺朝廷命官,主犯是什麼罪,從犯又是什麼罪,你們心裡應當是清楚的。」
「我當然清楚。」武獨冷冷道,「所以你不會有治我們罪的機會。」
眾人聞言都心中一凜,武獨居然有殺人滅口的意思,雖說刺客們殺人乃是家常便飯,但四大刺客之間互相殺,似乎還是很嚴重的事。段嶺一顆心頓時提到嗓子眼,武獨要動手嗎?
「不好吧。」昌流君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他與郎俊俠沒有什麼深仇大恨,雖說他站在牧曠達一邊,但沒有牧曠達點頭,他也不敢隨便動手除掉一個這麼重要的人。
「我有太子密旨。」郎俊俠答道,「奉命前來落雁城,調查遼國軍事。」
「那你為什麼動手刺殺我?」段嶺突然說。
本來郎俊俠的借口一出,大家都沒有證據,是拿他沒辦法的,唯獨段嶺的思維速度才能把他的借口給頂回去。
郎俊俠笑了笑,說:「你沒有死。」
「我沒有死,不代表你沒有殺過我。」段嶺說。
「殺人是要對方死了,才叫殺人。」郎俊俠答道,「你既然沒死,我就沒有殺你。」
段嶺不想和他繞,說:「那麼咱們換個說法,你為什麼拿著劍來追我?因為我們撞破了一些事,所以想殺我滅口嗎?」
「撞破了什麼事?」鄭彥問。
昌流君不由自主地坐直,武獨頓時臉色一變。
「你打算把這些事現在就捅出來嗎?」郎俊俠眉頭微微一揚,說,「你是個聰明的小孩,我知道你不會的。」
段嶺一瞥昌流君,雖然蒙著面,看不到他神色,但從昌流君的反應來看,段嶺推測他一定知道蔡閆是假太子的事,且不知道自己才是太子的事。
他再看鄭彥,鄭彥的臉色徹底變了,段嶺據此推測,鄭彥很可能也在懷疑。
然而郎俊俠這麼一出口,昌流君與鄭彥的目光都轉向了段嶺,武獨忐忑地看著段嶺。
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駐留在段嶺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