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困

很遠的地方傳來喊殺聲,南門有隊伍出動了,且與元軍展開了正面交戰。

傳令兵沿著城牆衝來,舉著火把,輪到東門了!

東門先開,第一隊兵馬衝了出去。

段嶺的一顆心驀然提到了嗓子眼,知道這些都是為了宗真,甘願付出生命的人,今夜他們的任務是引開敵軍,戰到最後一人為止,幾乎都不大可能有命回來。

耶律宗真戴上頭盔,混雜在親兵隊中,神情近乎冷漠,眼神十分複雜,轉過頭,朝段嶺看了一眼。

「他要是死了。」武獨說,「吃的和錢是不是就拿不到了?」

段嶺正緊張著,被突然來了這麼一句,忍不住笑了起來。

「他聽得懂漢話。」段嶺說。

耶律宗真也笑了起來。

「失敬。」武獨倒是無所謂,朝耶律宗真一拱手。

耶律宗真說:「我們遼人有一句話,叫『生與死,是一條河的兩岸,人這一生,都在渡河』,不過是提前到了對岸而已,反而省了力氣。」

段嶺想起很久以前,父親教自己的一首歌。

「天地為棺槨兮,日月為連璧……」

那是一首長城下,士兵經常傳唱的歌謠。

「星辰為珠璣兮,萬物為濟送……」

遼軍居然也懂得這首漢曲,雖不知其意,卻也跟著唱了起來,曲子意思是死在曠野之中,天地就是棺槨,日月則是殉葬的玉璧,星辰是五光十色的珠寶,萬物則是頌讚者。

「吾葬具豈不備耶,何以加此……」段嶺清澈的男子聲線唱起,眼如靜夜,與武獨對視,眼中帶著笑意。

大門再次打開,領頭一聲令下。

耶律宗真笑道:「我為你們打頭陣,殺——!」

城外,元軍火把照耀夜空如同白晝,大門一開,喊殺聲四起,熱鬧非凡。四處全在鏖戰,奔霄後發先至,武獨雙腿控馬,拔出劍,帶著段嶺,跟在宗真的衛隊身後,衝進了敵陣!

這是段嶺此生中第二次面對如此眾多的元軍。

元軍如海潮一般湧來,然而耶律宗真的鐵甲馬更為兇猛,一瞬間直接撞了上去。突圍軍連番出城,元軍還未明遼軍之意,以為是來襲營的,剛回過神,後陣內便四處起火。

一隊隊的遼兵接連衝了出來,四處衝擊元軍的防線,每出一隊兵,防禦陣線便被打開一個缺口,元軍開始調動兵馬,竭力應對。

段嶺根本不知道面前有多少人,但宗真一定已安排人在城牆上觀察過,確定他們沖的是防禦最薄弱的地方,然而正面撞上去時,至少也有上千人。

拒馬樁被鐵甲戰馬撞開,第一撥上前迎擊的元軍被撞得人仰馬翻。緊接著更多的元軍開始包抄,四處全是殺聲、吶喊聲,還有流箭飛來飛去,段嶺已無法彎弓搭箭,一旦被撞下馬,將是死路一條。

他緊緊地抱著武獨的腰,把頭埋在他的背上,閉著雙眼,本以為當有不少慘叫聲,但他們身邊,反而是最安靜的。

只因武獨手持烈光劍,見人殺人,見馬斬馬,有人手持兵器衝來,便連人帶兵器一起斬斷,時而回手摸暗器,暗器飛射時,便有人悄無聲息地墜落馬下。

劍上、暗器上統統餵了見血封喉的劇毒,哪怕釘在馬匹身上,戰馬也瞬間翻滾,喪命。

如同暗夜中浴血的死神,稍沾上一點邊便有一條生命無聲無息地葬送。

直到攻勢稍緩,武獨大喝道:「山兒!」

段嶺手臂緊了緊,示意他還好,武獨吼道:「所有人,閉氣!」

緊接著,武獨叼著鐵哨,猛地一吹,內勁到處,尖銳聲響,衝向最後一道防線。

耶律宗真與一眾衛士接到命令,同時閉氣,突圍出來的上百騎齊齊踏動地面,發出悶雷般的聲響,向著朝他們發動衝鋒的上千敵軍猛然撞了過去!

兩軍相撞的瞬間,武獨雙手一展,帶著段嶺俯在奔霄身上,以內力朝兩側送出兩道藥粉,「呼啦」一聲呈水平線飛射而去,藥粉悄無聲息地在空中擴散,飛揚。

緊接著武獨反手一攬段嶺,身後所有士兵同時側身,藏身戰馬身側,固定住身軀,撞上了元軍的衝鋒陣。

高舉武器的元軍碰到那道藥粉,登時全部翻倒,防線又被打開了一個缺口。武獨抖開烈光劍,將撞上來的中毒士兵斬成兩半,第一個衝過了包圍圈!

「過了!」武獨喝道。

段嶺馬上摘下背後長弓,側身,彎弓搭箭,指向兩人身後。

遼軍也衝過了防線,元軍除卻中毒士兵,還有數百人,當即呈包抄陣勢,朝他們衝來!

「解甲——!」黑暗中,遼軍吼道。

奔馬狂衝之中,遼軍紛紛一扯馬上繫繩,「嘩啦」一聲,戰馬上的鐵甲全部散開,被拋在身後,緊接著衛士們全部扯下身上鋼鎧,當真是一路丟盔棄甲,只為了減輕重量。

元軍開始射箭,一箭飛來,擦過耶律宗真的臉龐,勁風接二連三地響起,段嶺瞄準對方弓箭手,果斷一箭。

射的卻是對方的馬,那匹馬頓時滾倒,馬上之人被後面追兵踩踏,段嶺連珠數箭,每一箭都放倒一個人。

武獨給他準備了足夠的淬毒箭矢,箭上喂有中者立斃的蝮蛇涎,段嶺專射馬,不片刻就憑著這箭放倒了數十名騎兵。

「逃脫了嗎?」段嶺問。

跟上前的遼軍越來越多,眾人卻不敢鬆懈,武獨回頭道:「鄭彥!」

「在的!」鄭彥臉上全是血,一抹道,「昌流君不知道出城了沒有!」

「烏洛侯穆呢?」段嶺問。

「在後頭!」鄭彥答道。

「別讓他跑了!」武獨喝道。

耶律宗真的衛隊趕上,呈羽翼般散開,追趕著段嶺。武獨放慢了速度,問:「你們的頭兒呢?」

「我在這裡!」宗真的聲音喊道。

折損了將近一百人,親衛都還在,段嶺回頭看時,見有三匹戰馬跟在他們後頭,其中一匹是述律端騎著。

「有受傷的嗎?」段嶺又道。

沒有人回答,就算受傷了也不敢拖累大夥兒,希望沒有事,段嶺稍稍鬆懈了點。

「還有箭嗎?」武獨問。

「十二根。」段嶺說,「你還有嗎?」

「省著點射。」武獨說,「這種毒太難做了。」

段嶺「嗯」了聲,天空中烏雲密佈,月亮隱去,暗夜中伸手不見五指,馬蹄包裹著布,為免驚動元軍。

然而就在不遠處,又有廝殺聲,是一隊元軍與遼軍正在廝殺。

「轉向!」武獨馬上道。

然而來不及了,對面元軍已發現了他們,棄了遼軍,在官道上朝他們殺來,顯然是臨時被調出,守在路上,足有兩千多人。

官道上全是元軍,同時彎弓搭箭要朝他們射來,再要強衝,必死無疑!

「進高粱地!」耶律宗真喊道,「既定點集合!」

遼軍一聲令下,登時「唰」的一聲散進了平原兩側的高粱地裡。緊接著箭矢亂飛,朝他們射了過來,元軍也隨之一分為二,衝進了高粱地中!

黑暗裡到處都是聲響,流箭亂飛,射在段嶺背上,段嶺穿著白虎明光鎧,也不知替武獨擋了多少箭,背脊痛得要死。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高粱地內似乎有什麼東西疾速衝來。

武獨抽出劍,突然間意識到危險,猛地躬身,揮劍斬去,「叮」的一聲斬中匕首,繼而以劍一挑,爆起一捧血霧。

是步兵!段嶺心中一震,但步兵有這速度?!

緊接著一道飛索射來,奔霄登時滾倒,千鈞一髮之際,武獨單手摟住段嶺,兩人同時從馬背上翻了下來!

「起!」武獨怒喝道,藉著側翻之力,以肩膀頂著奔霄側旁,將它再次頂起。正要翻身上馬時,背後倏然有人追到了段嶺身前,抽出長刀,一刀唰然斬下。

武獨突然轉身,與此同時,段嶺朝後猛地一退,短短瞬間,看清了衝上前的刺客!

那刺客一身黑衣,絕不是元軍的人!

段嶺臨危不懼,反手抽出背後箭矢,一手疾探,與那刺客換招。在那眨眼的短暫瞬間,刺客長刀揮來,斬過他的腹部,劃破他的外袍,現出內裡的白虎明光鎧。段嶺手中箭矢則在那刺客臉上一劃,劃破皮膚,帶起血花。

刺客朝前一步,突然就倒了下去。

武獨再出劍,帶著段嶺一避,躲過側旁襲來的又一名刺客,手起劍落,把那刺客斬死高粱地下。

細箭無聲無息飛射,有刺客衝向奔霄,被奔霄一腳踹飛。

「奔霄!跑!」段嶺見追不上戰馬,怒喝道。

武獨拖著段嶺的手,跑進麥田深處,迎面又是一劍,武獨長劍掠過,將那刺客斬死,倏然收劍,與段嶺錯身,擋在他的背後,兩手一式漫天花雨,無數飛鏢射進高粱地內,悶哼聲四起,刺客應聲而倒。

「影隊的人?」段嶺問。

「別害怕!」武獨說,「跟緊我!」

然而下一刻,元軍殺了過來,兩人在高粱地內狂衝,已無法找到戰友們。側旁突然又出一劍,武獨大喝一聲,側身撞進高粱地內,然而就在此時,一隊元軍直撞過來!

「武獨!」段嶺焦急喊道。

黑暗之中一片混亂,段嶺險些被馬匹撞倒,與武獨牽著的手被馬匹衝開,幸而武獨先放手,否則段嶺的手臂就要被元軍從馬上揮來的一刀給斬斷。

段嶺抱頭一個翻滾,滾進了高粱地內,翻身起來時,武獨已不知去了何處,他馬上彎弓搭箭,尋找可能的掩蔽處。

這個時候絕對不能呼救,否則刺客一找來自己就死定了。

他彎弓搭箭,還剩下十一根箭矢,說不定還能撐一會兒。

烏雲退去,月光灑下,周圍一片敞亮,不遠處有聲音朝他接近,又是刺客。段嶺已來不及多想,以箭矢指向聲響處,等候那刺客撲上來的一擊。

果然如他所料,一個身影飛身而出,在半空中抽刀,旋轉,朝他當頭斬下。段嶺果斷放箭,緊接著朝前一步,以背脊去挨那一刀。

那一箭正中刺客咽喉,那人在半空中便全身抽搐,朝段嶺摔下,那一刀也再無力道。

然而在段嶺的背後,一匹戰馬橫衝而來,猛地撞中了躍上空中,一刀朝段嶺脖頸斬下的又一名刺客!

段嶺驀然回頭,看見戰馬上滾下一個人,那人抽出佩劍,劍上反射著銀白色的月光,卻是郎俊俠。

「走。」郎俊俠說。

「烏洛侯穆大人?」有刺客道。

「走啊!」郎俊俠勃然大怒地喊道。

「走!」鄭彥策馬衝來,將段嶺一扯,拖上馬去。

《相見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