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嶺夜裡看看武獨的信,突然覺得十分寂寞,還好他走得不是太久,未到望眼欲穿之時。
武獨不在家裡,哪怕再忙,也少了一些東西。最重要的是,隨著時間過去,段嶺有種強烈的不安全感。似乎武獨不在,自己做的許多事都沒人看,沒有多大意義了。
雖說如此,政事還是得做的。
到得過生辰前的最後一天,流民已全部安置完畢。費宏德結完最後一個草案,朝段嶺說:「殿下明日先好好休息。過得幾日,待校尉將軍歸來後,再詳細討論。」
段嶺說:「我再從頭看一次吧。」
費宏德說:「明天是您的壽辰,這半年來,您沒有一天是好好休息的,就歇一天吧。」
段嶺十分意外,費宏德居然記得自己的生辰,他問:「那費先生呢?晚上一起吃飯?」
「我去找烏洛侯穆吃吃酒。」費宏德答道。
如今府中,也只有費宏德敢和郎俊俠打交道,其他人都是有眼色的,知道武獨不喜被關著的那傢伙,生怕走太近被連累。
段嶺送走費宏德,呆呆坐了一會兒,連日腦子沒停過,一下子閒下來,反而覺得不安分。
去看看百姓安頓得如何好了。
段嶺叫來鄭彥,讓他陪自己去看舊城的情況,鄭彥小心翼翼地保護著,城中一下熱鬧了不少,也並無自己想像中的混亂。
「一下多了兩萬人。」段嶺說,「當真熱鬧,只盼不要打起來。」
「有人接納已是萬幸。」鄭彥說,「還敢做什麼?」
段嶺答道:「確實,比起以前在落雁城中挨餓受凍,這兒已經好了不少。」
「你們平日裡聊來聊去。」鄭彥說,「聊出什麼結論來了?怎麼安置這麼多人?」
「還未完全確定。」段嶺答道,「已有方案了,但須得等武獨回來,才好最終確認。順便把大家都叫上,將提案從頭過一遍。」
畢竟要推動這麼一個龐大的方案,是要依靠軍隊的力量去執行的,具體能不能做,還是要經過武獨。
「明天你就十七歲了。」鄭彥說,「想吃什麼?」
「你怎麼知道?」段嶺有點意外,問,「武獨說的?」
「嗯。」鄭彥說,「武獨說,如果他白天趕不回來,就讓我給你煮碗麵吃。」
「明天讓郎俊俠也一起出來,吃個飯吧。」段嶺答道。
鄭彥想了想,點了點頭,那天段嶺見過郎俊俠一面後,還是吩咐人給他換了間房,允許他在太守府附近範圍內活動,甚至可以偶爾上山去。
「今天呢?要見烏洛侯穆不?」鄭彥問。
「不了。」段嶺說。
「替你找費宏德先生?」鄭彥又問。
「不用。」段嶺回到府內,獨自坐下。
鄭彥說:「泡溫泉?」
鄭彥露出壞笑,段嶺雖然知道鄭彥不會對自己做什麼,卻也懶得動,答道:「算了,明天再說,我靜一會兒。」
鄭彥便關上門,退了出去,站在門外說:「我就在外頭。」
段嶺「嗯」了聲,獨自坐在空曠安靜的廳堂內,連日來紛繁錯雜的事,一件一件,被逐漸地清出腦子去。
明天武獨會準時回來嗎?
段林非常強烈地想念他,上次來信之後,武獨已有足足七天沒有音訊了,他現在在哪裡?如果明天趕回來的話,現在已經快到河北了吧。奔霄腳程很快,只要他想回來,自然是能回來的。
窗外的天光逐漸暗淡下去,段嶺想了想,終究覺得無事可做,又取出費宏德的陳情書。等過完年後,大家都確定下來了,就要把陳情書送回朝廷去,讓牧曠達轉而呈交內閣,再經李衍秋之手。
朝廷批復後,明年開春便可開始執行。
這夜外頭風雪大作,北風怒號,段嶺聽得不放心,又把人叫來,吩咐去舊城裡看看,免得冷死人。再讓王鉦過來領銀兩,分給守城士兵們買酒喝暖身子。
陳情書送上去後,若直接給李衍秋,應當不會有什麼問題。最怕就是卡在蔡閆的手裡,一旦誤了春耕,就白費工夫了。
風聲越來越大,段嶺有點昏昏欲睡,聽見鄭彥在外頭說了句話,突然精神起來。
「什麼?」段嶺問,「武獨回來了嗎?」
門突然被打開,一陣風雪吹了進來,一名身長八尺的男人走進,披著黑色的斗篷,走進廳內。
外頭鄭彥識趣地關上了門。
「你終於回來了!」段嶺激動道,「怎麼這麼……」
那男人摘下斗篷,卻是李衍秋,呼吸的氣還帶著白霧,定定地看著段嶺。
如同一道驚雷劈過段嶺的腦海,如同萬丈孤峰落雁飛回,如同群山崩摧,滄海倒灌。那一刻,段嶺已不知該說什麼,站著不住發抖。
「皇兒。」李衍秋的嘴唇動了動。
段嶺踉蹌走上前去,全身都在發抖,他想喊,卻彷彿有什麼扼住了他的喉嚨,想哭,眼淚卻不知去了何處,眼裡只是一陣酸澀。
「陛……陛下,四叔。」段嶺顫聲道。
段嶺一個踉蹌,衝上前去,緊緊抱住了李衍秋,失去了全身的力氣。李衍秋抱著他,慢慢地單膝跪了下來,把他抱在懷裡。
「四叔……」段嶺說,「是你,是你……四叔!」
門外,大雪漸小了些,風中雪花飛揚。
武獨一身刺客服,披著斗篷,全身都是雪,站在門外,忍不住朝裡頭看了一眼。
「你太冒險了。」鄭彥朝武獨責怪道,「怎能把陛下帶來?萬一有什麼閃失怎麼辦?」
「為什麼不能帶來?」武獨說,「他吃了這麼多苦頭,也該輪到別人為他吃點苦頭了。」
鄭彥竟是無話可說,只得與武獨一左一右,站在門口。
李衍秋與段嶺坐在榻上,彼此相對。李衍秋沉吟不語,眼裡帶著悲傷的神色,伸出手撫摸段嶺的側臉。
段嶺卻喜極而泣,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李衍秋抬手,摸了摸他的手。
雖然來時戴著手套,但李衍秋的手指仍一陣冰涼。
「是今天嗎?」李衍秋從懷中掏出一張生辰紙。
段嶺:「……」
段嶺還是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生辰紙,看了一眼,生日正是今日。
「是,就是今天。」段嶺說。
「武獨帶著我一路趕來。」李衍秋道,「總算趕上了。」
「您不該……」段嶺說。
「這是四叔陪你過的第一個生辰。」李衍秋說,「來日每一年裡,四叔都會陪在你身邊。」
段嶺的眼淚終於出來了,靠在李衍秋的肩上,無聲地流著淚。
兩人就這麼安靜地依靠著,風聲終於小了,雪卻變得更大了,鵝毛大雪的唰唰聲響徹天地。
段嶺讓李衍秋坐著,自己起身去開門。武獨等在門外,段嶺剛要叫他進來,武獨卻低頭在他耳畔說:「先不必管我,去陪你四叔。」
段嶺搭著他的脖頸,在他唇上親了親,知道這是武獨給他準備的,最好的生辰禮物,便說:「你們都去休息會兒吧,換身衣服。」
武獨知道自己站在門外,段嶺也不安心,便點點頭,說:「我與鄭彥今夜輪值,你不必管我們。」
段嶺關上門,回到房中,這才服侍李衍秋脫下外袍,放在火盆旁烤乾。李衍秋一直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嘴唇仍在微微顫抖,似乎十分緊張。
段嶺無意中瞥見他的神態,突然想起了,就像當年父親來上京的第一天,彼此父子相認之時,也是一模一樣的表情。
他仍有些拘束,畢竟李衍秋不是父親,每次見到他,俱感覺到高高在上的帝王氣勢,與當年父親來到自己身邊時不一樣。
「皇兒。」李衍秋朝段嶺招手說,「過來,再讓我看看你。」
段嶺便又坐到李衍秋身邊去,他非常地緊張,並感覺到李衍秋似乎比他更緊張。
李衍秋眼中帶著淚,不禁又笑了起來。
「第一天見到你的時候。」李衍秋說,「我就覺得隱隱約約,有什麼不對,那夜你爹給我托夢,說你回來了。」
「是嗎?」段嶺眼裡也帶著淚水,詫異地問,「他說了什麼?」
李衍秋搖搖頭,說:「記不清了。」
叔侄二人相認後,第一件事居然是談荒唐的夢,段嶺自己都覺得好笑,忍不住笑了起來。
李衍秋緊緊地抓著他的手,低頭看他的手,再看段嶺的臉,另一手拇指撫摸段嶺的眉眼。
「我長得不像我爹。」段嶺答道,「爹說我像我娘。」
「我不曾見過。」李衍秋說,「但想必嫂子是很美的。」
「那天在宮裡。」段嶺說,「四叔就感覺到了嗎?」
「不,更早。」李衍秋說,「興許你忘了,剛入江州時,隔著車簾,看了一眼,心裡便隱約有些忐忑。」
段嶺問:「你一直知道……對不起,我太沒禮數了……」
「不要緊。」李衍秋笑著說,「你這樣,我很高興。」
「你一直知道蔡……蔡閆是假冒的嗎?」段嶺問。
「最初我便隱約覺得不對。」李衍秋淡淡答道,「但他是烏洛侯穆帶回來的,又有武獨做證,一切俱分毫不差。當時事態急迫,容不得再慢慢盤問,萬一他真是你,恐怕一輩子都忘不了四叔待他的懷疑。」
「及至我三番五次,見他批復時,寫的一個『李』字。」李衍秋說,「那一起筆,與『李』字不同,倒像個草字頭。」
段嶺瞬間震驚,沒想到李衍秋竟是從這種細節上看出了蔡閆是冒牌貨來!「蔡」字起筆時先寫兩個小十字,十字的橫,其實是一提。而「李」字則是四平八穩的一長橫,一短豎。
蔡閆寫習慣了自己的名字,在寫「李」這個字時,起初也會下意識地稍稍一提,來寫「李」的第一筆,而後興許慢慢地改過來了,看在李衍秋眼中,仍是不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