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臨朝

天濛濛亮,五更剛過,六更未響,聽竹居的木門便「吱呀」一聲開了。一臉倦容的姜尚茫然注視兩名站在門口的宮內執事,不知發生了何事。

浩然昨夜二更方歸,此時正睡得迷糊,依稀聽見樓下傳來「大王臨朝,傳司墨侍候,下大夫議事……」頓時一個激靈,草草繫好腰帶,尋得扔在塌下的兩隻靴子,與迎上前的姜尚並肩穿過後花園,朝午門奔去。

偏殿內百官等候已久,涇渭分明的兩派朝臣各聚一群。太師聞仲遠征北海未歸,左側以上大夫費仲,尤渾為首,右側比干,黃飛虎站於中央,浩然一眼掃去,不見三朝元老商容,知是月前已告老還鄉,便與姜尚朝黃飛虎一派走去。

浩然身材頎長,站在老氣橫秋的百官中頗有鶴立雞群之感,黃飛虎一見是他,顧不得與姜尚招呼,急匆匆地拉過浩然來,邊問道:「你怎麼在這裡?」

浩然不解,反問道;「怎麼?今天不是上早朝?」

武成王啼笑皆非,道「下大夫上早朝,你這司墨到偏殿來做甚?快去御書房服侍!」

話未畢,午門處奔來一人,宣道「司墨浩然何在?」黃飛虎暗道糟糕,忙攔住那人,正是中宮姜後派來抓人的執事,執事清了清喉嚨,正要斥司墨擅離職守,卻見黃飛虎護著浩然,一時間也不敢造次。丞相比干,諫官梅伯湊近來,紛紛詢問何事。

皇叔比幹不聽還好,一聽頓時氣得吹鬍子瞪眼,斥道「大王昨晚在御書房過的夜,司墨走得不見人影,這是什麼道理?!還不快去!」

天子半月不問政事,竟獨自一人在御書房熬夜,今日又有此等好心情臨朝,實是自妲己入宮後聞所未聞的奇事。飛虎忙把浩然推出偏殿側門,這邊廂已敲起鐘鼓,偏殿大開,群臣依序進了午門,列隊朝九間殿走去,不提。

再說浩然扶正黑冠,朗步奔向壽仙宮御書房,知姜後是蓄意為難,領職前並無派人前來教導,昨晚又心神恍惚,竟把紂王一人丟在書房內過了整夜。然而浩然走後,紂王何不去寵幸妲己?這又令其心下好生不解。

剛想到妲己,長廊下幽香撲鼻,紅漆柱前的妖孽不是妲己又是誰?浩然只得停了腳步,在離狐妖十步遠之處站定。

妲己身形窈窕,楚腰一握,手挽傾世元囊,倚著柱子儘是說不出的依人風韻,時值盛夏,壽仙宮近旁荷塘內飄著片片浮萍,清晨露水七色光華流轉,映得蘇妲己一張粉臉柔弱動人,浩然走也不是,停也不是,心下轉了無數計策,沉聲道:「狐妖。」

妲己嬌軀微震,雙目秋波似水,轉頭朝他望來,悠悠歎了口氣。浩然心下不耐,道「把傾世元囊收了,我有事與你談談。」

好不容易遇上,浩然也不管殷天子還在書房,百官於九間殿內苦等,索性背靠廊柱,朝蘇妲己招了招手。後者風情萬種,倚了上來,一手按著浩然胸口,另一手環過浩然脖頸,溫言軟語道「道長是崑崙山來的?」

美色當前,浩然不為所動,單單一掌抵住蘇妲己湊到嘴邊的丹唇,兩人呼吸近在咫尺,低聲道:「狐妖,你奉女媧之命前來魅惑紂王,斷送成湯江山,這是天命,我本不應插手。但我要尋一物,名叫軒轅劍,與你大有關聯。」

妲己全身柔若無骨,媚眼如絲,盈盈笑道:「道長……」

「閉嘴,我不吃這一套。」浩然不耐道「你妹王貴人原型尚在,假以時日,再度修煉為人,不是什麼難事,我與你並無解不開的仇恨。」

妲己忽地驚呼一聲,錯身回頭,與浩然一同望向長廊盡處,那裡隱約有個人影一閃,似是發覺自己行跡暴露,急忙進了壽仙宮。

浩然暗道糟糕,認出正是黃妃帶著一名婢女。此事定是妲己安排無疑,再怎麼小心,也著了道兒。不由得心下憤怒,正想狠狠扇那狐妖一耳光洩憤,不料妲己又款款退了一步。傾世元囊一抖,變了模樣。

浩然嚇了一跳,妲己所變之人自己全然不識,未想狐妖還有這等隨意幻化外型的本事,只見妲己身形拔高,直與浩然平齊,變作一名年輕男子,目如古井,眉如折刀,膚色白皙,面容英俊,渾身上下散出一股唯我獨尊的氣勢。

是妲己幻化了,還是面前的妲己本就是個假貨?浩然收斂心神,不住打量那男人一身裝束。

男人半身□□,道袍脫去一半,垂於腰間,露出白皙胸膛,袍袖無風自飄,浮於半空。腳踝上金環叮噹作響,兩隻手臂均是奇異符文刺青,偏生雙眼又如死海千里,直是世間萬物,均不在其眸中。

君王英偉容貌與其一比,直是雲泥之差。浩然心中也不知念了無數次不可慌張,不可慌張,那男人已靠得近前,右手把浩然霸道按於庭柱之上。左手覆上浩然側臉,鼻樑反覆摩挲他的唇角,挑逗之意,盡現無疑。

浩然一顆心跳得劇烈,好幾次正要把不知來歷的男人推開,瞥見那人唇角含笑,鼻息交錯,卻不自覺地怔了。當此心猿意馬之際,半空中忽有人乾咳一聲,浩然忙掙了一掙,倏然間望見男子道袍上繡的正是八卦圖。

道德經云: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無生有,有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浩然瞬間心智澄澈,想起一氣化三清的傳聞,別過頭去,冷冷道:「你褻瀆三清,可是死罪。」

妲己試探之意被一言道破,所化之人正是三清之一,當即收了傾世元囊,恢復女身,淡淡道:「既是金鰲道友,奴婢今夜三更在御花園恭候。」話音落,逕自朝殿後一轉,消失無蹤。

這宮前還有別的男人?浩然想起半空中那聲咳嗽,轉頭望去,晴空萬里,不見異狀。

浩然本想試探妲己,怎知被戲弄的人卻成了自己。當下火冒三丈,恨恨一拳擊在庭柱上。穿八卦袍男子定是三清之一無疑,妲己又判斷自己是金鰲島一系,莫非方才半裸道人型態是通天教主?午門處鐘鼓響起,遙遙傳來,浩然方記起往御書房一事,忙大步進了壽仙宮。

話說黃妃前腳進了御書房,浩然後腳便到,四名婢女正跪在紂王腳邊整理袍服,黑袍金帶直拖到地,紂王一見浩然來到,微有不悅,正要出言責問時,黃妃側身為挽起紂王腰帶,先一步冷冷道「到中宮去等候發落,自有王后娘娘治你。」

那句自然是說與浩然聽,然而紂王卻極其不耐,半身轉過,道:「孤還沒吭聲,何時輪到黃妃問罪了?」

黃妃一聽此言,立時跪下,道「臣妾不敢。」

浩然尷尬無比,正要下跪,紂王又道:「免了。這書房本不是你們嬪妃該來的地方。」

浩然會意,此言是在驅黃妃走,後者卻兀自昏昏沉沉,起身正要接著服侍紂王,紂王道:「孤說得不夠清楚?都滾出去!」

黃妃心有恨意,面上只得裝作惶恐,帶著四名婢女退了出去。紂王又說:「還等什麼,浩然你要百官把氣都出在孤身上不成?」

浩然只得快步上前,躬身伸臂,環過紂王虎腰,低頭為天子繫好真龍袍帶,匆匆手中不停,邊低聲問道:「大王昨夜睡得可好。」

紂王不答,卻道「黃妃自幼隨武成王習槍弄棒,缺了溫柔,你不必介懷。」

「臣擅離職守,原是該罰,只望板子打得輕點。」浩然答道,隨手把紂王頭髮一挽,取過天子冠扣上,又順著衣領把龍袍拉直,當即轉身捧了奏折盤,跟在紂王身後邁出壽仙宮。

壽仙宮至九間殿,不過數百步之遙,浩然在路上說道:「臣知大王定不忍自個睡覺,任臣罰站,便自作主張,翹班回聽竹居去了。」

紂王背對浩然,嘴角扯了扯,當是忍著笑,板著臉道:「難得今日孤精神好,上個早朝,滿朝文武該謝你那仙家真氣才是。」

清晨暖日照於一君一臣身上,浩然驚覺,紂王微笑是背對他的,雖話中不帶些許笑意,自己卻一清二楚,不禁詫異無比,何時自己與商天子間默契達到此種境界了?

紂王放慢腳步,問道「怎麼?」依舊是不回頭。

浩然驚訝更甚,把心下所想說了,紂王笑道:「孤說過,有的人,天生心神便被無形之線連於一處,彼此間雖遠隔萬里,從未謀面。但得有朝相遇,亦倍感熟悉,似是前世造就的……」

紂王忽覺失言,岔開話道:「滿朝文武,不,成湯天下,唯你浩然一人而已。」又唏噓道:「冥冥之中,運數已定,只是我等愚鈍凡人不可知……」

浩然全沒想到引出紂王這些話來,正要說點什麼,已到九間殿後門處。執事唱了喏,揚起木錘,一錘擊於銅磐上。

珠簾開,黃紗啟,百官山呼萬歲。

紂王落座,浩然毛手毛腳地把奏折堆於金案上,黃飛虎於群臣之首忙使眼色,示意浩然須一手捧著,不可放下,無奈浩然只是不見,紂王看了心中好笑,也不理會,咳了一聲,道:「有本奏來,無本退朝。」

「臣有本奏!」座下百官隊中,諫官梅伯出列。

浩然終於把竹簡堆好,末了還滑落一卷,只得裝作若無其事,站直面朝百官。方看見黃飛虎連打手勢,右手平攤,左手握拳,不斷作磨墨之意,才醒悟過來,取了硯台墨棒,於桌角小心磨著。

梅伯先磕了個頭,跪伏於地,捧著笏板道:「臣聞:『國之將興,必有祥瑞;國之將亡,必有妖孽。大王半月不朝,日日飲宴,夜夜歡娛……」

浩然一聽此言,差點把墨棒杵到紂王手上去,暗想梅伯這不是找死麼。天子好不容易才上一回早朝,你就指東說西,不來還好,一來便得挨罵,趁早說點北海軍報,運河工程才是正經。如此下去,縱無妲己傾世元囊在旁,指不定這直腸子也得被紂王吼個灰頭土臉。

然而諫官一職設來有何用?浩然實不知情,諫官自湯王在位時便代代相傳,作用與後世「御史大夫」相似,專管天子出軌之舉,行教導之責,百官不敢說的話諫官得說,可謂激怒天子,唱黑臉的第一人。

紂王早料到坐上九間殿,第一件事便是挨梅伯罵一頓,心內已有準備,閉起雙眼,不置一詞。只聽諫官又續道:「聞太師北伐未歸,天子荒廢朝政……」

及至梅伯念到:「後宮妖氛凝重,沉湎美色,誤國誤民」時,紂王臉上終於掛不住,待得要出言打斷,梅伯卻厲聲道「望大王痛思悔改!為時未晚!」便奏完了。

紂王睜開龍目,淡淡道:「孤這不是來了麼?哪位愛卿還有本奏?」言下竟是讓梅伯繼續跪著,比干又出列道:「臣有本奏。」

比干身為皇叔,上朝可不跪,只弓腰捧笏,立於梅伯身旁。殿上唯有浩然感覺到紂王怒氣極大,心中祈道老傢伙別再來掀天子逆鱗才好,所幸比干奏的都是民生之事,紂王聽了半晌,龍顏稍緩,取過前夜所批奏折,一五一十,談了個大概。又墨筆圈點,下了幾道御旨,分發至主持官員。浩然卻見殿下滿朝文武,目光均是集於自己身上,渾身說不出的不自在,只得取過墨棒,藉故低頭,不與百官正面朝向。

擼來擼去,磨了滿滿一大盤墨,直要從硯台邊溢出,昨夜又沒睡足,倦意漸生,精神恍惚,忽聽比干朗聲道「軒轅墳」三字,不由得一個抖擻,墨棒「啪」的斷為兩半,手中持著半截,另半截受力一激,帶著點點墨水橫飛出去,打在紂王臉上,留了個黑眼圈,拖出一道墨跡。

這下滿朝文武競相嘩然,幾個把持不住的,當場便撲哧笑了出聲。

死罪!這可是死罪!浩然心下哀歎一聲,自進宮後只覺無論做什麼都是死有餘辜,只想索性把傳國玉璽捧來囫圇吞進肚裡,拚個全屍,殿旁執事已手忙腳亂,取了絲布前來擦拭。不想紂王喝道:「慌張什麼!」隨手取過絲布三兩下揩過,接著道「軒轅墳有何物?」

不見天子怒髮衝冠,實出百官意料,若換了別人造這糗事,不誅九族也得被拖出殿外亂棍打死。百官既惶又恐,皆驚歎這司墨的闖禍本事實乃爐火純青,受寵程度也是無以復加。

比干當即藉機續道:「軒轅墳中野狐成群,骸骨眾多,日久天長,恐有狐成精,老臣懇請大王派兵前去探查。」

話說軒轅墳是妲己,王貴人的老巢,比干顯是對妲己早已心存疑惑,自狐妖進宮後,朝歌常有野狐出沒,每到月圓之夜,必有狐精循宮牆離去。黃飛虎發現此事,通報比干,比干又派人跟隨野狐足跡,查出軒轅墳中住了上百隻狐狸,這蹊蹺與蘇妲己決脫不了干係,是以特意朝紂王啟奏。

紂王道:「如此便依皇叔所言,武成王帶一隊兵前去看看。」黃飛虎領了諭令,百官再無本奏,紂王道:「退朝。」於是掛著個黑眼圈,把自家冒失鬼領走了,黃飛虎領兵前去軒轅墳,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曉。

《我和妲己搶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