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秘會

紂王拂袖退朝,面上墨痕依舊,離了九間金殿,不回壽仙宮,沿偏殿小徑朝後花園走去。浩然只得跟於天子身後,不出聲,也不敢悄然遁走。

初夏日照煦暖,滿園芍葯開處,放眼儘是說不出的爛漫繁華,浩然被繁花盛開之景吸引,心生感觸,不防紂王已停在花圃前,險些撞上天子虎背,忙收了腳步站定。

紂王道:「有何惆悵?看你不像傷春悲秋之人。」

浩然只是望著滿園芍葯爭紅鬥艷,搖頭道:「你不懂。」

「我不懂?」紂王嘲道。

浩然方驚覺出言不遜,忙謝罪,又道:「在臣的家鄉,從未見此花盛開。」

紂王點頭,問道:「有何名花?」

浩然歎了口氣,道「七合龍爪。」

紂王緩緩道:「七合龍爪花毒性不淺,觸後肌膚紅腫難耐,花粉入體,少則喉嗓出血不休,量大則致死。種了多少?」

浩然未料紂王博覽群書,連醫理藥性亦精通,答道:「遍地都是,漫山遍野,在人屍上長出的七合龍爪花。」

說話間紂王走進芍葯叢中,那處以磚石砌了塊石地,方台周圍樹著幾塊木架,上有十八般兵器,紂王隨手揀了兩把木劍,拋給浩然一把,笑道:「孤從小便與飛虎在此習武。」

浩然掂量手中木劍,雖沉重亦能抬起,當即挽了個劍花,劍尖不敢對著天子,斜斜別開。

紂王說:「聞太師教我與飛虎練劍,第一式便是『四方臣服』。」

說畢一劍橫掃而去,浩然忙挺劍相迎,雙劍相交,如擊敗絮。浩然知道天子要教其防身劍術,當下凝神謹記,片刻你來我往,拆了十餘招。日上中天,浩然練得汗流浹背,不知不覺紂王已把一套劍法演完。

浩然天資聰穎,紂王只教一次,便過目不忘。為師者最大的愜意莫過於徒弟一點便明,何況兩人更心意相通。紂王教得興起,解了上身九五龍袍,任其搭在腰間,一身汗水在陽光下閃著點點光澤。換了木戟,一招鳳點頭朝浩然頸側劃來。

只見紂天子赤膊上陣,健壯英偉,掛著半邊熊貓眼,笑逐顏開,正像個好不容易找到玩伴的大男孩,哪有半點史書中的一代昏君模樣。

「累了?」紂王笑著朝他道。

浩然忙搖頭,紂王收了木槍,隨手拋到一旁,擦了把汗,道:「今日教得有點多了,有空好好習練,其他招式擇日再演。」

回到壽仙宮,紂王顯是盡興舒暢,吩咐浩然在旁等著,自己徑前去沐浴。

浩然立於龍榻旁,內心天人交戰,百味雜陳。自小開始,所識之人,所經之事,無一不是為著自身利益,生存爾虞我詐,浩然全憑冥冥運數與天賦,方得在幾千年後的亂世中艱難存活,又受欺詐無數,好幾次險死還生,只覺身周無一個朋友,從未有真正值得托付,信賴的人。

一時心中衝動,便要把成湯六百年的江山歸所,紂天子的結局和盤托出,然而千頭萬緒,這事又從何說起?

「多日未動,今天難得筋骨酸痛,痛快出了一身汗。」紂王的聲音從紗帳後傳來,對鏡更衣,片刻便換了件乾淨的絲袍,信步坐於金榻上。浩然一見之下,頓時尷尬非常,先前所想之事盡數拋到天外。

黃帝興邦,嫘祖養蠶,蠶絲紡成綢,純絲綢在上古是極其珍貴的布料,輕柔如無物,冬暖夏涼。極薄絲袍披於紂王身上,以布帶鬆鬆挽了個結,內裡全無衣物,竟是如赤身裸體一般,全身肌膚看得一清二楚。

浩然的臉直紅到耳根,目光移開,不敢直視紂王,後者似有察覺,笑道:「把木屜裡兩個盒拿來。」

浩然依言做了,不等天子吩咐,開了一盒,裡面裝著幾塊龍誕香,心神領會,取了一塊,置於沉香爐中,香煙裊裊飄起,滿室芬芳醉人。再看另一盒中,卻是不知有何用的固體羊脂。

那邊紂王淡淡道:「過來給師父按肩膀。」

教了幾招劍法,便厚顏自稱為師,浩然不禁啼笑皆非。取了一小片油膏,於手心化開,紂王脫去半身絲袍,伏身在床,讓浩然塗了少許油,坐在床上反覆推著。

紂王沉聲道。「孤與你獨處這幾日,常能感到你把孤當作親人,伴君時你是真心欣喜。但時時歡樂未過,便轉為哀傷,可是觸景生情,懷念雙親?」

浩然不料天子把自己看得如此透徹,心中翻來覆去,難以抉擇,紂王又道:「昨夜孤難得安睡一晚,你走時又為何歎氣?」

霎時間浩然靈台清澈,更知紂王心如明鏡,對自己愛護之意當是出自一片真心。只覺鼻前發酸,即是犯了天條也再無所懼,終於道:「我憂大王黎山題詩褻瀆神明一事。」不知不覺,話中卻是帶了些許澀意。

紂王側過頭,望見浩然停了手,雙眼發紅,遂微笑道:「天子也是人,自然也會有犯錯的時候。不知為何,我一見女媧娘娘之像,便不由自主生出這些念頭。」

「孤錯了。」紂王淡淡道。

短短三字,浩然只覺心內有股說不出的無力感堵著,只可惜木已成舟,你題下的詩已斷送了自己,斷送了江山。

紂王又道:「傳人宣飛虎來。」旋即醒悟黃飛虎已被派去軒轅墳調查狐妖一事,自嘲道:「忘了,忘了。宣殷破敗。」

浩然不解,走出壽仙宮門,著一執事傳來御林軍統領殷破敗,紂王依舊伏著,不看殷破敗,只吩咐道:「你帶幾個人,到黎山媧皇宮去,把我題在壁畫上的詩洗了,出宮有人問起,不必多言,就說孤吩咐你去辦點事。」

浩然心中一凜,手足發冷,回頭遙望宮殿簷廊,傍晚晴空如洗,卻無絲毫天譴之像。自己改變了歷史?史書上當無商天子擦去題詩一事。殷破敗領命去了,這道御旨卻如晴天霹靂,震得浩然不知所措。

紂王笑道「做錯事自然要彌補,孤也是人。明年三月十五,女媧誕之日,孤再去祭拜一番,於女媧座前好好謝罪,帝王之言上達天聽,女媧娘娘是人類之母,想必不會介意兒子的一點……」

浩然搶道:「大王。」

紂王莞爾道:「這便解了你的心結?」

浩然又驚又喜,喜的是褻神之事得了補償,陰霾消散,紂王得保江山,不再發生鹿台自焚的慘劇,只要協助姜子牙把妲己驅走,或是設法破了傾世元囊;再退一萬步,自己時時留在紂王身側,便能保住紂王不受魅惑。

然而更驚的是,來前東皇的叮囑仍在耳旁,不可改變歷史,否則定有大禍,這便輕鬆扭轉了天數,更無雷殛天怒,難道洗詩一事注定發生,只是史書並無記載?但若不是自己穿越而來,紂王又怎會悔過,派殷破敗前去洗詩?

正精神恍惚間,紂王又說:「你要把孤晾多久?」

浩然忙把手掌覆上紂王背脊,紂王道:「這便定了,以後不可向旁人提起。給孤說說你的家鄉。你的朋友?」

浩然搖了搖頭,把那複雜的因果,時間等事驅逐出去,答道:「在我住的時……地方,有一種仙術叫『核』。」

此時浩然與天子再無隔閡,決定把自己來歷身世盡數交代清楚,便揀紂王能聽懂的方式說道:「核是一種技術,能造福百姓,也能作為威力強大的殺人兵器。」

紂王不禁好奇道:「有多強大?」

浩然答道:「一發下去,能毀掉整個朝歌,在我的家園,大大小小,勢力眾多,有的部落使用核能發電……發電就是供暖,提高百姓生活質量。當然也作為武器。」

紂王似懂非懂,但思維聰敏,一聽便聽出要點,評道:「雙刃劍。」

浩然點頭道:「對,雙刃劍。在各種利益爭奪中,私心蒙蔽了良善,核戰爭爆發,摧毀了所有的環境,就是……」

浩然不知如何形容,雙手比劃道:「天雷毀了一座村莊,這便完了,留下的只是廢墟。但核武器毀掉一個地方後,它的污染還在,連帶著周圍數萬里的人類區域都會受到影響,被輻射過後的母親,會生出怪胎般的嬰兒,頭有這麼大,或是連體嬰……」

紂王翻過身,難以置信地望著浩然,彷彿他所說的是憑空捏造出來的一般,又道:「那便如何?」

浩然拉過紂王的手,在天子臂膀上順著握推,又道:「怪物,到處都是核戰爭造成的怪物。一次核輻射的影響要數十年,天地環境才能把它們緩慢消除。但你發□□核武器,毀了我一個城邦,我自然不甘示弱,要以牙還牙。」

「就這樣,核彈越來越多,到了最後,污染積累到幾千年都無法消除的地步。人類被輻射斷絕了生育能力。不再有新生兒出世,青壯年相繼死去。沒有花,沒有樹……唯一的植物就是異化了的龍爪花,曼殊紗華……它們覆蓋了整個硝煙瀰漫的戰場,人類沒有未來,沒有明天。」

紂王只聽得不發一言,忽又問道:「發生這麼大的事,都斷子絕孫了,神明就看著不管?女媧娘娘,東皇太一,三清都去了哪裡?」

浩然答道「管,雖然只有很少人祭拜神明,但東皇大人也是人類的神。」他的思緒像被一把尖刀切斷了,紂王一言觸及了他從未想過的領域,神呢?打發他來尋十神器的只有東皇太一,在那個核戰爭摧毀了世界的時代,女媧,伏羲,三清呢?莫非都在核戰爭中死了?科技與道術,仙人之間有什麼脫不開的關係?

浩然為紂王按到手背,道:「我便是奉了東皇之命,來找太古十器,才能淨化我的家園。」

紂王又問:「十器之名?如何淨化?」浩然對此也是一知半解,搖頭道:「聽東皇大人說,鍾劍斧壺塔,琴鼎印鏡石,十神器齊聚,共鳴而『諧律』,便能製造無窮無盡的天地元氣,散掉核輻射造成的污染。」

浩然又說:「我……臣進宮來,是懷著私心的,聽說軒轅劍在朝歌天子座旁……」

紂王擺手,沉思不語,似全無聽到浩然的話般,半晌後說:「孤明日便詔令天下,為你尋找。」

紂王又說:「你找齊十神器後,又要如何?回家去?」說話間朝浩然看來。

浩然只覺天子目中有股說不出的意味,呆呆地說不出半句話,手掌與紂王手心相對,紂王心中一動,手指收攏,兩人十指交扣,緩緩說道:「孤為你找到那十神器,你帶著回去,事完了便回朝歌來。」

浩然許久後方答:「是。」

紂王拉著浩然的手,把他的手掌按在自己左胸,閉上雙眼,鬆了手,不再說話。浩然當即明白了天子沉默的背後,是一個不可反悔的承諾。

窗外御花園蟲鳴陣陣,殿中沉香燃到盡頭,化為灰燼。紂王閉著雙眼,彷彿在聆聽入夜的這點樂曲,又像是已入睡,赤著身軀,男子肌膚略顯黝黑,全身塗滿了羊脂油,像尊極美的刻像。

浩然不敢起半點他想,動作生澀,沿天子小腹按下,摸到其大腿,右手按著丹田,正欲運轉真氣時,紂王緩緩伸出一手,覆在浩然手背上,沿茂密體毛推下丹田,讓浩然握著。

浩然滿手是油,不知如何作好,只得以掌心反覆摩挲。紂王呼吸粗重,片刻後竟是洩了。浩然滿臉通紅,取過絲帕擦了滿手滑膩油脂,又幫帝君揩乾淨,拉過薄被,蓋在紂王身上,走到寢殿外,於台階上坐了下來。

紂王閉著眼,道:「過來睡。」

浩然也不回頭,記起今夜三更與妲己之約,答道:「臣不敢。」仍是心神不定,只見天幕漆黑,月星隱曜,山嶽潛行,御花園中蟲兒皆停了鳴聲,遠方如有雨雲滾滾而來,悶雷陣陣。

紂王也不在意浩然的無禮,問。「你可知孤為何要教你武藝?」

不等浩然回答,紂王又說:「你是孤的身邊人,若有刺客,孤身為天子,總不能自己動手,就只好用你這徒兒出面收拾了。」

話未完,浩然已笑了,道:「世上哪來這麼多刺客,臣還得寸步不離守著大王,領一份俸祿,干四個人的活兒,既當伴讀,又做司墨;既做侍衛,又當妃……」忽覺失言,忙掐斷了話頭,訕訕不語。這話說得極是放肆,但浩然只覺與紂王之間不似君臣,更似摯友。知自己如何說,天子都不會計較。

果然紂王也笑了,要與一男子行房事,終究覺得有些彆扭,便不再提,然而半晌後又忍不住歎道:「我商湯從未有男妃。」

一言出,直把浩然嗆得打跌,忙擺手道:「臣方才失言,大王切勿介懷。」

紂王聲音漸小,道:「既是親近的人,原不必在乎這些……」半晌後氣息平穩,當是入睡了。

時近三更,浩然傳來一名宮中執事,吩咐了幾句,便朝御花園深處行去。這雨當下未下,一股悶熱到處壓著,壓得人心中抑鬱,浩然卻像窺見一片新天地,心內擠著說不出的愉悅。尋思該把武成王清剿軒轅墳一事告知蘇妲己,令其歸巢帶著全家老小前去避禍,一切都未成型,重臣未逐,姜後未死,悔之未晚。

沿小徑走到假山後,遠處黑暗中站著一人,浩然停了腳步,依稀能辨出那身影不是妲己的形狀。

「今日被通天教主褻玩得還盡興麼,老弟?」是個男人聲音!

浩然收斂心神,冷冷道:「你是誰?狐妖呢?」

男人轉過身來,天際一道閃雷劃過,浩然看清了他面容。那男人只與姜尚一般高,約摸六尺,頭上戴著一頂奇形怪狀的尖帽,一雙貓瞳在黑暗中瑩瑩發綠,手中更執一把寸許來長的骨錐。

男人道:「這麼快便把我忘了?」聲音恍惚帶點熟悉,浩然頓時醒悟,日間那聲咳嗽,正是申公豹!

浩然暗道失算,仙道實力與史書記載大有不同,竟忘了妲己陣營中還有這人!

《我和妲己搶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