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臣二人同乘一騎,在小雪中絕塵而去。
「妲己呢?」
「回宮了。」
「殷破敗,黃飛虎呢?你就單人匹馬來找我?」
「縱是單人匹馬,這天下又有誰能殺得了孤?你要撒野,孤便只能奉陪到底了。」
浩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又道:「姬昌住的那處太寒冷。」
紂王答道:「依你。」
浩然略覺欣慰,伏在紂王背上,回到朝歌城外;帝王一抖馬韁,於百官注目之下,逕自入城。
殷天子把浩然帶走,姬昌方揭開棉被,細細端詳那幾片龜甲,驚道:「粉身碎骨,魂飛魄散,天人永隔之象,這少年到底犯了何錯,要受此天殛?!」
此時朝野之中,竟是齊心協力,矛頭直指那男寵司墨,妲己反成了受同情的冷宮新後。浩然在姬昌處得到明悟,不再介意這四面楚歌之景,每日行使其責,督促紂王批閱奏折,日日臨朝登殿不提。
數日後,西岐接到黃飛虎密信,姬昌被囚,當即派出長子姬伯邑考日夜兼程,攜黃金珍珠納貢,於天子座前陳詞,欲換回被羈押的西伯侯。
這天伯邑考到得午門外,苦候已久,紂王方傳其進殿,伯邑考見殿上百官畏縮,無人敢言,心下忐忑。當下恭敬拜了,費仲接過貢品禮單,呈於天子座前。紂王看也不看,只問道:「今歲西岐幾戶?農田幾畝?鐵坊幾座?兵士幾人?」
伯邑考不敢造次,知紂王疑心姬氏父子有不臣之心,遂答道:「回大王,西岐十二萬戶,農田二十七萬畝,軍內已解甲歸田八萬人,余一萬四千擔任城防之責。鐵坊一事,均是伯邑考管教無方,二弟鼓搗的玩意,我姬家世代奉商天子之命管理西陲。大王威震四海,八方臣服,姬家絕不敢有絲毫自大。」
又道:「罪臣之父姬昌素來口無遮攔,在位不理政事,終日以八卦術數為樂;歲前受奸人蠱惑,殿上冒犯大王之舉實屬無心,懇求大王念姬昌年老體衰,放其回歸西岐。伯邑考願代父贖罪,服這勞役之刑。」
紂王只道:「你一路風塵僕僕,前來朝歌,可見孝心,這便退下罷。」卻對釋放姬昌一事不置可否,傳令退朝。
群臣退後,受了賄賂的費仲一拉伯邑考衣袖,道:「蘇後有事與你相商。」
伯邑考聞言大喜,姬氏長子與蘇妲己少年交好,本擬定下婚約,不料妲己卻被紂王納入宮內。此時姬家落魄,父親被囚,妲己宣見無異於天降甘霖,要保住姬昌性命,唯著落於這紂王寵妃身上,唏噓間,費仲傳來一名宮侍,領著伯邑考朝中宮去了。
銅盆裡炭火燒得正旺,滿室春意融融,從妲己一身輕紗下傾灑而出,傾世元囊披在膝前,殿內幽香大作,伯邑考眼見蘇妲己裙底露出半截粉琢般的玉腿,一根青簪挽起滿頭秀髮,頓時看得忘了行禮。
妲己也不見怪,倚在榻上,側著身子,自搗著一個小碗,碗中裝的卻不知是何花,花汁濺了些許出來,染得指尖殷紅,道:「你來了。」
伯邑考一抖前襟,紅著臉,跪拜道:「參見王后娘娘。」說話間幽香源源傳來,只覺腳步虛浮,精神恍惚。
妲己笑了笑,朝他招手道:「故人得見,摒去這宮中繁複之禮,你我依舊兄妹相稱。」
伯邑考只道:「罪臣不敢。」當下有侍婢取過椅來,伯邑考便坐了。
正不知如何開口,妲己卻道:「西侯原被囚在羑里,大王幾日前著殷破敗,把他押回朝歌,現軟禁在午門西側的一間房內。大哥可有前去探望?」
伯邑考道:「罪臣初到朝歌,並未前去探望,還請娘娘在大王面前美言幾句,免了父親這牢獄之苦。」
妲己幽幽歎了口氣,憂道:「談何容易,大哥只道妲己身蒙聖眷,天子對我言聽計從,然而說到底,小妹也不過是個深宮棄婦而已。」
伯邑考詫道:「娘娘何出此言?」
妲己也不隱瞞,便把紂王專寵一男子之事細細說了,其中枝節,自是誇大百倍,最後道:「大王是決計不願釋放西侯爺的,把他移到午門外,本就是為了讓那司墨浩然,盤問姬家軒轅劍一事,待得問出下落,只怕……」
伯邑考沉吟半響,答道:「我已決意換父親性命,此次來朝歌面謁天子,便不抱絲毫驍幸之心,若大王要斬,我便粉身碎骨,以命直諫。望大王念我一片孝心,放父親回西岐罷了。」
妲己悲道:「大哥千萬莫效仿那硬骨頭梅伯,天子行事,不可以常理忖度,去年至今,朝中已死了兩名大臣,只怕你就是捨了性命,也救不得侯爺,那便如何是好?」
二人對視良久,均是無話,妲己美目中已淚水盈盈,泣道:「惜小妹身為女子,否則便當誅了那小人……」
伯邑考歎了口氣,道:「談何容易。」
妲己又道:「小妹本有一計,當保得侯爺性命,除去天子座前小人,奈何這宮中全是他人耳目……待我現去求大王……與那孌寵拚個死活。」說畢就要起身,伯邑考忙拉住妲己,道:「不可!我孤身入宮,宮內熟識之人唯有你一人而已,若有個三長兩短,我必自責不已,你說那計,又是如何?」
妲己哽咽著,輕聲把那計說了,伯邑考聞言變了臉色,說:「蘇妹,我只道你嫁進朝歌,身為人婦,性情已有改變;如今一看,你這脾氣,仍如從前般剛烈,當真是……」
伯邑考當即下定決心,道:「既是破釜沉舟,那便由臣去罷。」
妲己淚流滿面,哀道;「如此害了大哥性命,又陷你一個不忠罪名……」話未完,卻聽伯邑考道;「非也,若那司墨如你所言,我這便是大忠。」妲己已轉身取過一個小小木盒來,交到伯邑考手中,又泫然道:「小妹這就著人,領大哥去見侯爺一面,浩然身具仙家真氣,切記不可魯莽行事。」
御花園中,天子身形若矯健游龍,大喝一聲,持槍橫掃;浩然側提短劍,金鐵交鳴,堪堪攔住那□□,紂王只覺一股大力沿槍尖傳到腕內,震得虎口隱隱發麻,收槍立定,笑道:「你實在是極好的練武資質。再教下去,只怕孤有朝一日便打不過你了。」
浩然會心一笑,收起兵器,道:「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原本是尋常事,聞太師教大王習武時,也如此小心眼不成?」
紂王笑道:「聞太師天生良材,當世除了三清,無人能比。只怕我練上百年也不及他。」
浩然方知這名殷商太師竟有如此高的修為,暗自詫異之時,紂王又道:「看你一日神情恍惚,可是殿前被誰勾去了魂魄?」
浩然先是一愕,後才明白紂王是指伯邑考上殿一事。史實記載非虛,伯邑考面如冠玉,儀表堂堂,瀟灑大氣,是西周第一美男子。比起紂王,伯邑考多了幾分儒臣之態,少了幾許帝王霸姿,紂王雖言語調侃,心內卻是有醋意。
浩然心中好笑至極,停了片刻,才答道:「臣在想軒轅劍,上回未及仔細詢問,便被抓小雞似的揪走了。」
紂王正色道:「伯邑考要代父贖罪,姬昌卻決計不可放。你可明白?」
浩然不知天子之言何意,聽紂王又說:「此事孤自有決斷,其中內情,來日再與你詳細解釋。你要問軒轅劍,這便去,切記不可言及釋放姬昌之事。」
浩然只得道:「臣知道了。」紂王又說:「孤知你心軟,待會莫要被求幾句……」說話間湊了上來,吻住浩然雙唇,少頃唇分,凝望浩然清澈黑眸,續道:「便仗著孤離不開你,又來求情。」
浩然心內溫情頓生,笑道:「臣不敢,臣再不看那伯邑考一眼了。」
君臣二人分了手,紂王方笑著回壽仙宮,浩然穿過御花園,朝午門前關押姬昌那處偏殿走去。
此時伯邑考先一步到了姬昌居所,父子二人抱頭痛哭,正不勝唏噓之際,門外侍衛報浩然來訪。
浩然與迎出門來的伯邑考打了個照面,彼此都是一楞,見姬昌拖著腳銬坐在案前,便恭敬行禮,道:「浩然來探望侯爺了。」
姬昌眼眶通紅,點頭道:「這段時日,有勞大人照拂,伯邑考,過來拜見司墨大人。」
妲己所說先入為主,伯邑考本就對這男寵無甚好感,但父親有命,只得忍氣吞聲朝浩然跪下,道:「伯邑考無能,但求大人鼎力相助,我西岐上下,必將永世銘記大人恩德。」
浩然本只想前來打聽軒轅劍下落,不料伯邑考開門見山,行此大禮,忙躬身把他扶起,坐於案旁。浩然想了想,答道:「浩然不想欺瞞兩位,這次伯邑考兄或許能回去,但要勸服大王,讓他放歸侯爺,只怕極難。」
伯邑考一聽色變,妲己所言非虛,只道紂王真要殺自己老父,躊躇間又聽浩然說:「伯邑考兄切勿過於執著此事;小弟想,天子既不願放走侯爺,也不想殺侯爺,唯有先拖著,再行計較。」
紂王只言明不得求情放人,浩然心想,先保住姬昌性命是可以的,遂真心誠意作此承諾,反正來日方長,卻不知狐妖早給伯邑考灌下迷湯。浩然說的話,聽在伯邑考耳中已是變了味道。
姬昌卻對自身性命看得極淡,說:「生死在天,唯順應天命而已。」又道:「伯邑考,奉茶。」
浩然與姬昌寒暄幾句,伯邑考去了,片刻後提著一個瓷壺回轉,浩然也不多看,由得伯邑考為他倒茶,對姬昌道:「我聽說,上古軒轅帝與西岐姬氏本是一家?」
姬昌苦笑道:「司墨大人莫要折煞老朽了,姬昌淪落到這等地步,均是拜此事所賜,家中逆子無知……」
伯邑考聽得暗自心驚不已,低下頭去,浩然不察,笑道:「侯爺萬勿起疑,浩然絕不是為套話而來,大可放心。」
姬昌點頭道:「司墨大人若要害我父子,當不用套話,這點老朽是清楚的。」
浩然略覺尷尬,索性從懷中掏出那金劍,正是姬昌第二子:姬發打造的軒轅劍贗品。問道:「浩然今日有一事求解,便是為這劍來歷,還請侯爺不吝賜教。」
伯邑考大駭之下,正要出言阻撓,姬昌卻道:「不妨,為父相信司墨大人。」
姬昌伸手取過桌上贗品,浩然心中緊張,注意力均是集中在姬昌手裡,西伯侯思索良久,後悠悠道:「軒轅劍乃上古神器,傳說以西崑崙烏金打造,出自天女旱魃之手。黃帝與蚩尤逐鹿中原,戰了十年,未見勝負,天女為人皇冶煉軒轅劍,一劍穿透蚩尤胸膛,取了它性命。自此奠定神州大地,萬古盛世。」
浩然知此時不可打斷,便靜靜聽著。身旁伯邑考卻是汗如雨下,端過茶杯,恭敬放在浩然面前。
只聽姬昌又道:「黃帝誅蚩尤時,軒轅劍受魔神先天血氣激盪,碎為兩段。」
這正是浩然親眼所見,忙問道:「這我知道,後來呢?」
姬昌奇道:「此事只記於姬氏世家古卷中,司墨大人何以得知?」
浩然不知該如何回答,總不能說自己到過逐鹿戰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那茶葉浮於翠綠杯麵,味道酸澀。
姬昌一笑置之,不再追問,續道:「斷劍當時不知所蹤,然而三十年前,姬家祭祀先祖黃帝時,玄門洞開,黃帝顯靈。」
黃帝顯靈?!浩然知道此事最關鍵的一處便要揭曉了。
只聽姬昌道:「那時老朽還是少年,只見天地玄門大開,白日間星辰閃爍,實乃萬年難見的奇觀,那兩截黃金劍於玄門中落下……」
浩然吸了口氣,坐直身體,緊張得胃部隱隱作痛,他知道所謂的「玄門」便是時光隧道,黃帝在把自己拋進時光隧道之後,又把斷掉的軒轅劍也扔了進來?為何不索性把斷劍一起交給自己?
姬昌似是沉浸在回憶中,片刻後說:「斷劍落於祭台前,無人敢動,只道是祖先賜予姬家的物件,然而,此時虛空中又傳來女媧娘娘的聲音。」
浩然睜大雙眼,問道:「侯爺怎麼知道是女媧?」
姬昌朝浩然微笑言道:「天地間恍惚變了個模樣,一道紅光從萬里之外,黎山媧皇宮飛來,大地回春,鳥語蟲鳴;身處其中,腳下均是祥雲,放眼望去,壯麗河山收於眼底。不是先天至寶『山河社稷圖』又是什麼?」
「山河社稷圖?」浩然奇道。
姬昌點頭,說:「天地初開時的遺物,大神盤古眉心那點硃砂印,所化的無上先天靈寶。女媧娘娘以山河社稷圖收走兩截斷劍,朝先父說;『此劍關係到數十年後,萬仙封神的一場大功德,我須以補天所餘五色石膠把它接續。』先父自是應允,那斷劍便被女媧娘娘取走了。」
浩然鬆了口氣,終於查到了軒轅劍下落,腹中疼痛未消,心情卻已變好,答道:「原來是被女媧娘娘取去,又補好了,難怪。看來我還得再去媧皇宮走一趟。那山河社稷圖……」
姬昌微笑道:「山河社稷圖便在玉像身後,被天子題了詩,浩然不妨去把它擦了,聊表敬神之心。」
浩然失聲道:「什麼?那壁畫就是先天靈寶?是盤古眉心的硃砂印?」
姬昌點頭笑道:「自然,女媧娘娘沉睡之時,那便是死物。」
浩然放下一塊大石,心中寬慰無比,笑道:「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早知當時便……」
「無論如何。」浩然朝姬昌恭敬一拜,「感謝侯爺指點。」
伯邑考終於出聲問道:「你尋那軒轅劍有何用?又是天子的吩咐?」
浩然搖頭笑道:「那本是我肩負使命之一,侯爺實在是幫了我一個大忙。」
言畢正欲起身,卻覺腳下一軟,提不起氣,五臟六腑,疼痛無比,滿身真氣亂成一團,正錯愕間,只聽伯邑考冷笑道:「你想篡位?」
姬昌驚道:「司墨大人可是身體不適?伯邑考,快送大人回壽仙宮。」
伯邑考一臂拖起浩然,卻一腳踏上木案,桌上杯壺傾倒,金劍飛起,在半空中劃了個弧線,伯邑考伸手攫過,架在浩然脖頸處,沉聲道:「送他回去,再帶人來殺我們?父親!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