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侯家宴

「喲荷——親愛的喜媚——王后娘娘金安!」趙公明站在城樓下張開雙臂,感歎道:「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胡喜媚面露懼色,縮到蘇妲己身後,二女戰戰兢兢,不認識般地來回打量那賊祖宗,趙公明只得尷尬咳了一聲,訕訕道:「喜媚長大了啊。」

四周兵士一見紂王入城,頓時山呼萬歲,競相朝拜。冀州侯恭敬接駕,抑揚頓挫一通救駕來遲,罪該萬死云云,紂王只淡淡道「罷了。」便由蘇侯開路,護著天子,王后一行人進了侯府。

胡喜媚與妲己小聲議論道:「果然物以類聚……兩個賊在一處,兩個賊……」

浩然嘴角微微抽搐,偏生不得辯解。跋涉多日,終於得一處安穩之地,冀州侯蘇護府邸雖是清簡,一應物事倒也俱全。蘇護當即排出筵席,迎紂王上了君位,自垂手於一旁伺候。

天子只道:「不妨。」又著眾人入席,一頓晚飯辦得如家宴一般,蘇護全家,貴為天子的女婿,胡喜媚,蘇妲己紛紛坐定,紂王又道:「浩然也坐了。」

按君臣之禮,外臣原不該與天子同席,浩然無法,只得擇了一處坐下。趙公明不請自來,大大咧咧朝浩然身旁一坐,談笑風生,渾不顧浩然心下好生不是滋味。

浩然抬眼望向蘇妲己時,只見妲己頻頻勸酒,觥籌交錯,一顰一笑均嫣然,本是狐妖,卻以身代入,直把自己當作了蘇家女兒。

蘇妲己察覺到那目光,朝浩然看來,盈盈一笑,端起銅爵,浩然舉杯為禮,默默喝了。

「……聞太師既已出征,孤便率軍前去岐山接應。」紂王沉吟片刻,道:「兵力一事,便勞煩蘇侯打點了。」

蘇護自連聲應允,道:「我冀州滿城子弟兵,共兩萬之數,當追隨大王討伐逆賊,肝腦塗地,絕無半句怨言。」

紂王又道:「一萬足矣,孤沿路而來,見冀州頗有饑荒之迫。今歲不可再行徵兵之事。明日便啟程……」

浩然詫異道:「明天就去?」

紂王答道:「你隨妲己,喜媚回朝歌,一路小心,公明既奉通天教主之命前來助我……」

浩然道:「不行,我放不下心。」

紂王微有不悅,道:「孤已安排妥當,你舊傷未癒,必須回朝歌修養。」

浩然卻搶道:「你莫要輕敵,西岐軍背後是整個崑崙山……」

紂王把酒杯朝桌上重重一放,怒道:「孤說了算還是你說了算!?」

君臣二人一番對話,聽得蘇護家人膽寒無比,這是什麼臣子?妲己忙笑著拿那沒要緊的話來岔,卻見浩然長身站起,一聲不吭,轉身離席而去。

夏末秋初,夜間已有寒意,浩然蹙眉在花園中站了一會,酒意稍解,終究覺得不妥,喚來一名小廝,問清回房道路。徑去尋天子。

天子喝得半醉,衣未更,靴未脫,躺在榻上,幾名侍婢掩口輕笑,站於庭廊下議論著。浩然知這府邸中人終不似王宮中明規矩,也不去責罰,只問:「醒酒湯預備了?」

「喝下了。」一侍女柔聲笑道。「大王不願讓我們侍候呢。」

浩然方明白過來,到榻旁為天子除了外袍,脫去長靴,紂王顯是疲極,由得浩然擺佈,只是不醒。

浩然見天子胸口那道劍痕泛紅,縱是睡時,英氣眉目,如個半大少年般安靜,祥和。一時間心內柔情忽生,湊上去吻了吻紂王厚實雙唇,又隨手拉過錦被為天子蓋了。

「明天你回朝歌。」紂王閉著眼,沉聲道:「聽孤的話。」

浩然不料天子竟是詐睡,事前想好的反駁之話都忘得一乾二淨,訕訕道:「不……」

紂王歎了口氣,微微睜開眼,一手覆上浩然側臉,手指刮了刮浩然唇邊,道:「孤要與聞太師匯合,帶著你,有諸多不便,聞太師性子剛烈……待孤與他先行談妥,如此方不至於……」

浩然此時才知道,紂王原是怕聞仲對二人之事有成見,只得應了,服侍紂王入睡,方小心拉上紗簾,出了侯府後院。夜幕中明月隱沒,星辰稀落,浩然站在花園內,依稀想起那夜銅先生的塤音。

又想到聞仲,聞仲竟是有如此威懾力,連而立之年的天子亦是懼他三分,史書記載聞仲在絕龍嶺戰死,那麼又是誰殺了他?總該不會是元始天尊親自出馬。聞仲一死,引發了闡教與截教的最後大戰,通天教主設誅仙劍陣……聞仲是通天的徒兒,那麼銅先生……

「截教……」

正想到此處,假山後隱有人聲傳來,正是一男一女於花園內談事,浩然疑惑,躡足上前幾步,聽得清楚了些,正是妲己與趙公明。

只聽妲己道:「我何嘗又想四處樹敵?這深宮便如虎籠,不是我吃了他,便是他吃了我。」

趙公明道:「你要算計何人與我無關,我不過是帶句話;教主嚴令,不許再動那東皇鐘,此話我已帶到,你若不及早收手……」

妲己語中帶了絲不忿,聲音不知不覺大了些許,道:「既是如此青睞那小子,當初何以不先一步收羅於門下?」

趙公明緩緩答道:「教主原是多愁善感之人,此事在金鰲已非奇聞,依我看,教主卻是極喜歡那小子,縱是東皇鍾投了崑崙,仍把他當作自己弟子般,護短之心可見。況且現下,東皇鍾跟著殷受德,便是叛了崑崙;你更不可因著私情,從中作梗。」

妲己悠悠道:「教主對我們這些小妖亦是關懷備至,本是極好的一個人。」

趙公明片刻後又道:「三教既已簽押封神榜,未來之計便著落於這靈物身上,你若輕舉妄動,擾了大局……」

妲己輕笑道:「小妖不過是女媧娘娘的一顆棋子,如今與我說這話,卻是太抬舉了。」

妲己極輕聲道:「娘娘隨手一攪,這闡截兩教便爭鬥不休,連帶著人間也如渾水一般。」

趙公明冷冷道:「教主早有應對之策,女媧不過是個准聖,你道封神台是建好看的不成?」

妲己忽地又道:「只怕申公豹那廝不願善罷,此次聞仲出征,他必會趁機……」

趙公明笑道:「那廝虛虛實實,至今我仍不知他奉了誰的命,但想必總是三清一派,不會投向女媧。」

「他日教主,元始那老頭兒,老君三仙借這兩教大戰,斬去三屍成聖,女媧已不足為慮,縱是放出萬妖肆虐世間,亦撼不得炎黃根基分毫。東皇鍾雖搖擺不定,終究是三清一脈,反來反去,還是自家人。你若與他為敵,再來添亂,到時莫怪我下狠手……」

妲己歎了口氣,道:「我只道女媧娘娘造人,原是對這眾生一視同仁。」

趙公明冷笑道:「造人?不過是造點排解寂寞的玩物罷了;你現下隨手捏個泥偶,便當作兒女了不成?只可惜她未想到,親手造出這堆泥偶,竟是結對成群,敢對他們的造物主……」

假山後的浩然如中雷殛,趙公明與妲己之間對話雖極隱晦,卻似是抖開了一個驚天包袱!三清與女媧有嫌隙?封神之戰,真正原因是為何?依趙公明之言,竟是女媧籍機挑動內鬥,通天教主與元始天尊,均是睜隻眼閉只眼,聽憑這亂局成型?

思維一岔,妲己與趙公明之言便聽不真切,狐妖又斷斷續續說了幾句,離了假山後,浩然正遲疑是否該追上去,問個明白時,趙公明卻掛著曖昧笑容從假山後轉了出來。

「喲荷——寶貝兒——」

浩然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退了一步,險些被絆倒在地,趙公明撥開額發,伸出一手,低頭勾了勾浩然下巴,行徑輕佻,直與調戲女子無異,浩然正要怒斥,月盤卻於烏雲後轉出,照在趙公明臉上,那五官俊秀,眼波蕩漾,柳眉高挑,卻是個極英俊的美男子。

「偷聽什麼呢,啊?」趙公明趁那一怔之時,順手攬過浩然,轉過身去,二人貼於假山上。趙公明身形修長,手勁卻奇大,浩然一時竟不得掙脫。趙公明籍著月光,仔細端詳浩然面容,嘖嘖聲不絕,道:「果然是造化靈秀。」

浩然毛骨悚然,趙公明那神色,直是把自己當成了玩物一般,娘娘腔的語氣令人反胃。偏生這男人像是理直氣壯,表情亦不帶絲毫猥瑣感,頓時臉直紅到耳根,深吸了一口氣:「你……」

趙公明調笑道:「乖乖,動靜這麼大,生怕沒人知道咱哥倆偷情不成?」

浩然正想以鐘響把趙公明震開,至不濟也得把這混蛋震個七竅流血,卻被趙公明先一步點破,馬上洩了氣,訕訕道:「你待如何?」

不待趙公明回答,浩然收斂心神,問道:「『斬三屍』是什麼意思?什麼是『三屍』?」

趙公明鼻息灼熱,在浩然耳旁不斷撩撥,一手更緊緊攬著浩然的腰,二人身軀於假山前貼在一處。只聽趙公明輕聲說:「不過是爭地盤,收小弟的事兒,你如此擔心,可是對教主動了真情?」

浩然仍未反應過來,又問道:「我已入了闡教,通天教主何以仍如此……唔……」

不待浩然問完,趙公明竟是把唇湊了上來,火熱之舌交纏,給了浩然一個突如其來的濕吻。

浩然狼狽不堪,狠命把趙公明推開,趙公明卻舉起雙手,正色道:「東皇鐘,聽我一言。」

「教主憐你孑然之身,使命深重,福緣淺薄,方命我去偷封神台。又廣發詔令,金鰲島出身仙道,均不得與你為難。」趙公明眼中隱現笑意:「如今,你可有悔意?」

不待浩然駁斥,趙公明又道:「你捫心自問,闡教眾仙,哪一個不是為的這神器之命朝你示好?」

「浩然老弟,愚兄別無他意,你愛去崑崙山,誰也不攔著你。」趙公明又笑道:「知你對教主之行素有疑惑,在此釋你所疑,莫要冤枉了他。」

「普天之下,唯有他不在意你是東皇鐘,還是一隻土狗。自聞仲一別金鰲,教主雖孤獨卻從未宣諸於口;見你行事頗似他少年時意氣,遂心內喜歡,把你當作親傳弟子般對待。此事與崑崙那恬不知恥的滿山仙道對你示好,絕不可混為一談。」

「你可在此等候,看愚兄說的對否。」趙公明笑著轉身,揚長而去。

浩然抱膝背靠那假山坐下,心跳終於緩得些許,咀嚼趙公明話中意味,最後那句卻是不解其意,只覺金鰲之人,行事實是隨心所欲。

正思忖間,背後樹影內卻又是走出一人。

浩然轉頭望去,見到一雙劍士靴。

抬頭時只見那男人穿著一件敞懷外套,叼著一截草根,露出健碩胸膛,不是黃天化又是誰?

「你……」浩然忙眼望趙公明離去之處,所幸已過二更,花園中無人,否則黃天化若被捉住,後果不堪設想!又想起趙公明最後那句,方知曉原來這廝一直知道有人在暗中窺視。

小小一個花園內,竟是聚了四人,今夜當真熱鬧。

「笑什麼?」黃天化疑惑問道。

浩然搖頭道:「沒什麼」旋即意識到情形凶險,忙拉著黃天化,繞過庭廊,躲進自己所宿客房內。

門外隱有侍衛巡邏腳步傳來,浩然把燈火挑暗少許,問道:「你寒毒緩了麼?」

黃天化不答,只道:「子牙師叔著我來尋你回去。」

浩然本以為黃天化一路追著二人,到冀州來為母報仇,不料這劍士卻是開門見山,要勸自己回營,當即怔了怔。黃天化道:「東皇鐘,你可是在商充作奸細?」

浩然蹙眉道:「姜子牙告訴你的?」

黃天化搖頭,道:「我猜的,你跟我回西岐,我可力保你不受責罰。」

浩然心中疑惑,既是姜子牙讓黃天化來追蹤自己,回到西岐當是無事,何以又有「力保」一說?未想明白,便答道:「不,我現下不能回西岐。明日我須去求公明,混進他親兵隊裡,跟殷受德一同出征。」

浩然又喃喃道:「天化,你可聽過『斬三屍』這說法?」

黃天化似是壓抑著怒氣,道:「東皇鐘,聽我一言,你身是天道皈依,絕不該……」

浩然忽地心頭火起,嘲道:「東皇鐘。你是來尋東皇鐘的,你可知我叫何名?崑崙上至元始天尊,下至三代弟子,從來只喚我作東皇鐘,何時知我真名?」

黃天化被這話一激,頓時說不出反駁的話來,浩然又斥道:「我在你們眼中,不過是件會走路,會說話的神器罷了,既是如此,何不用強,一棍下來,把我綁回西岐去?!」

不知不覺聲音變大,門外有侍衛敲門道:「大人,可是有事?」

黃天化尚未回答,浩然連打手勢,讓天化躲上榻去,道:「無事!我自言自語。」

又見油燈昏黃,想是把人影投於窗紙上,當即桌前不敢再坐,浩然歎了口氣,坐於榻邊,長腿架於床尾欄上,不再說話。

許久後,侍衛步聲遠離,浩然才道:「或是用你那莫邪寶劍,把我手足削去,如此我必不能掙扎,你把我帶回西岐去領賞,反正我受皮肉傷後,不到一日,盡可復原……」

說話間那無盡哀傷襲來,浩然心智通澈,明瞭趙公明之言,嘴角勾起一絲微笑,似個無賴般躺在床上,閉上雙眼,把手腳攤開,道:「但憑天化兄動手,小弟絕不敢有任何怨言。」

等了許久,不聽黃天化回答,那呼吸近在咫尺,浩然心頭一蕩,正要睜眼時,卻被黃天化轉身輕輕抱住。

正尷尬時,黃天化已鬆開雙手,躺回枕上,枕著自己手臂,眼望帳頂羅紗,沙著嗓子道:「東皇鐘,誠不欺你,子牙師叔未曾吩咐,天化是離了大軍前來的。」

浩然明白黃天化話中意思,這魯莽戰士實是擔心自己,方違了軍紀,獨自來尋。當下心中感動,不再生氣,遂溫言道:「對不起,方纔我……」

黃天化道:「東皇鐘,你可是染了我身上寒毒。」

黃天化小時寒毒發作,其師清虛真君曾以仙家真氣竭力化去,然而那寒毒毒性猛烈,反連累為師者身染劇毒,調理數年後方逐漸康復,苦不堪言。天化擔心浩然,是有此一問。

浩然微笑道:「發作過一次,現已與我真氣互消。天化兄不必憂慮。」

燈引燃到盡頭,沉進油去,悄然滅了。一室銀光無聲無息灑了進來。

「我不忍見你助商為虐,走上歧路。」

「我助商為虐,又與你何干?」

「你有恩於我。」

「報恩之道,便是把恩人抓回去?」

「東皇鍾……」

「我叫浩然,不叫東皇鐘。」

「浩然,你身為上古神器之首,何以自甘墮落,伴昏君之側……行此逆天之事。」

「你不懂,天化。」

浩然極輕聲道:「我是他的過客,他卻是我的一生……」

《我和妲己搶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