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仲揮軍西指,姜子牙作的第一個決定,便是把主力部隊盡數撤出岐山區域,騎兵,步兵,撤得乾乾淨淨,一隊不留。
唯余弓兵若干,零星潛伏於山嶺高處,靜觀其變。雷震子,楊戩,哪吒於空中巡邏,每日回報殷軍動向,所幸聞仲沿路收編上役敗軍,走走停停,拖慢行軍之速。
一騎奔馬南下,穿過兵營外欄,當即有人截住,接過文書,跨上駿馬,一路馳入營內,翻身下馬,文書遞於哨兵之手,哨兵快步奔入被重重木欄圍住的帥營區,雙手高舉,把文書呈於副將張桂芳面前,張桂芳伸手取了,高聲道:「加急軍報,請聞太師過目!」
「進來。」那男子聲音於帥帳內淡淡道。
聞仲低頭於羊皮地圖上勾繪,山川,河流,均用筆點出險要之地。九龍島四聖中,高友乾已身死,所餘王魔、楊森、李興霸三聖垂手立於聞仲身後,小聲交談。
張桂芳一躬身,聞仲道:「念。」
「聖恩浩蕩,四海歸心,冀州侯蘇護屬下兵馬……」
聞仲並不抬頭,打斷道:「多少?」
張桂芳答道:「一萬。」
聞仲擱了毛豪,又取過炭條,道:「何人統帥?」
「大王。」
「副將?」
張桂芳嘴角微抽,似全然不信,聞仲又問:「何人擔任副將?」
「趙趙趙……公……」
九龍島三聖頓時色變,一手下意識揣入懷中。
「……明。」
聞仲手中炭筆「啪」的一聲斷為兩截,抬頭看著張桂芳。
片刻後。
「傳令全軍!一應軍需之物盡數登記!營門緊閉!留偏門小路接駕!派兵士把道兩旁封了!!現去!」
張桂芳忙不迭地滾了,九龍島三聖似是見了鬼般,逃出帥營,聞仲深深吸了口氣,冷汗直冒:「又是那廝。」
縱觀神州大地,聞仲從未怕過誰,即是教主通天,元始,老子,甚至女媧伏羲等聖,均不在聞仲眼中。就連這茫茫蒼天,聞仲亦從未懼過。
然而只有趙公明他是怕的,俗話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趙公明這等賊神,殺也殺不死,防又防不過來,萬一結下樑子,說不定哪天睡著時,被扒了個精光也不得而知。既不能怠慢著,又不能結仇,當真是頭痛無比。通天教主會派此人來協助破周,實是掐准了聞仲的死穴。
大營前炮聲一響,山呼萬歲,眾武將下馬,列隊恭迎天子。聞仲把紂王與趙公明讓進了帥帳。
趙公明所站之地,週遭自動形成一丈見方的空地。「喲荷——」熱情賊神走到哪,九龍島三聖便躲到哪,張桂芳早已傳令,帳外只留幾名親隨,其餘人等,撤得一乾二淨。聞仲最不願見到的便是這傢伙,當即寒暄幾句,打發趙公明回營歇下不提,只餘天子在帳內,二人簡單交換彼此所掌握的軍報後,又見帥帳門簾揭起。
師徒二人行出帳來,在帥營外一片空地上各選一處立定,遙遙相對。
「大王要與太師練武!」
「太師要……」
消息不脛而走,傳至大營每一處,當即便有無數空閒兵士湊到內營柵欄外,裡三層外三層把校場圍得水洩不通,柵欄上扒滿了圍觀之人。
聞太師取過木劍,道:「你終日身處深宮,料想武技已荒蕪了八成,此時再來臨陣磨槍,已是無用。」
紂王笑道:「太師言之過早了,孤近日頗覺體內真氣充盈,是以有此一請。」
聞仲道:「你並未修習仙家道術,何來真氣之說?」
紂王不答,提起木劍,聞仲只是偏過頭,不知在看何處,手中木劍斜指,竟是毫不把天子放在眼裡。
「太師當心了!」紂王喝道,旋即掄起木劍,剎那閃身斜掠而去!
木樁後二人交頭接耳。
「昏君膂力本就極強,不料身法也如此迅猛……」
「若以崑崙仙道實力而論,他能排到何處?」
正是身穿商軍戎裝,混在趙公明親兵中隨行的浩然與黃天化二人。黃天化本是劍士,一見聞仲與紂王比劍,當即被吸引了注意力,拉著浩然跑來觀看。黃天化凝神觀摩半響,道:「這昏君劍法著實有造詣。」
浩然又問道:「與你相比?」
黃天化答道:「若有名劍在手,當與我師清虛道德真君不相上下。不,說不定只有玉鼎師叔方能……」
說話間紂王一連六劍,出的儘是虛招,聞仲看也不看,隨手一劍橫拍,重重拍在劍身上,紂王倏然後躍,聞仲接連唰唰兩劍,均拍在紂王劍身舊力已疲,新力未生之處,天子虎口劇震,長劍險些落地,忙吸了口氣,退後站穩。
浩然又小聲問道:「聞仲呢?」
黃天化搖頭道:「看不出,聞仲武道造化已超出我見識……」
聞仲瞇起雙眼,在那薄暮中望向遠方山巒,道:「確有真氣,何處得來?」
紂王挺起木劍,一劍直刺,聞仲終於轉過身來,單手橫持木劍,迎上紂王那當胸一式,雙劍將觸未觸之時,妙到毫釐地劃了個圓。
剎那間數千兵士均是縱聲驚呼!
聞仲劍鋒上綿延之力不絕,紂王欲抽劍變招,卻只覺劍柄上傳來一股大力!那旋力帶著劍身偏去些許,再一轉,絞得紂王木劍脫手,朝高處飛去,「砰」的一聲釘在瞭望台柱旁!
四周靜謐,少頃,數千人一聲轟雷般喝彩。
比武過後,兵士盡數散了。唯余浩然與天化站在原地,待得聞仲與紂王一路交談後回帳,浩然方拍了拍天化肩膀,示意他蹲下。藉著天化背脊躍上高空,拔下紂王先前手持那把木劍。
天化端詳那劍,見劍身隱有碎紋,道:「真氣貫於劍身,縱是草木之器,亦成鋒銳神兵。」
浩然點了點頭,天化又道:「師父教習劍時的第一句。」
「然而那仙家真氣,卻是極難修習。」天化隨著浩然回去趙公明營帳,沿路道:「縱是師尊修百年金仙之體……」
浩然心中一動,問道:「殷受德體內是與我同源真氣,你呢?」
黃天化愣住,片刻後俊臉微紅,答道:「拜你所賜,那夜……」
浩然明白了,隨口調侃道:「天化兄英偉男子,一表人才;被浩然摟摟抱抱,吃豆腐,佔便宜,換點東皇鐘的真氣,大家算是扯平了。」
黃天化赧得無以復加,片刻後竟是說:「浩然,我……」接著不再言語,一手摟著浩然的肩,便低頭湊了上來。
「等等……」浩然心中大驚,本只是開個玩笑,不料黃天化卻當真了,此處距趙公明營帳極近,又不可叫喊,正想分辨幾句,黃天化卻紅著臉,在浩然額上吻了吻,旋即放開手臂,別過頭去,不再做聲。
浩然大窘,這是示愛?抑有其他意味?只見黃天化走了幾步,卻又倏然回轉。拉著浩然躲於一處帳後,道:「噤聲。」
浩然未待詢問,已被天化抱住,二人躬身蹲在一處,抬眼望去,趙公明帳內有人掀簾走出,卻是聞仲!
「他要做什麼……」浩然嘴唇微動,無聲問道。
黃天化脖頸乾淨,身上男子氣息強烈,微微湊到浩然耳旁,道:「不知。」
浩然心跳得厲害,聞仲身形被二人掩身的帳篷遮住大半,看不真切,又偏過頭去,疑惑無比。
這一轉頭,與黃天化挨得極近,彼此呼吸交錯,黃天化情不自禁,卻是湊近,想吻上去,浩然忙伸出手掌,要把天化推開,當此旖旎之時,聞仲屹立於暮色之中,遙望遠方迭起層巒,解下腰旁金鞭,朝著天際重重一揮!
窺探中的二人頓時忘了旁事,險些驚呼出聲,聞仲那一鞭橫跨千里,竟是抽至岐山頂峰處!金光遙遙一閃,聞太師回手急扯,那遙遠山頭上竟是有一團紅雲朝商營內衝來,如炮彈一般轟的一聲墜於聞仲腳前!
落地那一霎,浩然方看清楚,那少年頭朝下,渾身被金鞭纏繞,動彈不得,把地面撞出一個大坑,坑外鮮血蔓開,與那混天綾同成一色。
正是哪吒。
「喲喲喲,這是誰?賊孫子?」趙公明從營內鑽出,聞仲不待賊神說完,答道:「把此人綁了,系到東營外,待我再審問。」
那聲巨響驚動巡邏兵士,當即便有人一窩蜂擁上,把哪吒從那坑底拖出,哪吒掙了幾掙,奈何已摔得手足折斷,滿面鮮血,額頭爆裂,渾不似人形,只得任由兵卒綁了抬去東面。聞仲方收鞭回臂,朝西面帥營去了。
「大哥,救我……」
哪吒雖為蓮花轉世,外骨依舊為血肉之軀,聞仲金鞭外附了無數倒刺,幾乎把哪吒半個臂膀上的皮肉撕了下來,血流如注,在木樁下呈紫黑色,逐漸漫成一灘凝膠。
哪吒卻絲毫感覺不到疼痛,只睜著一雙無神的大眼,看著面前兵士來去。無人敢靠近,那目光恐懼萬分,如看怪物般。
哪吒雙唇動了動,小聲道:「救我。」
浩然忙打了個噤聲的手勢,那邊黃天化已繞了一圈,把五名看守放倒。
浩然心中一揪,疾步上前,為哪吒扯開繩索,哪吒「咚」地一聲摔進血泊中,試著動彈,唯有一隻腳未損,其餘三肢均已折斷,以一個詭異且恐怖的形狀,支在地上。
浩然忙問:「痛麼?」
哪吒搖頭,道:「你去哪了。」
「別問,你還能飛?」浩然雙手發抖,為哪吒接好斷肢,腳踝處發出「嗒」的一聲輕響,聞之令人汗毛倒豎。
「淚。」哪吒一手手指觸到浩然眼角。
浩然把哪吒攬到肩前,小聲道:「你回去,莫要告訴子牙我在這裡……」
說時遲那時快,浩然把哪吒一推,二人錯身避開抽來的那鞭,旋手拋出風火輪,哪吒一腳踏上,搖搖晃晃,眼望空地外站著的那個男人,似在遲疑是否該回身支援。
浩然吸了一口冷氣,肩頭衣服被撕得粉碎,轉身面對鬼魅般的聞仲。
「你何時混進來的。」聞仲冷冷道。
浩然眼望聞仲手中金鞭如毒蛇,跳躍不定,那鞭影已幻化成海,把自己重重圍住,黃天化已倒在聞仲腳邊,不知是死是活。當即吸了一口氣,道:「哪吒你快走!」
哪吒方轉頭去了,聞仲卻不便追,只冷冷看著浩然。
霎時浩然只覺全身被一股重壓籠罩,彷彿舉手投足,都被那強大氣勁鎖住,動彈不得,勉力抬起左手,手背上,太極圖泛起光芒,聞仲又是一鞭抽至,在那一瞬間,浩然消失了。
那金鞭卻如有靈性般掉頭轉至,太極圖光芒一收,浩然剛在聞仲背後現出身形時,又一鞭猛地抽至!浩然被那大力一撞,肋骨頓時劇痛,「哇」的一口鮮血噴在聞仲背後。
再次橫移時,逃到半空,浩然驚懼無比,終於掏出煉妖壺。
聞仲並不抬頭,嘴角揚起一抹詭異的微笑,剎那鞭影如滔天巨浪,重重於天頂壓了下來。浩然剛祭起煉妖壺,壺身卻是一抖,金鞭已毒蛇附體,把神器捲了去。
浩然瞳孔猛地收縮,正要發出鐘聲那刻,後腦已挨了一鞭,登時似被一柄巨錘轟然擊頂,頭腦劇痛,眼前一黑,摔落於地。
熟悉的沉厚男子聲音傳入黑暗中,把浩然喚醒。
「孤總覺得,與他曾相識,卻又無論如何想不起,是在何處遇見此人……」
聞仲淡淡道:「大王多心了。」
聞仲坐於案後,只埋頭看著軍報,紂王卻是立於帳中央。
天子站,大臣坐,也唯有聞仲方敢如此。
然而紂王在聞仲面前,卻拘束無比,話語遲疑,幾次想開口,又不敢提浩然之事。
浩然呆呆看著屏風,天子睫毛與短髮之影投於屏風上,那武士辮,還是臨行前自己親手所編。浩然輕輕掙扎了一下,手足均被繩索緊縛,捆綁自己的粗繩不知是何材質,聞仲一鞭抽得極狠,全身真氣渙散,提不起氣勁。
只聽聞仲道;「有何話想說,不妨直言,一國之君,到此時仍是畏首畏尾,成什麼樣子?」
紂王歎了口氣,道:「孤……想把浩然帶在身旁,孤不知為何,總覺得有他在一日,心內就說不出的愉悅;少了他一日,心神竟是不得安寧,終日神智恍惚,時時念著他,想著他……」
聞仲道:「情愛罷了,說這歪膩。」
紂王竟如個少年般的難以宣諸於口,又過了許久,道:「師父說的是,弟子不肖,對一個男人起了情愛之念。」
「求師父成全。」
聞仲緩緩抬起頭,凝視紂王片刻,天子低下頭去,聞仲道:「成全?如何成全?你君臨天下,誰成全得了你?」
紂王似是提起勇氣,道:「師父在金鰲修行時,亦是對情之一事,陷得極深,料想……」
聞仲道:「你可知那浩然是何人?」
紂王抬頭道:「弟子不知,也不想知,過去種種,都作塵世浮雲,弟子只想時刻與他在一處……」
聞仲吸了口氣,道:「你亦是陷得極深了。」
紂王道:「師父,你當明白弟子此刻心情,當初你與通天……」
聞仲勃然大怒,喝道:「滾出去!」
紂王似乎早已知這怒火,卻依舊立於聞仲面前,倔強道:「既已深陷,一力擔當又何妨?你連——」
緊接著,是聞仲如狂雷瀚海般的怒吼。
「滾——出——去!」
旋即一鞭飛至,把紂王抽得直飛出帳外,遠處兵器架、營篷響成一片,似是沿路撞塌了五六座兵營,聞仲方平緩喘息,收回金鞭坐下。
待得帥營外喧鬧漸息,顯是侍衛護著天子離去,聞仲方回過神來,伸手解開案前的一個小布包。道:「把屏風後那人帶來。」
浩然心頭一驚,已有兩名親兵繞到屏風後,擺了一把木椅,把浩然放在椅上,雙手反過椅背捆實,聞仲又道:「口上布巾取了。」
親兵依言施為,聞仲方令侍衛退去,抬頭端詳浩然。
浩然出了一口濁氣,直視聞仲,毫不畏懼。視線於他有力胳臂上滑下,落於手中的一件潔白之物上。
藍布攤開,內有煉妖壺,與銅先生所贈的白色玉塤。
聞仲問道:「此物從何處得來。」
浩然嘲道:「明知故問。」
聞仲隨手一揮,金鞭如靈蛇出洞,筆直朝浩然激射而去,在他肩膀上開了個血洞,緊接著收回金鞭,一來一回,連帶著撕出一塊肉。
鑽心劇痛中,浩然直抽了口冷氣,卻是不喊出聲。傷處血如泉湧,順著手臂流下,眉頭緊擰,全身不住發抖。
聞仲只看著浩然肩上血洞,過了片刻,那血似是流光,又似是止住,傷口漸漸癒合,最終於皮膚上留下一圈紅印。
「你身為東皇鐘。」聞仲冷冷道:「不死不滅,便自以為天下無敵了?」
浩然一怔,卻聽聞仲冷笑道:「只需讓你粉身碎骨,打回原型,再以萬鈞巨石鎮於高山之巔,或沉於東海之底,你縱是天地神器,也無法再逞絲毫能耐。如今你還囂張?」
浩然吸了口冷氣,先前失血過多,臉龐蒼白,清秀眉眼間儘是沒半分血色,聞仲卻似打量一件死物般看著浩然,道:「你到朝歌,所圖何事?」
浩然只是不答,聞仲又道:「鍾劍斧壺塔,琴鼎印鏡石。殷受德曾與我明言,你為尋這太古十器而來,為拯救蒼生而來……」
「聞仲。」浩然抬頭冷冷道:「你要殺便殺,要沉便沉,我絲毫不懼。」
聞仲充耳不聞,只道:「我曾於金鰲深處,三皇遺卷中窺得隻言片語,太古十器齊聚,鍾劍斧壺塔是為『虛空之陣』,琴鼎印鏡石為『失卻之陣』……」
浩然心頭一凜,聞仲是知情人!只聽聞仲又道:「『虛空』『失卻』二陣一為天,一為地;諧律時將散去十神器中蘊含元氣,還予自然,亦稱『諧律』,取還道於天之意。」
聞仲瞇著眼,緩緩道:「散去十神器自身天地元氣,自以你東皇鍾居首,亦是說,諧律後十器將毀為廢鐵……東皇鐘,你尋到太古神器後,便要去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