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目

太元四年,二月初二。襄陽城戰火蔽天,一騎衝出城外,朝著南面突破黑煙,遙遙而去。

正午時分,艷陽高照,陳星不住催馬逃離襄陽,載著項述已奔出了近二十里路。沿途人頭攢動,南面的當陽道上,儘是拖家帶口逃難的百姓,一時哀泣遍野,道路擠得邁不開腿,尋人哭喊聲不絕。

一百五十年前,關羽在城外重重圍困曹魏駐軍,水淹七軍,立下輝煌戰績。其後敗走麥城,所走正是這條大道。一時哀哭之聲震天動地,猶如在祭奠多年前那位神州的不朽戰神。

陳星心煩意亂,見人群過不去,只好改走小路,到得一處山腳下,將項述放了下來,解開五花大綁的重重繩索。

戰亂之年,荊州已十室九空,百姓們或南渡往交趾,或東逃往建康、姑蘇等地。陳星穿過樹林,找到一座山腳下的小村落,冬春交替的午後,霧氣漸起,一派靜謐氣氛。

村中顯然也經過了一番逃難,亂七八糟的,家禽惡犬都被帶走了,陳星闖了兩戶空門都不見人。只得在井邊找了點水給這傢伙喝,再檢視其臉色,折騰一夜,幸虧無恙。快到六個時辰了,藥力消退後,料想項述經脈便能恢復,還得盡快給他找點吃的,為他恢復體力……這傢伙實在太瘦了,若養養好些,料想皮相還是不錯的。

根據朱序手上的名冊,項述今年二十,只比陳星大了四歲。但胡人裡頭年過十三便娶妻生子成家的不少,以這年紀,足可成家立業。

「護法,你感覺好點了嗎?」陳星就著陽光,端詳項述模樣,項述被煙火熏得一臉黑,身材本來就高大,這下如同個野人一般。但陳星看看自己,也好不到哪裡去,兵荒馬亂一通下來,兩人相對,猶如兩個乞丐。

陳星又弄了點水來,給項述擦了把臉,這一擦不得了,臉一乾淨,項述雜亂的鬍子裡,那雙眼依舊是清澈明亮的,臉龐瘦削,睫毛濃黑,眉如寶劍鋒芒,目如夜空般深邃,鬍鬚下雙唇因藥力而現出紅潤,若稍作拾掇,一定是名姿顏俊秀的絕世美男子!

我家護法長得這麼好看!

陳星忍不住讚歎道:「真是美玉一枚啊啊啊!」

而且全身上下,除了□□滿足胡人的尺寸標準之外……五官、皮膚都絲毫看不出胡人的特徵。這哪裡是胡族?給他穿上文士袍,佩上一柄古劍,十足十就是一名俊雋名士,木屐踏風,清嘯朗月,建康那群只知風花雪月的文人都得靠邊站。

雖說陳星對護法的長相也沒什麼要求,能打就行。前路漫漫,荊棘遍地,對自己這種一無是處,唯獨運氣好,上陣只能靠老天爺幫退敵的人來說,一個能打的護法實在是太重要了。

然則長得好看的男人有賞心悅目感,放在身邊看多了,心情總歸不錯。但求老天保佑,護法別像自己一般是個繡花枕頭。

「聽聞大秦天王苻堅喜歡長得好看的男人。」陳星坐在樹下,讓項述枕在自己大腿上,隨手給他擦脖子,說:「先前他還把慕容沖養在宮裡。過得幾個月,咱們就得尋個機會北上往長安去走一遭,屆時給你好好收拾下,就靠你的美色打動他了!」

項述手指稍動了動,陳星起身,到河邊去洗布,溪水中滿是碎冰,水流冰冷徹骨。

「……你是胡人是漢人,都不要緊,只要別亂殺人,就……」

一句話未完,倏然間陳星後腦勺挨了一記掌切,暈了過去。

一刻鐘後,陳星被潑了滿臉水,醒了,發現自己被剝去一身外袍,只穿單衣,裹著棉被,連人帶椅子,遭到項述綁住,提著出外,放在後院裡。

陳星醒來便怒喝道:「你就是這麼對你的救命恩人的麼?」

項述漫不經心地依次檢查陳星的東西,一旁有個炭爐,升著火,爐子上煮了一鍋白米粥。顯然是從農戶裡搜出的最後一點米。

陳星:「混賬,快說話!」

項述翻來覆去地看陳星的匕首,玩了兩下,放在一旁,再檢查他的隨身藥包,藥物全不認識。

陳星被裹得像條蟲般,牢牢綁住,動彈不得。

項述去井邊打了一桶水,脫得赤條條的,也不避陳星,反正該看的他全看過了,開始給自己洗頭洗澡。洗過澡後,對著水面,以陳星的匕首刮鬍子。

陳星:「喂!喂!」

鬍鬚落下,不到半個時辰,項述便收拾好了自己,轉過身時,雖瘦得不成人形,依舊面容俊朗,眼眸深邃有神,臉龐輪廓分明,英氣無比,坐到爐前,開始進食。

陳星的肚子「咕——」的一聲,叫了起來。

喝完粥,項述進房,翻了兩件此間男主人的單衣換上,男主人生前乃是獵戶,項述拿了獵戶外衣,束上武袖,再走出來時,一身衣服雖然小了,卻也有點威風凜凜的架勢。

陳星:「……」

這分明是漢人,怎麼可能是胡人?陳星一時竟忘了別的事,只心想道。

項述拿了獵戶的弓箭,捲起陳星的匕首、外袍、藥包,牽過馬,翻身上馬,一臉冷漠的瞥了眼陳星。

陳星掙扎道:「快放了我!你把我綁在這裡,我會死的!」

項述調轉馬頭,陳星兀自在背後喊道:「你是不是不想當護法?不當就不當吧!我究竟哪兒招你惹你了!我救了你的性命,本來有殺你的機會,你看我都沒動手……」

項述背朝陳星,策馬緩行時,忽然聽到這話,緩緩停下,彎弓搭箭,稍稍側向陳星。

陳星:「……」

緊接著項述箭矢離弦,一箭刷然射來!

陳星眼睛一閉,卻覺身上繩索一鬆,被箭射斷。

「駕!」項述喝道。

項述騎著馬,轉上大路,離村而去。

「哎!」陳星一身單衣,跑了出來,咬牙切齒道:「給我回來!護法!王八蛋!」

這是陳星第一次聽見項述的聲音,那聲「駕」,清亮有力,擲地有聲,不由得令陳星心想,我家護法聲音真好聽……不對!王八蛋就是王八蛋!護法怎麼跑了!

夕陽西下,一陣冷風吹過,陳星滿臉茫然,站在村中,左右四顧。

這下怎麼辦?陳星徹底傻了。肚裡又是「咕——」的一聲。

好餓……項述剩了點吃的,要麼先填飽肚子再說吧。陳星已經餓得不行了,趕緊先吃再說。王八蛋也不知道跑哪兒去了,我到底哪裡招他惹他了!陳星想著想著,差點就要把整鍋粥給掀了。

入夜,荊州大地一剎那冷了下來,陳星躲到那廢棄民宅裡翻找衣服穿,不知何處來了條狗,衝著他叫個不停,陳星好言安撫了一番,又找了點吃的與它,那狗得了一頓飯,似乎漸漸地接受了被主人拋棄的現實,與他一同度過了這個寒冷的長夜。

陳星把廢宅中能裹的全部裹著,把狗也一起抱上,瑟瑟發抖,說:「好冷啊,怎麼會這樣?心燈選上的護法,居然是個王八蛋?」

陳星心中哀歎,在這個寒冷的長夜裡,不禁想起被現實徹底粉碎的期望。在離山出發那天,他萬萬想不到,事情最後居然會演變成這樣。

只因歷來驅魔師身邊,俱設「護法」一職,為的是保護驅魔師收妖除妖,不受干擾。而坐鎮總署的大驅魔師,身邊護法則有一個響亮名號是「武神」。

如今全天底下的驅魔師,只剩陳星一個了,自然他也就是那個「大驅魔師」,至於武神,心燈為他指明了項述作為護法。

陳星曾讀過不少古籍,裡頭留下了古時的書絹,那是半張護法溫徹寫給驅魔師新垣平的祭文,新垣平戰泗水妖龍而死,溫徹誅妖龍,為他報仇之後,投泗水自盡而忘。

更有漢時,任上荊州刺史謝夷吾身兼大驅魔師,終生未娶妻生子,與當時名震天下的虎賁將軍,江湖第一劍客王越相伴,成為一代傳奇。

再往前,留侯張良則拜黃石公為師,精通術數。至於他的護法,歷來眾說紛紜,有說是蕭何,亦有說是韓信。但就在張良借死以遁多年後,韓信被蕭何與呂後誘殺,歷來述史者俱對蕭何頗有微詞,更猜測是韓信,也有漢時大驅魔師座前,分設左右護法武神一說。

半睡半醒之間,他陷入了師父彌留之際的那段回憶裡。

「歲星入命,乃是你一生所倚仗,也是你必須去面對的坎。歲星百年一輪迴,只在人間呆二十年,二十年一到,便將回歸天上。」

陳星跟在師父身後,道:「所以我的好運氣,只能用到二十歲。」

「不,遠遠不僅如此,屆時歲星將會從你命盤之中釋出。」師父停步,在楓林前回頭,朝陳星解釋道:「在什麼情況下,一個人才會丟失他的命中主星?你想必早已知道,不用我多說了。」

陳星剎那間如聞震雷。

「我……我活不過二十。」

師父淡然答道:「生老病死,俱由天定。天地萬物,自有其生生不息的方法,天地萬物,也有它們最終該去的地方。上天予你這宿命,何不趁著自己能活的有限年頭,為神州做點事?」

「既然夢見了,你就往襄陽走一趟,你是大驅魔師。」師父的聲音仍在耳畔迴響:「在你體內,有著世上唯一尚有作用的法寶心燈,天地晦暗,眾星隱沒的黑夜裡,你就是人間光亮的種子。在這四年中,你須得用盡一切力量,去找回人間寂滅的法力,找到天地靈氣乾涸的源頭,用你的這盞心燈,去光耀四野。」

「自然,你若想無所事事,游手好閒地度過二十歲前的餘生,在這二十年的短短一生裡,什麼才是你的『道』,去找吧,去追尋吧。」

翌日陳星搜刮了一番,找到點乾糧,把狗餵飽了,穿的只翻出件女主人穿的大花襖,男人的棉褲,胡亂套上,好歹能御寒。便出村上路——馬、銀錢、藥包都被項述搶走,只能徒步。得先到麥城,想個辦法怎麼弄點路費上長安再說。

那狗見陳星離開,便也跟著出來,搖著尾巴,追在後頭。

想到項述,陳星就……深深呼吸,還不如一條狗!這狗得了一頓飯,還知道跟著自己呢!算了,師父說的,人生一定要看開一點,來日方長,若當真命中注定,這傢伙多半也跑不掉。若不是呢?那還有什麼可氣的?

雖說如此,出山不到半個月,就遭受了這麼大的挫折,終究讓陳星十分萎靡低落,實在想不通自己做錯了什麼。

正胡思亂想間,路邊忽有逃難的馬車停了下來。

「哎!上來吧!」有人朝他喊道:「哪兒的人?太太讓你上車!」

陳星:「?」

南下往麥城的路上大清早便有不少拖家帶口的百姓,其中不乏從北邊逃下來的大戶人家,陳星上身穿著一件厚厚的花襖,身後還跟著條狗,那模樣像足了地主家的傻兒子。偏生又長得好看,多少讓人心生不忍,於是一戶車隊便放慢速度,將他與他的狗一同捎了上去。

這是一家從樊城逃下來的讀書人,老爺五十來歲,帶著太太與十歲的女兒,家中一位老太太,連著家丁丫鬟,得知襄陽城破,便急急忙忙地往南跑,預備過了麥城,再往長沙郡去投奔親戚。老爺年歲已高,夤夜倉皇出逃,得知漢人遭大肆屠戮,悲愴無比,一口氣堵在胸口,躺在車上,動彈不得,閉著雙眼也快不行了。

「怎麼回事?」陳星先是謝過老太太相助之恩,簡單說了來歷,只道自己是南來的士人,又看那半死不活的老爺,摸過脈門,得知病情,問:「得病了麼?有沒有針,借我一用,灸一回就好了。」

太太忙吩咐人拿了繡花針來,陳星燒過,給那老爺用了針,果然七針一下,中年人頓時吐出一口淤血,悠悠醒轉,大哭出聲。

「神醫啊!」

「神醫——!」

眾人慌忙叩謝陳星救命之恩,陳星忙擺手謙讓,就這麼被帶到了麥城,一路上陳星大致說了點自己被項述搶劫的經過,大夥兒一時竟唏噓不勝。

「你這不是找了個護衛。」太太說:「你這是找了個祖宗。」

「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吶。」老太太又道。

「可不是麼。」陳星傾訴了一番,心裡好過少許,萍水相逢一場,在麥城分道揚鑣,這戶人家封了四十兩銀子的謝禮,又贈了他一隻燒雞。

陳星揣著那沉甸甸的三斤多銀錠,與他們道別,這下又有錢了,先換身衣服,再把銀換成金,否則沉甸甸的拖著褲子朝下墜十分難受,不方便帶不說,還容易被搶。

「我娘生我那天。」陳星朝跟著自己的那條狗說:「傳說歲星降世,從出生那天起,運氣就好得不行,你看,有燒雞吃了吧?」

陳星分了半隻燒雞給那狗,先去找到澡堂,舒舒服服地洗了個澡,再去成衣坊裡東挑西揀,買了身新衣服,搖身一變,又恢復了貴公子哥模樣,還給狗買了件小貂襖穿著,大搖大擺地去錢莊。

彼時麥城雖小,卻五臟俱全,作為荊州最大的貨流集散地,一年前襄陽被圍困,過路商人便都改在此處做生意。晉軍要救襄陽不成,要守住麥城,卻仍有自保的幾分本事。襄陽城破的消息隨著南逃的百姓帶到此地,一夜間街上熙熙攘攘的全是難民與百姓。

城內客棧、茶棚、食肆中盡擠滿了南下的富人,人聲鼎沸,或有願意出錢出力,讓軍隊打回去的,或有覺得此處終究不安全,得及早南下為妙,當真是惶惶不可終日。

先去錢莊兌錢,再進官府簽一封通關文書,方能順利北上往長安,秦晉兩國正在交戰,通關須得非常謹慎。

陳星背著一包袱三斤四兩銀,進了錢莊,錢莊已在收拾,預備逃難去了。剛一邁進正堂,忽然發現內裡鴉雀無聲,氣氛說不出的詭異。

「掌櫃,我要換……」陳星聲音戛然而止。

錢莊中夥計、掌櫃、打手,統統大張著嘴,手腕、腳踝被從錢莊窗口上拆下來的鐵桿圈住,聽到陳星進來,一齊轉頭,張嘴朝他望來——個個下巴被拉脫了臼猶如怒目圓睜的鵝。

一名男人云淡風輕地靠在兌錢的窗口前,側身,左胳膊擱在櫃檯上,身穿獵戶服,正是項述!

項述手指敲了敲櫃檯,示意掌櫃快點拿錢,掌櫃戰戰兢兢,張著下巴脫臼的嘴,用算尺給項述排出一排金錠,包在一個小包袱裡,慌忙以眼神示意陳星快跑。

項述聽到聲音,稍稍側頭,與陳星對視。

門外經過一隊晉兵,陳星果斷怒吼道:

「快來人!有人搶錢莊啦——!」

《定海浮生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