敕勒川一帶, 關外遊牧居住區佔地千傾, 儼然關中一個大城如鄴、晉陽規模。分佈區域則按族來劃分,鐵勒族在東面。而大單于項述所居,又是兩面環山, 朝向這沒有城牆的塞外聚落, 聚落之外, 又有不少遊牧者舉族前來,度過了短暫的夏日後, 加入古盟, 預備迎接不久後即將到來的漫長冬天。
陳星覺得這裡實在很美, 鬧中取靜, 且風景秀麗,爬上背後的半山腰,川中全景一覽無遺。項述的族人們也十分豪放熱鬧,縱馬的縱馬,擊球的擊球,成日無所事事, 歡聲笑語, 游手好閒, 不事生產, 等待過冬。
可是為什麼老子遠來是客, 要給你打掃房間啊!我又不是小廝!陳星很想把抹布摔在地上, 卻按捺不住好奇心, 看了眼項述的生活之地。
不像娶妻生子的模樣, 卻能看出,曾經還有人在這裡生活。
陳星從小到大就是與師父住在一起,這種感覺非常熟悉,興許項述還未長大時,是與父親同住的。更早以前,想必母親也在。
他隨手擦了下書架,翻閱上面的書,文字幾乎全都不認識,圖倒是認得不少,大多是武學圖譜、騎射指導、兵器記錄、外族對筋脈與穴位的闡述,以及塞外的地圖,還有許多林林總總的名冊。
日暮西山時,外頭傳來歌舞聲,項述回來了。
項述:「你幹什麼?別亂動我東西!」
陳星幾乎要把抹布懟到項述臉上,怒道:「你說呢?你們的規矩就是讓客人來打掃房間嗎?」
項述一怔,卻笑了起來。
自從回到敕勒盟後,項述心情好了許多,陳星還是頭一次見項述笑,一笑起來,這傢伙頓時更顯英俊,一身生人勿進的氣場馬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則是比拓跋焱還要更溫和親切的暖意。
但項述馬上斂了笑容,說:「用晚飯罷,跟我走。」
當夜,鐵勒舉行了盛大的慶祝會,整個敕勒川燃起篝火,慶賀大單于的歸來。山巒下飲酒、烤魚、吃肉,歌聲震天。陳星坐在項述身邊,下屬奉上烤羊腿,又遞給他一把銀刀,陳星食慾大振,切下肉正要自己吃的時候,四周人又衝著他怒罵。
陳星:「?」
所有人開始呵斥陳星,示意他侍奉大單于吃,陳星抓著刀,很想捅死項述。
「說你不懂事。」項述隨口道,又朝週遭解釋了幾句,大家才慢慢就座。
陳星只好把肉切下來,先給項述,項述只吃了一點,便抬手示意,說:「自用罷。」
於是大夥兒才開始用晚飯,不久後又有女子扶著老人前來,料想是哪一族的長老,入座,與項述從長安帶回來的幾名老人互相問候,閒話交談。項述也不插話,只喝著酒,間或一瞥陳星,陳星吃著烤羊肉,不住從眾人表情中猜測,聽到提及苻堅名字多次,料想是在說他壞話。
項述把空杯放在手邊,示意陳星斟酒。
陳星說:「你們打算殺進關中,取苻堅而代之,自己當皇帝嗎?」
項述隨口道:「看我心情。」
陳星:「……」
陳星給項述斟滿了酒,又問:「你說帶我去那個什麼山裡找定海珠的承諾呢?你答應我了。」
項述:「等。」
陳星雖知剛回來第一天就催項述幹活,畢竟有點不太識趣,卻掛心此事,忍不住又說:「你沒有騙我吧?」
項述難以置信地看了眼陳星,意思是「我是這種人?」。
「不相信現在就滾回去!」項述怒道。
項述一大聲說話,所有人停了交談,朝他們望來,陳星馬上說:「別生氣別生氣,是我失言,來,大單于,我敬你一杯!」
陳星生怕被這伙蠻子找麻煩,趕緊給自己滿上了酒,笑著要敬眾人,又朝大夥兒示意,看,我們沒有吵架。項述卻一手摁住陳星腦袋,另一手拿酒碗,直接給他灌了下去。
陳星:「!!!」
與席人等,只聽兩人在用漢語說話,並不知發生了何事,很快就恢復了交談。
陳星被嗆了滿身,怒氣沖沖道:「你……」
項述卻不理會他,朝側旁另一人,用鮮卑話問:「阿克勒族什麼時候過來?」
那人同樣以鮮卑話恭敬答道:「大單于,按往年的慣例,他們會在十月初三前趕到敕勒川下。」
陳星又忽然覺得這酒還挺好喝?甜甜的,入喉也不辣,又自斟自飲起來。
項述隨口道:「阿克勒族是匈奴的一支,他們在極北之地行動,額爾齊倫山的確切地點,這一族比我更清楚。」
今天是九月十五,等到十月初三,還行。陳星喝著酒,說:「你忙的話,倒是給我畫個地圖,我自己去就成。」
項述露出嘲諷的表情:「你知道再往北走,冬天是什麼情況?」
陳星說:「大不了我多穿點……」
側旁那護衛又用鮮卑語說:「等待車羅風回來,他也許能帶來阿克勒的消息。」
「車羅風是我的安答,」項述也不看陳星,眼望火堆出神,「從小與我一同長大,離開敕勒川,北上打獵去了,這次走得甚遠,回來也可問他。」
陳星吃多了烤羊肉鹹,正好口渴,連著不知喝了幾碗酒,昏昏沉沉的,那酒入口甜膩,似是由蜜與羊乳所釀,不知不覺越喝越多,腦袋在案上一磕,沒聽見項述的話,醉倒了。
項述:「……」
「他喝了一壇!」另一旁坐著的護衛驚訝道,「了不起!」
陳星醉酒時,感覺到自己彷彿是被項述抱回帳篷裡的,身上多了條毯子蓋著,到得夜半口渴,外頭還傳來歌聲與醉酒的歡笑,又說:「我要喝水。」
項述只得拿著水壺餵他,陳星翻了個身,睡著了。
凌晨時,陳星醒了,天邊露出魚肚白,整個敕勒川狂歡完畢,還在酣睡。
「項述,我想洗澡……」陳星撓撓身上,坐起來,說道。
「什麼?」項述被陳星折騰了一晚上,身著單衣,起身毛躁地看了他一眼。
「我想洗澡,」陳星說,「在哪兒燒水?」
「河裡洗去。」項述不耐煩道。
陳星:「會著涼的,我想洗熱水澡。」
「你不想洗熱水澡。」項述拒絕了陳星,「再說一句話,就把你扔到河裡去。」
陳星:「……」
日上三竿,項述才總算睡醒,帶陳星到溪裡去洗澡。
「好冷啊。」陳星一進水就哀嚎道,項述卻一臉不爽,脫了個赤條條的下溪,陳星見過好幾次,先前進長安時兩人也曾共浴。但不知為何,忽然臉上發熱,有點不好意思。
項述的身材就像野馬一般,瘦卻很有男性的粗獷感,皮膚白皙細膩,絲毫沒有鐵勒人的粗野,尤其肩背線條與長腿,簡直是誘人無比。
「搓背!看什麼看?」項述道。
陳星:「憑什麼?我又不是你的奴隸!我受夠了!項述!你再把我當小廝我就……」
「就怎麼?」項述嘲諷道,「你待如何?」
陳星:「你們是不是全都瞧不起漢人?我算是知道了,他們問你我是誰,你說的是『小廝』,對不對?你果然沒安好心,讓我來你族中伺候你!」
「否則呢?」項述反問道,「你要讓大單于伺候你?」
「你是護法!」陳星說。
「滾!擦背!」項述說,「你動不動?」
陳星拿著布,項述要伸手按他,陳星忙躲避,不當心在水裡一滑,差點摔進去,項述一手抓住他胳膊,把他拖出水面。陳星只得悻悻,給項述擦拭背後。
項述隨口道:「你若有能耐讓他們見識見識你的本事,自然沒人敢將你當小廝使喚。」
陳星:「行,就算你不是護法,你們就是這麼招待客人的嗎?」
「你不是客人。」項述打量陳星裸體,下一句正要說「你是自己跟來的」,卻沒來由地呼吸一窒,稍稍側過身去。
陳星:「你別小看人。」
項述避過陳星目光,側頭,朝他一揚眉,示意請便。
陳星匆匆洗過澡,穿上衣服,回到帳中,項述則裹上裡衣,也不避人,在帳篷中一邊用早飯,一邊待客,往來者眾,朝覲的朝覲,問候的問候,提事的提事。項述雖一身白衣,浴後披散濕發,卻不掩一身王者風度。
「生病看病用鐵勒文怎麼寫?」陳星吃過早飯,打了個噴嚏,不想再伺候項述,朝先前會鮮卑語那小伙子問道。
對方莫名其妙,給他在地上寫了出來,陳星又問:「大夫怎麼說?」
對方教了他,於是陳星出去,找了塊木板,寫上,朝項述的帳篷外一掛。
項述:「……」
當天下午,有人來看病了,項述帳中一半待客,一半是陳星在接待病人,先是鐵勒人張望片刻,陳星搬了張矮案坐定,朝帳外招手,示意進來,開始給人把脈看病了。
「會說鮮卑話嗎?」陳星拿了木條壓人舌頭,朝病人問,「得了什麼病?」
那人嘰裡咕嚕說了一大串,陳星滿腦袋問號,項述只得把客人都遣走,今日謝客。說:「他肚子疼。」
陳星說:「翻譯一下,坐著幹什麼呢。」
項述難以置信地看著陳星,說:「你哪裡來的膽子?」
陳星:「這是你的族人!問他最近幾天都吃了什麼,疼多久了?」
項述只得按捺怒氣,翻譯過去,陳星順利確定病症,給他開藥,又讓項述用炭筆在紙上寫了鐵勒文,去找藥材吃。
項述沒想到一個下午,陳星就開始使喚起自己來,奈何通漢語的人全敕勒川只有自己,生病的又是族人,不得不管。翻譯也罷了,關鍵許多漢語中的藥材,換了別人也不懂,堂堂大單于只好坐在一旁,給陳星打下手。
「你能不能到別的地方去開張?」趁著沒病人的時候,項述忍不住問。
「不能。」陳星說,「待會兒病人一多起來,我怎麼關門歇業?你是大單于,他們總不好晚上也來纏著你。」
「你……」項述很想揍陳星,然而一轉眼又有人上門來看病了,敕勒川下無論鐵勒、匈奴與十六胡,儘是項述的族人,視大單于為父母,項述也不忍心看族人病著。草原上的大夫數月來一次,居無定所,四處看診,許多人生病了只能拖著,或是聽天由命,而大夫來了,往往也是給放血治療,陳星此舉,顯然幫了敕勒古盟一個大忙。
不到三天時間,谷地中已是門庭若市,全是排隊看診的人,項述的王帳外被擠得水洩不通。他每天什麼事都做不了,索性只能坐到陳星側旁,幫著用各胡語言朝病人問話。
又過了一天,先前看過的病人,無論傷風的、發燒的,陸陸續續地好轉,「神醫」的名頭不脛而走,大半個敕勒川的病人全部湧向鐵勒聚落。項述終於無奈,將大單于的王帳挪到了谷外空地正中央。
「長多久了?」陳星關切地看著一名匈奴人老嫗,病人背上長了瘤,陳星心想如果馮千鎰知道他在給胡人看病的話,說不得要在陰間大罵他一頓。
「三年了。」項述冷漠地翻譯道。
「怎麼這個時候才來看?」陳星說。
項述懶得翻這無聊話,陳星給她開了膏藥敷上,又讓下一位病患過來,問診之時,忽見項述盯著他看,表情有點走神,看得陳星心裡毛毛的。
「喂!」陳星道,「說話啊!」
那聲「喂」頓時駭得帳篷裡眾人魂飛魄散,項述回過神,不耐煩道:「風濕!膝蓋痛!腳痛!」
「這裡呢?」陳星給又一個老翁看病,絲毫不嫌棄對方潰爛的傷口,先是清洗以後,再開藥。
上來一個婦人。
「你呢?」陳星問,「生什麼病?」
項述答道:「做噩夢,晚上睡不好。」
陳星:「這個沒辦法,開點安神湯吧,後面還有藥材,你幫我拿點來。」
項述幫配了藥,沒想到身為大單于,居然被陳星使喚來使喚去的,眾病人被陳星看過病,先是謝了陳星,又去叩謝項述,項述只揮揮手,便將人打發了。
「你老看著我做什麼?」陳星說,「看病人啊。」
「你……」項述深吸一口氣,欲言又止。
陳星:「?」
「沒什麼。」項述說,「他肋骨疼,大半年了。」
陳星按了下男人的胸膛,說:「睡覺是不是總趴著睡?回去把榻墊軟點,別老趴著……下一位。」
帳外倏然喧嘩起來,女孩哭喊聲傳入,陳星馬上有預感,來了病人,且快不行了,於是讓排隊的患者先等等,說:「快送進來!」
項述眉頭微皺,繼而帳外用擔架抬進來一個年輕男人。
「車羅風?!」項述頓時起身,撲到近前跪地。
陳星忙示意帳中人全部出去,只見地上擔架上躺著那青年臉色蒼白,渾身滿是傷痕,肚子上扣著一個陶碗,全身散發出臭味。
「車羅風!」項述焦急道。
「述律……空。」那青年喃喃道。
「你們認識?」陳星看了眼項述,自認識以來,還是頭一次見他方寸大亂,與曾經的項述簡直判若兩人!
「快救他,」項述抓住陳星的手腕,聲音發著抖,「他是我安答,無論如何救他一命!你讓我做什麼我都答應你!」
「我會的!」陳星吃痛,項述那手勁實在太大,手腕都要被捏斷了,說,「你快放開!不用答應我什麼事,我也會救他!」
一旁一名女子,一名柔然婦人正在哭,陳星被哭得無法集中精神,說:「我會盡我最大的努力救他!在哪裡受的傷?被什麼傷的?」
陳星解開綁在車羅風腹上的繃帶,輕輕揭開那個碗,果然一如所料,肚破腸流。這青年的小腹處現出兩道被利刃劃破的痕跡,肚皮被劃開。
除此之外,此人身上尚有不少被野獸爪子抓傷的痕跡。
「狼爪與刀傷。」陳星喃喃道。
項述抱著車羅風的上半身,長吁一口氣,悲痛無比,將他緊緊抱在懷中。
「先把肚子縫上。」陳星先去開藥,又說,「熬一碗麻沸湯予他喝下,我去準備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