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發

一場大戰就此開始, 陳星翻身上馬, 身後的各族騎兵傾巢而出,眨眼間上萬騎士已離開營地,手持長刀, 撞進活屍群中, 砍殺而去!

「斬首!」項述喝道。

陳星策馬趕來, 本想以心燈助項述一臂之力,卻發現用不著自己了。這是他頭一次看見敕勒川中騎兵作戰, 各族訓練有素, 此進彼退, 手上、腿上經過項述提醒, 俱戴著護腕與護腿,戰馬更是披掛鐵片鎧,刀光飛閃,上下翻飛,見敵便一刀斷頭,頓時將活屍群徹底衝散。

陳星發現在這冰天雪地之中, 活屍的速度確實遲鈍了不少, 興許都被凍成冰了, 遠不及長安城中動作敏捷。而敕勒川的胡騎較之關中秦軍鐵騎則更是凶悍, 不到一刻鐘時間, 戰場上已被殺得屍橫遍地, 全是躺在地上、頭身份離的屍體。

項述先是帶領鐵勒人殺了兩個來回, 見戰況並不危急, 便稍稍退後,在外圍督戰。

「它們跑了!」有人喊道。

只見活屍群散走,逃向北方,首領卻遲遲未曾出現。陳星此刻方趕到陣前,疑惑地端詳戰場上的死人。

項述下令收兵,不要再追了,勝負分曉。敕勒川胡騎以碾壓性的數量與戰力,取得了全面勝利。而車羅風此時才帶出柔然軍,來到戰場上。

「來得太晚,打完了。」項述摘下頭盔,扔在地上。

車羅風騎在馬上,居高臨下地端詳滿地屍體,項述又說:「讓你的部下把屍體集中到一起,放火燒了。別碰它!」

陳星擺手,示意不打緊,開始檢查其中一具屍體。項述摘下鋼絲打造的手套,扔給陳星,那手套足有好幾斤重,陳星一手戴上,翻過無頭屍,扒下屍體胸甲,對著陽光端詳。

與長安的魃大多是胡漢混雜的老百姓不一樣,塞外這些屍體,俱是胡人,且幾乎全是戰士,是就地取材的意思嗎?

「你見過這種護鎧麼?」陳星說。

項述皺眉不語,阿克勒王帶著武士們也來了,朝項述說了句什麼,眾人接過鎧甲,開始議論。

「匈奴鎧甲,」項述說,「被喚醒的活屍,俱是上百年到一二十年前死去的匈奴武士。」

陳星放下那塊胸鎧,疑惑更甚,說:「這些人死後,原本埋在什麼地方?」

「就在卡羅剎,」項述答道,「那裡曾是匈奴人的墓園。」

陳星聯繫到王妃所言,當年阿克勒大王子由多「死而復生」,不久後便離開了族中,前往更遙遠的北邊。數年後再回來時,竟是帶了上萬名匈奴人已死的武士……答案已近呼之欲出了。

在卡羅剎山裡,一定發生了什麼事。

眾人下馬,轉過營地,敕勒川的一側,被斬首的活屍頭顱與屍體分開擺放,堆成了小山。底下架起柴垛,頂上鋪滿了塊狀的酥油,項述接過火把,點燃了柴堆,火光頓時沖天而起,吞噬了屍堆。

敕勒川下雜胡之中,為數最多便是匈奴,其次是鐵勒,再次柔然與室韋。遍川匈奴前來,在燒屍場外跪伏,口中唱起了悲涼的歌。

「由多始終沒有出現,」項述說,「它一定還在附近。」

陳星:「它們到底來這裡做什麼?」

一名匈奴武士朝項述說了一長串話,陳星皺眉不解,項述便解釋道:「匈奴人認為,死人化作山鬼詐屍復活,是因為生前還有心願未了。」

陳星思考片刻,而後搖搖頭,答道:「我懷疑不是這樣。」

「傳說而已。」項述自然也不信,卻沒有多說,略不自然地別過了眼神。陳星倏然有了一個可怕的念頭——這伙活屍說不定是衝著自己來的。

他們在長安平息了一場魃亂,背後主謀卻遲遲沒有現身,若不遠千里,也要將他陳星除掉,以免阻撓他們的計劃呢?想到這裡,陳星隱約覺得,有一雙眼正在暗中窺視著他。

「我得走了,」陳星說,「就怕它們是衝著我來的。」

項述自然知道陳星在想什麼,一口否決道:「不可能!三年前克耶拉就到過草原,先前的事怎麼解釋?」

車羅風在一旁聽著,忽道:「你們知道山鬼的來處?」

項述朝車羅風說:「明天我就動身往北方走一趟,安答,敕勒川交給你了。」

陳星如釋重負。

項述又朝陳星說:「行李在暮秋節當天就已收拾好,隨時可以動身。」

車羅風自上次與項述爭吵後,便一直不與陳星交談,此刻用柔然語,朝項述說:「你要去哪裡?」

「卡羅剎,」項述答道,「古龍隕落之地。」

「你不能走!」車羅風說,「我聽阿克勒人說,山鬼還會來的!」

項述:「我須得查清楚背後發生了什麼。陳星跟隨我來到敕勒川,為的就是此事,你不知道,長安也發生了魃亂,正因遲遲未知,釀成了一場慘案……」

「我說呢,」車羅風總算明白了,瞥向陳星,「原來是你帶來的!」

「跟他沒有關係!」

不待陳星回答,項述便道:「車羅風!算了……」說著頗為鬱悶,伸手要搭車羅風,卻被車羅風擋開,對方顯然還在記恨項述揍他一事。

王帳前,陳星看情況有點不對,忙道:「我去收拾東西。」

「你究竟是怎麼了?!」項述皺眉道。

「這要問你!」車羅風道,「你是敕勒川的大單于!外敵未除,由多那怪物不知道躲在什麼地方,你現在就要走?要與這漢人去北方?」

「這裡有你!」項述的聲音也嚴厲起來,認真道,「把敕勒川交給你,你是我唯一可以信任的人!」

陳星進了帳篷,聽見這話,莫名被項述感動,又覺得有點心酸。興許他曾經設想過的,也正是這般生死交付的情誼。

車羅風道:「我不是大單于!這裡的事我不會管!」

項述疲憊地吁了口氣,打量車羅風。

「你是小孩嗎?」項述眉頭深鎖,耐心地看著車羅風。

「你變了,」車羅風道,「安答,你變了,你進中原去,一年銷聲匿跡,回來時帶著這身份不明不白的漢狗,現在被他迷得神魂顛倒,連大單于也不當了嗎?!」

項述:「你……」

「你他媽的說誰是漢狗!」陳星終於忍無可忍,將藥箱一摔,拿了王帳中長弓,彎弓搭箭,出得帳外,拉開長弓,指向車羅風,怒吼道,「漢狗?漢狗救了你性命!你就是這麼對救命恩人的?!柔然人!你這廢物!你連狗都不如!」

陳星終於受夠了,忍無可忍了,這些天裡待在敕勒川中,自己就一直在忍讓,身為客人,不願與車羅風起爭端,平日裡也假裝看不到他充滿嫉妒的眼神。但這下他終於爆發了,不想再忍車羅風。

箭矢指向車羅風,王帳外一片肅靜,雪又下了起來,天地間紛紛揚揚的雪花飛來飛去,雪片落在箭簇上,項述伸出一手,按住陳星的弓箭,陳星氣得發抖,收起弓箭。

車羅風反而笑了起來,說:「來?咱們到川外去,騎射定勝負?一人三箭,生死鬥,你敢不敢,小漢人?」

論騎射,陳星怎麼可能是車羅風對手?一個照面便要被射死。項述怒道:「車羅風!你再這麼鬧下去,不要怪我發怒了!」

「慢著!」一個女人的聲音說,「我來替他與你生死鬥!」竟是阿克勒族王妃。

陳星:「……」

阿克勒王與王妃來到項述王帳前,見車羅風與陳星正對峙,王妃說:「神醫救了我與我兒性命,讓死在你手中的由多有了弟弟,阿克勒的骨血有了傳承。我自當替神醫接下你的約戰,車羅風,你敢不敢?」

陳星忙道:「等等,我還沒接下他的約戰呢。」

不說王妃現在該在家裡坐月子,衝著項述,自己也絕不可能答應車羅風的約戰。倒是不怕自己沒命,他射箭素來是指哪兒打哪兒……萬一不小心把車羅風給射落馬下,還得替他治傷,不是給自己找麻煩麼?

果然項述嘲諷道:「安答,不要小看了這漢人,我可是見他用強弩百步穿楊,射死了全副鎧甲的漢人武將。」

車羅風怒道:「來啊!你接不接?」

項述隨手一揮,冷冷道:「他不接,你真想比,為什麼不與他比救人性命?」

車羅風嘲諷道:「與一個醫生比救人?我比得過麼?」

項述:「所以呢?你就讓醫生上馬,和你這武士比騎射?你還要不要臉?」

項述嘴角帶著嘲諷的笑意,化解了劍拔弩張的氣氛,陳星恨恨收弓,轉身回入王帳,項述又示意眾人跟自己來,車羅風皺眉道:「你又做什麼?」

各族騎兵隊長也來了,項述帶走了車羅風,與阿克勒王、王妃前去議事,臨走時又看了眼陳星,說:「我傍晚就回來。」

陳星心想滾吧,都滾你們的,於是他憋屈地坐在帳中,攤開手腳,躺在地上,心裡頗不是滋味。到得天黑之時,項述還未歸來,有人過來送吃的,說道:「大單于在議事,請您再稍候。」

「知道了。」陳星沒好氣道,知道現在敕勒川已派出了漫山遍野的游騎兵斥候,前去搜索由多的下落,並討論此事接下來該如何處理,說不定又在爭吵。項述多半得找到由多,燒了它之後,才能安心陪自己北上調查。

但耽擱日久,天氣越來越冷,又不知道要發生什麼變故。聽到下午那番話時,陳星心中頗不是滋味,這段日子裡,他就覺得項述不會來當護法,事實上也不可能當。他是大單于,敕勒川三十萬戰士與百姓,俱以他為尊,讓他放下這責任,自己又怎麼能釋懷?

陳星想來想去,還是先走為上。反正有歲星加護,襄陽城外二十萬秦軍,說闖都闖了,帶著地圖,再帶夠吃的,頂多就冷點兒。

於是陳星簡單地收拾了點藥,取了一把長弓,挎在背後。錢也沒帶,畢竟沒人的地方也使不了錢,王賬外自己購來的馬匹已裝載了乾糧與酥油,又裝好火石與絨棉……一轉身,忽見阿克勒王牽著馬,站在黑暗裡。

「啊!」陳星被嚇得夠嗆,說,「黑燈瞎火的,幹嗎站在這裡嚇人?」

阿克勒王說了幾句匈奴語,又朝陳星比畫,陳星滿臉疑惑,阿克勒王便翻身上馬,示意跟自己來。

陳星:「???」

敕勒川北面,阿克勒族營地外。

王妃準備了三匹空馬,把其中一匹韁繩交到陳星手中,說:「你那小馬駒,耐不得酷寒,三天就會倒在雪地裡,騎這一匹,東西都放在空馬上。」

陳星說:「怎麼了?我不是出去找由多。」

王妃說:「我知道,你要去北方,是不是?讓老頭子給你帶路,路上也好有個照應,這件衣服你穿著。另外這馬,是項語嫣很久以前寄在我這兒的,已經二十二歲了,是匹老馬,卻依舊跑得很好,老馬識途,回來也不用怕迷路。」

「這個也給你……來。」說著遞給陳星一把匕首。

陳星:「……」

陳星看看王妃,又看阿克勒王,古匈奴的後裔族人們,已將物資全部給他們備齊,族中男女老少,又紛紛出外,朝著陳星與阿克勒王跪拜。

王妃說:「去吧,你們一定會平安回來。」

「駕!」阿克勒王一身大氅,率先離開敕勒川。

陳星眼眶濕潤,一抖馬韁,也跟了出去,回頭大聲道:「謝謝啊!」只見王妃站在雪地裡,帶領眾人送別二人,雪花捲來,頃刻便溫柔地掩去了風雪茫茫的敕勒川。

此去到巴裡坤大湖足有四百里路,朝北方先得渡過薩拉烏蘇河,再輾轉往東,經過地圖上的古城池,才二度折向北邊,再跑六百里,如果沒有走錯方向的話,便能抵達卡羅剎。

一場暴風雪後,路面積雪難行,拖慢了馬匹速度,幸而老天垂憐,沒有再下遮天蔽日的暴風雪。過了薩拉烏蘇河後,天氣轉晴,冬日陽光朗照,白茫茫的雪地上,竟還有野狐在捕食鳥雀。

阿克勒王顯然對曠野十分熟悉,這一族以馴馬、養馬而出名,於地形也記得非常清楚,哪裡能走、哪裡不好走,俱心中有數。陳星與他語言不太通,初時生怕這老頭子已經有五十多了,撐不撐得下來,沒想到對方體力卻比自己好很多,路上還常常給他打野味吃。

數日後,第一站到了,面前是個被風雪掩埋了近半的荒涼城市,城市中尚有幾星燈光。

「居然有人住!」陳星震驚了,自打來到塞北後,這是繼敕勒川外,第二個見到的集散地,他朝阿克勒王問道,「這是什麼地方?」

「哈拉和林。」阿克勒王聽懂了,解釋道。

陳星跟隨阿克勒王進得城去,環顧四周,只見這座城佔地相當大,城中卻只有寥寥數百戶人家,及至他看見了城中央的一塊碑,以漢篆、匈奴文共書城池之名:龍城。

那是四百餘年前,衛青大破匈奴之處,曾是匈奴人祭龍、並大會諸部之地。衛青破龍城後,此地便從極盛轉為極衰,匈奴人紛紛遷往敕勒川中,唯余塞外行商與老人在城中暫住過冬。

《定海浮生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