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狼

項述放走了馬兒們, 徒步走過雪地。

陳星跟在項述身後, 忐忑地眼望高處,卻不見那帶領狼群的小孩出現。接著,項述摘下手套, 站到陳星背後, 兩手食指堵在陳星耳中。

陳星:「???」

項述深深呼吸, 發出一聲低低的狼嗥,繼而凝聚為長嘯, 一陣接著一陣, 起初只是共振強烈, 到得後來中氣十足, 竟是如天崩地裂一般,僅憑震鳴便令群山隨之振蕩!陳星被震得受不了,一陣天旋地轉,狼群開始騷動,退後。

陳星喊道:「會雪崩的!」

話音剛落,山巒頂上暴雪傾塌, 已朝著斷山中坍下, 狼群四處逃竄。雪崩一起, 項述便止住了長嘯, 接下來則是一場驚天動地的雪崩, 填埋了山中罅隙, 堆起, 半山腰處又因冰雪塌下, 現出了新的道路。

狼群早已逃得乾乾淨淨,項述才若無其事地摘下背後大劍,沉聲道:「走。」

卡羅剎半山積雪被震掉,現出山中蜿蜒曲折的石路,陳星對項述這本事當真是無法置評,跟在他身後,說:「你有這本事,還用得著打仗嗎?震個雪崩下來就完事了。」

項述戴上手套,漫不經心道:「大部分山脈積雪不多,像陰山就辦不到。」

陳星心想你還認真回答我,簡直太囂張自大了。兩人繞過大湖,來到山腳下,並無登山梯級,只有野狼竄跳的光禿禿的岩石,以及匈奴人往昔登山用的,釘在崖壁上的古老木榫。

項述朝陳星做了個「請」的動作。

陳星:「……」

讓陳星這麼爬上去,實在是要他的命了,他只得老老實實道:「麻煩你了。」

項述眼裡帶著譏諷神色,陳星自然知道兩人剛在路上吵完,現在又不得不忍氣吞聲求助於他,太也丟人,正要開口時,項述卻隨手將他一攬,把他橫抱起來。縱身一躍,在最近的石頭上踏足一點,又一躍。

陳星頓時只覺騰雲駕霧,跟著項述飛了起來。

「漢人。」項述嘲諷道。

「你自己還不是半個漢人!」陳星怒道,但轉念一想,又說:「你為什麼總是對漢人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你娘明明也是漢人!」

項述:「要不是你們漢人對她趕盡殺絕,欺負一個孤女,何至於讓她逃到敕勒川下?」

陳星說:「要不是這樣,還會有你嗎?不要得了便宜賣乖……」

項述也不答話,短短頃刻,兩人已快到半山腰間,忽然項述把陳星放在一塊岩石上,陳星忙道:「別開玩笑啊!喂!」

那岩石是半山間光禿禿伸出來的一截,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陳星一看就知道項述想整他,趕緊抱緊了岩石,說:「我錯了!快帶我上去!」

項述卻眨眼間消失在山腰上,吹了聲口哨,說:「我先看週遭情況。」

陳星說:「先把我弄上去!」

陳星不敢動,只能站在那三寸見方的石頭上,往下看是近十丈的山谷,往上看則是光禿禿的峭壁。

「王八蛋!」陳星抱著石頭,大喊道,「王八蛋!」

項述轉過山崖,忽地稍稍退了半步,腳後跟蹭下來少許雪,垂直落下,掉在陳星頭上,陳星抬頭,正要喊時,忽見項述一手從崖畔伸出,食指輕輕搖了搖。

陳星馬上懂了,項述在示意他不要說話。

高處有敵人?!陳星隱約猜到,山腰通道狹隘,也許項述確實是怕萬一碰上狼,動手時把自己擠下去受傷。

只見項述緩慢地轉過狹道,繞過一塊凸起的岩石,看見了一隻身著漆黑重鎧、手持彎刀的活屍,活屍外甲上覆滿了冰霜,與項述正面朝向。

一名黑影武將,那身鎧甲像極了在長安城中所撞上的司馬倫!

下一刻,兩人同時動了!項述抽身閃避,縱身空翻,黑影武將出刀,從頭頂直劈下來!一瞬間山內飛出無數烏鴉,發出嘶啞的叫喊,盡數衝著山腰狹道上的項述衝去!

項述動作頓得一頓,猶如喪失理智般怒吼道:「滾!」

陳星不敢吭聲,抬頭望向高處,只見山腰上已形成了一團黑雲,鋪天蓋地,全是烏鴉,開始瘋狂衝擊項述。陳星提氣,手中亮起心燈,只聽項述一聲大喝,手中重劍爆出光芒,揮退鳥群。

「不要用心燈!」項述生怕陳星引來鳥群,當即一擺重劍,閃身再次上了峭壁,吼道,「在原地等我!」繼而飛身離開山腰,往更高之處躍去!

那黑影武將稍稍躬身,全身爆出一陣黑氣,聚為鉤鎖,甩上峭壁。直到這會兒陳星方看清了敵人全貌。

短短頃刻,項述已消失在了山崖另一側,而黑影武將與一大群烏鴉猶如陰雲般,直追而去!

陳星想爬上去,奈何卻完全沒有項述那身手,險些摔下山崖,幸而項述沒有抱著他登上峭壁狹道,否則一個照面,定會遭到埋伏,抱著他又施展不開,唯有希望他……就在此刻,陳星忽然感受到了危險。

一聲狼吼,背後狼爪驀然抓來,陳星轉身,不知何時,峭壁岩石上已聚集了一大群狼!

糟了。

「我警告你們,」陳星說,「我也是會武功的。」

三隻狼撲上,頓時將他從岩石上掀了下來,陳星發出一聲慘叫。

越過山巒的項述驀然轉身,雙目現出震驚神色,腳下緩得一緩,黑影武將已和身衝上!

陳星天旋地轉,被狼從半山腰拖下,身體不斷下墜,在半空中卻被一頭狼咬住後領,甩了出去!緊接著狼一隻接一隻,把他在空中撞來撞去,最後到得峽谷內時,最大的狼朝他腰上一咬,霎時將他銜在口中,卻並未咬傷了他,銜著他疾衝入峽谷深處。

陳星:「好噁心啊!你的口水怎麼這麼多!」

那狼銜得陳星滿身全是口水,濕答答的糊了陳星滿臉,陳星不住掙扎,從狼嘴裡騰出一隻手來猛摑那狼耳光,奈何巨狼實在太大,根本無動於衷。頓時萬狼齊奔,衝進了峽谷內,足足奔了近一刻鐘時間,到得一處山洞外,再將陳星甩了出去,扔在地上。

「呼、呼……」陳星抹了把臉,從雪地中爬起來,喘息不止。

這又是哪兒?

陳星置身於一個陰暗的山谷內,與其說是山谷,不如說是個洞穴,天井般的峭壁底下有個山洞,四周亂石一層疊著一層,蹲滿了黑狼。

洞穴口鋪著一張虎皮,天光下,內裡慢慢出來了一個矮小的、猶如狐狸般的身影。個頭雖小,卻彷彿是極為危險的猛獸,群狼隨之紛紛低下頭去。

陳星不斷後退,心想你們就欺負讀書人吧,等項述騰出手來,看不打死你們這群畜生。

天光下,陳星忽地看清了那小動物的長相,是個人!正是先前在樹林中偷襲他的死小孩!

「怎麼是你?!」陳星喝道。

「嗚吼——」小孩發出一聲怒喝,平地一撲,兩腳夾住陳星的腰,把他撲倒在洞穴外的雪地上,陳星大喊道:「死小孩!你要幹嗎?!」

那小孩手中已無龍爪,兩手污髒,把陳星撲倒,便抓了兩手雪,來回摑他巴掌,把一大堆雪全部糊在了陳星臉上,又塞了他滿嘴的雪。

陳星:「咳咳,快放開,唔……我說……」

「夠了!」陳星被按在地上,毫無還手之力,被一個小孩欺負,終於炸了。

那小孩明顯是報復先前陳星在樹上揍他,待得報復完畢,復又飛身躍起,蹲踞在一塊石頭上,兩腿略分,戴著狼頭帽,居高臨下地看著陳星。

陳星艱難爬起,狼狽不堪,拍了身上的雪。

「叫你家大人出來說話!」陳星怒道,「阿克勒呢?你把他帶到哪裡去了?」

那小孩滿臉疑惑,盯著陳星看,陳星打量這小孩,終於看清了他的容貌身形。只見他黑瘦黑瘦的,不過八九歲,大冬天裡,敞著胸膛,竟絲毫不怕冷。腿上裹了獸皮,頭上戴著蒼青色的狼頭帽,那狼皮乃是一體,兼作披風所用,胯間唯一條花紋獸皮纏腰,此刻無禮張腿……

「你害臊不害臊!」陳星說,「你家就沒有褲子嗎?能不能先把褲子穿上?」

小孩明顯沒聽懂,稍稍一動,群狼便轉過來,到他身後蹲著,充滿威脅地看陳星。

陳星四下打量,心想真是夠了,這小孩究竟是什麼人?是被狼撫養長大的麼?他曾經聽說過,山中偶爾有被野狼叼回去的人族嬰兒,撫養後便是如此模樣。

「鮮卑語你會說麼?」陳星想到這死小孩聽不懂漢話是正常的,便嘗試著說了句鮮卑語,見對方沒有反應,又換了匈奴語,小孩還是打量他,並不住思考,彷彿在想這傢伙是烤了吃還是生吃味道好。

陳星換了路上學來的、生硬的古匈奴語,又問:「你家大人呢?你是什麼人?」

小孩眼神一遲疑,陳星馬上就知道他聽懂了,上前一步,小孩卻威脅地嘶吼一聲,群狼頓時又緊張起來。

陳星只會很少古匈奴語,斷斷續續、詞不達意地問了幾句,小孩只不答,露出懷疑表情,似乎在想事。這表情陳星實在不能再熟了,項述也經常有,乃是提防,又想相信對方的、正在猶豫的神態。

「我唱首歌給你聽吧?」陳星學著敕勒川人,唱道,「敕勒川,陰山下……」

小孩的神情鬆懈了少許,群狼也漸退開,明顯能感覺到陳星沒有敵意了。

唱完,陳星轉念一想,忽覺有蹊蹺,方才去追項述的那廝是魃,而這小孩明顯不是與它們一夥的。

「烏鴉你看見了嗎?」陳星學著烏鴉叫,拍了幾下胳膊,說,「啊!啊!」

小孩忽然笑了起來,陳星卻笑不出來,指指另一個方向,說:「我的護法追著烏鴉跑了。」

小孩也跟著一臉嚴肅,陳星一手扶額,這得怎麼辦啊!要死了!

緊接著,那小孩回去,拿了一把龍爪,戴在左手上。

陳星記得先前看到的蒼穹一裂是兩隻爪子一套,怎麼現在又變成一把了?

「可以讓我看看嗎?」陳星說。

小孩又提防地看著陳星伸手,抬手欲撓,陳星趕緊縮手,小孩示意他滾開點,在雪地上,用爪子開始畫畫。

陳星:「?」

陳星撐著膝蓋,低頭看那小孩畫的曲曲折折的線條。

「不不,」陳星說,「我是說烏鴉,你這畫的什麼鬼東西?地圖?」

陳星轉身,撿了根樹枝,畫了幾隻鳥,又畫了個小人在前面拿著劍,一個小人在後面追,再在下面畫了幾座山。

小孩生氣地吼了聲,把陳星畫的抹平了,伸爪欲抓他,稍挨上一下就要被開膛破肚,陳星只得認慫,忙道:「好好,你畫,我不和你搶著畫。」

小孩畫了半天,好像是忘了,其間還撓了好久的頭,最後總算勉強畫完了,讓陳星看。

「啊!畫得真好!」陳星心思根本不在陪這小孩畫畫上,十分焦慮項述那邊的情況,小孩又招手示意他過來。陳星便湊近了點,於是小孩便將閃爍寒光的龍爪擱在他脖子上。

「恕在下真的看不懂啊!」陳星哀嚎道,「哪有你這樣的!我說畫得很好還不行嗎?」

「等等……」陳星忽然看出了點什麼,說,「這是文字?」

這是大篆!陳星傻眼了,這死小孩居然會寫大篆?!

「肖……山?」陳星說,「是哪兒?」

小孩聽到這兩個字,眼裡頓時亮了起來,朝陳星點頭。

「是你的名字?」陳星道,「你叫肖山?」

小孩指指自己,點頭。

陳星:「賢弟真是好名字,現在可以放開我了吧。」

肖山抬起爪子,指點群狼,頗有頭狼的氣勢,表情嚴肅起來,群狼便圍聚過來,反而把陳星晾在一邊,只聽肖山喉嚨裡壓抑著嘰裡咕嚕的聲音,末了又仰頭,「嗷嗚——」的一聲叫。

「人呢?!」陳星道,「你把阿克勒王抓哪兒去了?快把他還給我!」

群狼四處縱躍,於山崖上飛簷走壁地全跳走,只見肖山朝著懸崖上一撲,轉身下了甬道,四肢著地,也跟著跑了。

「去哪兒?」陳星簡直一頭霧水,只得跟在後面跑,肖山跑著跑著,回頭發現陳星沒了,頗有點不耐煩,過來拖他。

「手要脫臼了啊啊啊!」

肖山跑得快,個頭又小,陳星躬身被拖著,手都要斷了,上氣不接下氣地追了一會兒,忙道:「我不跑了,你們自己玩吧……」

肖山只得打了個忽哨,霎時那巨狼又轉身,銜起陳星,幾下躥上山崖。陳星腦袋朝後,問什麼話對方也不答,只得任它擺佈。

跑了一會兒後,眾狼停了下來。傍晚時分,天色昏黑,停在了一處山脊上,面前是兩座斷山中央,他們從卡羅剎的一處裂口來到了另一處裂口。

陳星:「快放我下來……」

陳星用力撐了幾下,那巨狼正要張嘴,陳星一看腳下竟是萬丈深淵,上萬頭狼停在了不足六尺寬的天然石橋上,頓時魂飛魄散,忙道:「算了,還是繼續這樣吧。」

狼群十分安靜,唯有肖山用蒼穹一裂刮地面的刺耳聲響,陳星低聲道:「賢弟,能不能不要發出那種聲音。」

肖山看了陳星一眼,陳星面朝後被銜著,看不清楚前面,說:「發生了什麼事?你們在排隊過橋嗎?」

肖山擰他的腦袋,示意他轉過來看,陳星艱難地從狼嘴裡轉身,偏過一個角度,倏然看見了一幕極其詭異的景象——

——石橋之下,是一處長滿了枯樹的隘谷,峭壁兩側幾乎全是鴉巢,內裡迷霧瀰漫,近乎沖天而起。隘谷之中,彷彿是個巨大的森林,森林深處隱約釋放出一股強大的怨氣!

隘谷中出現了兩個人影,正是步履蹣跚的項述,肩上扛著昏迷不醒的阿克勒王!

「項述!」陳星馬上道,「快下去幫忙!」

肖山點了點頭,一揮爪,狼群便紛紛從石橋上跳了下去。

陳星硬生生一聲大喊死活憋住,跟著那巨狼一同墜落,差點要崩潰了。緊接著,狼群在隘谷外集隊,谷內群鴉頓時警覺,發出狂喊聲,拍打翅膀,從四面八方飛來,聚集向入口處!

陳星被放下地,喝道:「項述!」

項述似乎受了傷,搖搖晃晃,從隘谷內走出,忽而停下了腳步,帶著遲疑,彷彿認不出陳星一般,全身纏繞著一股明顯的怨氣。

「項述?」陳星緩緩停下腳步,倏然發現霧氣越來越濃重,已淹沒了整個隘谷。

「心燈執掌,」一個聲音在霧裡說,「你終於……來到了此地……可惜,已經太晚了……」

「誰?」陳星警惕道,「是誰!」

項述放下了阿克勒王,聲音略發著抖,說道:「走……走!快走!離開這裡……」

鴉群在兩人身周飛舞,伴隨著嘶啞的鳴叫,項述竟彷彿十分畏懼這鴉群,雙目現出血紅色,而狼群則在迷霧中四散,開始與群鴉搏鬥!

「項述!」陳星不僅沒有退後,反而奔上前去,但就在他距離項述不到二十步之時,側旁一刀斜斜揮下!項述本能地舉劍,格開那一招,黑鎧武將卻再次出現在霧中,伴隨著瘋狂亂叫的群鴉!

「烏鴉……烏鴉……」項述顫聲,並全身發著抖。

陳星擋在項述身前,抬起手,以心燈朝霧中照去,那黑鎧武將一擊不得手,便隱入了迷霧之中。陳星剛一轉身,喊道:「項述!你……」一句話未完,脖頸倏然被項述扼住!

「我說了……讓你不要跟來……」項述帶著危險的氣息,雙目就像馮千鈞入魔之時,化作血紅色,怒吼道,「為什麼每次都要擅作主張!」

「你……入魔……了……」陳星呼吸著那冰冷的霧氣,頭暈目眩,此處的怨氣與長安鏡中世界的似乎又有不同,那陣渾濁的白霧彷彿伴隨著呼吸,幾乎是要滲入三魂七魄裡去!必須馬上喚醒他!

寒冷霧中,陳星腦海內頓時出現了家破人亡的火海……他果斷祭起心燈,守在心脈之中,擋住了冷霧的入侵,繼而抬起手,白光爆發,喝道:「出……魔!」

項述被那刺眼白光一閃,受到的震撼遠大於馮千鈞,興許這就是驅魔師與武神冥冥之中的聯繫,頓時稍稍鬆手,陳星覷到空當,一手按在了項述額上!

項述放開雙手,睜大雙眼,眼中倒映出陳星光芒萬丈的身影,頹然跪倒在地,陳星增強心燈力量,按在他的額前,將他按倒在地。陳星腦海中轟然一閃,在那白光的連接之中,驀然闖入了項述那無邊無際的思海之中!

「心燈……」那聲音在迷霧深處道。

霧氣再次捲來,黑鎧武將等待的顯然就是這一刻,一刀揮下,肖山卻從側旁衝出,抬起爪子,架住了武將的一招!

《定海浮生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