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土

風雪溫柔地退去, 北方大地一夜間安靜了下來, 冬夜的萬里星河自北朝南,指引著他們的前路,背後懸掛於湛藍色夜幕上的北極星與他們相背離, 漸行漸遠。

群狼南下, 白鬃載著陳星與熟睡的肖山, 項述騎著另一頭雄健的灰狼,翻山越嶺一路南下。狼群前進如風, 在重重雪嶺內穿行, 較之馬兒更為熟稔地形, 且不需尋找道路。只用了短短一天, 竟是已走完了先前四天的路途,抵達龍城。

哈拉和林的住民一見上萬頭狼衝進了城中,頓時驚慌失措,待得發現為首之人乃是項述,當即口呼大單于之名,紛紛下跪膜拜, 猶如見了神祇一般。項述只吩咐不必擔憂, 將狼群帶到石頭宮殿內, 狼群與人群秋毫無犯, 度過了漫長的一夜。

「吃點東西吧。」陳星烤好了匈奴人送的肉, 想到來時路上照顧他的阿克勒王已故, 更是心中壓抑, 而肖山卻紅著眼眶, 表情倔強,什麼都不吃。

項述看著肖山,說:「不吃肉不喝奶的人長不大。」

肖山只不予理會,陳星早已累得不行,正要再勸時,項述卻示意他別管了,睡下再說。夜半時分,陳星又聽見肖山靜悄悄地爬起,到篝火餘燼旁蹲著,傳來輕微的咀嚼聲,這才放下了心。

也許從很久以前開始,肖山就已意識到了與陸影的分離是必然的,早已有了訣別的準備。陳星想想自己小時候也是這般。師父雖然沒有告訴他早已家破人亡,他卻全都猜到了。這個時候,什麼都不必說,只要安靜地陪著肖山,假以時日,這孩子自然會慢慢地走出來。

項述又不知去了何處,陳星等了好一會兒,才躡手躡腳地起身,找來毯子,蓋在肖山身上。這小子實在太瘦弱了,髒得就像只被扔在泥沼裡的小雪貂般,看了簡直讓人心疼。

蓋完毯子後,陳星摸了摸背對自己的、肖山從毯子裡露出來的小腦袋,歎了口氣,起身離開,肖山則始終睜著明亮的眼睛,一語不發。

哈拉和林最高處的塔前,項述倚著重劍,面朝低垂的星斗,膝上蓋著一塊毯子,面容冷漠地望向南方。

「你又在做什麼?」陳星問。

「守夜。」項述答道。

陳星隨口道:「這麼多狼,還守什麼夜?」

項述沒有回答,一瞥陳星,揚眉,陳星知道他想問肖山,答道:「吃了點東西,睡著了。」

「你又知道我想問什麼了?」項述冷漠道。

陳星忽然察覺到奇妙之處,全天底下,他似乎只有與項述,許多話不必出口,就能領會彼此的意思——這是心燈的力量使然?或者說,驅魔師與護法的羈絆?

陳星走上台階去,項述便挪了個位置讓他坐下,兩人蓋上同一條毯子,陳星拿起側旁的劍,端詳道:「這把神兵竟然還能幻化成弓,當真稀奇。」

項述一瞥,微微皺眉,曾經車羅風拿過劍,要提起來卻相當吃力,在陳星手裡,則就像木劍一般輕輕巧巧,毫無難度。

「生死羂網堅牢縛,願以智劍為斷除。」陳星喃喃道,「只不知道,是誰傳下來的。」

兩人裹在毛毯裡,一陣風吹來,陳星便自覺地往項述懷裡靠了靠。

「你在想什麼呢?」陳星朝項述問。

項述依舊沉默,陳星又自言自語,皺眉道:「定海珠……會在另兩個地方嗎?」

「回去畫出來給你,」項述淡然道,「我都記得。」

陳星又道:「克耶拉,屍亥,究竟躲在哪兒呢?」

屍亥走遍神州,就連極北之地亦不放過,目的是復活蚩尤這尊遠古魔神,萬法歸寂似乎對他們毫無影響,這夥人更能以怨氣驅使法寶,換句話說,現在是敵方有法力,己方無法力,只能靠心燈與項述手中的這把神兵,當真令人煩躁。

而哪怕成功找到了定海珠,又要如何釋放出其中蘊含的天地靈氣?毀掉法寶嗎?陳星隱約又想到了一個更嚴重的問題,如果定海珠真如陸影所言,擁有穿越時間、改變因果的強大力量,那麼驅魔師張留在得到了它以後,說不定已經攜帶著它,離開了三百年前的那個現世。

也即是說,這枚法寶也許存在於數千年前,也許存在於數千年後,成功找到它的希望,變得更渺茫了。

哪怕找到定海珠,恢復世間法力,僅憑人族的力量,又要如何封印蚩尤?!想到這裡,陳星就整個人都抓狂了。

「啊啊啊——」陳星越想越焦慮,掐著項述脖子搖了幾下。

項述:「………………」

陳星有點沮喪,眉頭深鎖,這事情實在是太複雜了,一瞥項述那「反了你了」的表情,只得毛躁地撓撓頭,縮進毯子裡。

「下一步去何方?」項述問。

「回敕勒川啊,」陳星說,「先確保你的族人沒事吧。」

項述說:「我是說,定海珠的下落,尚有兩處。」

陳星煩惱地說:「怎麼這事兒這麼難辦啊!本來都沒時間了,真是的。」

陳星還想著如果能提前解決,剩下的不多時日裡,便想徜徉山林,去看看神州的名川大山,現在看來,剩下三年時光,最後說不定還要被魔神蚩尤一巴掌拍死,前途簡直佈滿了荊棘。

「你先回去照顧族人吧,」陳星鬱悶地說,「把地圖給我,我想想辦法,不行再寫信朝你求助,睡了。」

「敕勒川不妨,」項述答道,「有車羅風照看著。」

翌日清晨,陳星睡醒時,發現自己又回到了石頭宮殿內,與肖山睡在一起,肖山則彷彿將他當作了陸影,舒服地蜷在他懷裡,像只小動物般。

項述在外吹了聲口哨,喝道:「走了!」

匈奴人為大單于準備了專在雪原上疾馳用的雪橇,套在狼身上,三人上了車,項述朝此處之人吩咐幾句,示意他們往敕勒川去過冬,便駕駛雪橇,離開了龍城。

肖山情緒好了不少,裹著一身毯子,在雪橇上擦拭自己的兩把鋼爪。狼群跑得飛快,近四百里路轉瞬即至,只用了不到兩天,陳星始終心事重重,計劃著什麼時候去下一個地方追尋定海珠的下落,及至看見出現在雪霧中的敕勒川,心情於是好轉起來。

陳星心想總得教肖山說話,於是一路上也不管他懂不懂,只與他說漢語。

「到家以後,」陳星朝肖山說,「先得給你洗個澡。」

肖山帶著警惕的眼神打量陳星,陳星說:「前頭將抵達的,就是敕勒川了。」

狼群漸漸慢了下來,陳星又問項述:「這麼多狼,總不能帶進去,得在外頭與它們道……」

忽然間,項述一語不發,在距離敕勒川上百步的距離外躍下車去。

肖山:「?」

肖山發出了一陣奇怪的聲音,雪橇速度漸慢,陳星在車斗上緩慢站起,看著眼前的這一幕。

整片敕勒川區域已燒成了灰燼,陰山山腳下,到處都是漆黑的帳篷。

滿地被燒成焦炭的死屍,一場雪崩埋掉了東北面山坡,河裡漂浮著柔然人、匈奴人、鐵勒人……等等雜胡的屍體,河水化凍後再結凍,將他們封在了冰層之中。

陳星:「……」

項述沉默地走進敕勒川中,那氣氛安靜詭異得可怕,遠處王帳上停著幾隻烏鴉,轉過頭望向項述,一瞬間拍打翅膀,盡數飛走了。

「項述。」陳星輕輕道。

肖山下得雪地來,四處看看,嗅了嗅風裡傳來的氣味,轉身以鋼爪抓地,沿著雪地不知奔向何處。

項述就這麼一語不發地穿過觸目驚心的敕勒川遺跡,四周散發著強大的怨氣,來到王帳前,陳星頓時大喊一聲,兩眼發黑,險些昏倒在地。

王帳外,蜷縮著阿克勒王妃的屍體,懷中尚且緊緊抱著小王子,母子俱已氣絕多時。

陳星急怒攻心,頓時吐出一口血來,兩眼一陣一陣的,晃的全是虛影,身前景象時近時遠,身邊,項述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陳星終於堅持不住,昏倒在地。

不知過了多久,雪花落在臉上,一隻冰涼的手拍了拍他的臉,陳星醒來,只見肖山蹲在身旁,背著龍爪,拉了幾下他的衣袖,讓他起來。

陳星怔怔坐著,這時方緩過來,眼淚將流未流,難過得想死——阿克勒王一路保護他上卡羅剎去,為了救他與項述,犧牲了自己的性命。遠在敕勒川的妻兒,成為了他唯一的希望,為了這希望,哪怕赴死也在所不惜。

但他尚不知道,王妃與小王子,竟是就這麼死在了敕勒川中。

「究竟是誰做的!」陳星悲憤至極,怒吼道。

肖山被嚇了一跳,這時候,就連心燈亦無法平息陳星的憤怒,他坐在王帳前,全身不住發抖,只想殺人……只想將這一切的始作俑者碎屍萬段!

肖山指指遠處,示意陳星看,陳星抬起頭,只見晦暗天幕下,項述的身影走了出來。

他背著一具屍體,挾著一具屍體,穿過川中舉行暮秋節的空地,將死者帶到曾經舉行火葬的河邊,扔下,再沉默地轉身,到帳篷中尋找死去的族人。

「項述……」陳星顫聲道,那氣氛極其危險,以項述為人,接下來不知道會做出什麼事來,車羅風如果……車羅風?陳星不敢想像當項述看到車羅風的屍體時,是如何一番景象。

他馬上起身,追著項述而去。

項述從進入敕勒川後便再沒有說過話,陳星看著他的背影,說:「項述?」

項述看了陳星一眼,背著兩具屍體出來,運到河邊。

陳星深吸一口氣,推來一輛破車,把屍體抱上去,項述卻抬手,示意陳星不要碰死者。

陳星只得站在一旁看著,項述把五六具屍體逐一抱上車來,陳星注意到項述以手撫過每一位往生者的眉眼,低聲說了一句鐵勒語,再把他們放上車去,放好。動作很輕,就像生怕驚醒了他們一般。

接著項述才示意陳星把車推過去。

「項述。」陳星擔心地說。

項述示意陳星去,別管他,陳星擦了下眼淚,與肖山一起,一人一邊拖著車轅上的皮帶,把屍體運到河畔。

三千餘名死者,日落又日出,足足一夜,陳星清點完已死之人,茫然地看著項述。

「沒有車羅風。」項述終於說了第一句話。

陳星稍稍鬆了口氣,敕勒川下足有三十萬人,此處有三千死者,幸而沒有更多的人,車羅風也還活著。變故發生之時,車羅風一定帶著族人且戰且退,離開了此地。

肖山不知從何處撿來了一把銹劍,遞給項述看,項述一瞥,便點頭示意知道了。

那是卡羅剎山中,古匈奴活屍被喚醒後,帶來的武器。

陳星說:「他們去了哪兒?被抓走了?」

敕勒川混戰後,又下了一場大雪,平原上的足跡已被盡數掩蓋,肖山卻到外圍去,「嗷嗚——」一聲,喚來尚在外圍觀望的狼們。

群狼圍聚過來,肖山拿著那武器,讓狼們看過、嗅過,狼群便分頭,散入漫山遍野,前去找人。

項述火化了屍體後,沉默地坐在高處。

「項述。」陳星說。

「我當你的護法,」項述說,「我要追殺它們,直到天涯海角,我要把族人們救回來。」

「項述……」陳星喘息道,「你……冷靜點。」

項述望向陳星時,陳星忽覺一股恐懼,背脊生寒,只因眼前的項述,眼神中帶著無比的恨意,像極了慕容沖在長安城外,盯著他們的眼神。

項述:「我再沒有資格當大單于了,我連自己的子民也保護不了。」

陳星說:「述律空,你的心裡,現在充滿了仇恨,你必須先冷靜。」

外頭有狼過來了,肖山翻身騎上狼背,「嗷嗚嗷嗚」地朝他們叫了幾聲,項述馬上負劍於背,衝出敕勒川,跟隨那帶路的野狼飛奔而去!

陳星追了出去,項述足下不停,自己根本追不上,肖山騎著白鬃繞了個圈回來,示意陳星騎上來,載著他,跟在項述身後,一路朝前。

「肖山。」陳星說。

肖山轉頭,疑惑地看了眼陳星,陳星只想著陸影將這孩子托付給他們,是讓他照顧的,沒想到肖山居然幫上了這麼大的忙。

「謝謝。」陳星說。

「陳星,」肖山說,「陳星?」

陳星苦笑,點頭說:「陳星。」

肖山:「陳星,陳星?」

「到了!」陳星沒想到,距離敕勒川竟是這麼近!東南方陰山深處,一道狹長的峽谷內外,竟是傳來劇烈的交戰聲!號角聲響,又有胡人們的吶喊,一隊騎兵從峽谷內殺了出來!

項述一聲不響,徒步抖劍,陳星追上之時,方看見峽谷外漫山遍野,全是活死人軍團!

「等等……項述!」陳星喊道。

項述已側身,連人帶劍,狠狠撞進了包圍圈外圍,肖山也「嗷嗚」一聲,兩手抖開鋼爪,在狼背上一躍,凌空撲了過去!

陳星抓緊巨狼,巨狼在山崖外縱躍,抄近路越過戰陣,群狼如潮水般湧進了峽谷中,原本眼看抵擋不住的胡人們不斷後退,戰局竟是逆轉了!

「大單于回來了!」

「大單于!」

峽谷中驚天動地地擂起了戰鼓,胡人騎兵一鼓作氣,轟然湧了出來!陳星四處觀察,尋找活死人軍團的首領,及至抬頭時,看見高處懸崖上站著一名黑鎧武將!

那鎧甲樣式,正是他們在卡羅剎所見的東海王司馬越!

「項述!頭頂!」陳星喊道。

項述喝道:「給我法力!」

陳星馬上催動心燈,項述置身敵陣中,四周全是活死人,他將重劍一抖,正要化為巨弓時,意外地,這一次重劍卻沒有亮起光芒!

巨狼掉頭,朝著包圍圈衝來,陳星手中綻放光芒,不斷靠近項述,項述橫掃重劍,卻失去了心燈加護的威力!

「給我法力!」項述又喊道,「別過來!」

陳星幾次催動,卻無論如何喚不起重劍上的光芒,心想怎麼回事?!

「給我法力!」項述逼開衝到近前的屍群,已距離那黑鎧武將十分近了,只要一箭便可將他射落山崖,陳星的支援卻遲遲不來,他終於怒道,「怎麼回事?!你在做什麼!動手!」

「我……」陳星回過神,喊道,「辦不到!快退!」

緊接著,反而是高處那黑鎧武將拉開一把黑色長弓,一柄散發出黑氣的箭矢跨越百步,刷然朝著項述飛射而來!

眼看陳星與項述距離上百步,項述已抽身不及,橫裡肖山飛來,一爪鏗然打飛了那箭!

後陣再度吹起號角,雜胡軍團射出了鋪天蓋地的火箭,剎那覆蓋了天空。流星火雨落下,群狼開始逃竄,陳星喝道:「快跑!保護住族人再說!」

項述只得怒喊一聲,拖來肖山,將他扔到狼背上,撤進了峽谷。

活屍軍團如海潮般退了,峽谷內滿是惶恐不安、拖家帶口的胡人,項述渾身傷痕纍纍,拄著重劍,走到峽谷入口處。

二十餘萬人,連牧畜細軟亦來不及收拾,就這麼擁擠在一起,從所有人臉上的表情能看出,這一路逃亡,是受到了多少驚嚇。

「車羅風呢?」項述環顧四周。

沒有人回答,陳星心中咯登一響。

《定海浮生錄》